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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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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阳春三月,正是鹭鸣岛上最美丽的季节。滨海大道两旁,火红的扶桑,玫红的三角梅、粉紫的紫薇花、白边黄心的鸡蛋花,还有星星点点隐藏在茂密的树叶中散发着阵阵幽香的白兰花在阵阵海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
刚来时还是坑坑洼洼铺满石子旧柏油路,现在已是鹭岛上最美丽最有名气的观光大道了。榆钱骑车走在路上,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于家纸坊村头那棵大榆树——现在正应该是榆钱满枝的时候吧。
前两天,根儿来信,她又去省城检查了一次,医生肯定的告诉她,没留什么后遗症,不用再来复查了。根儿说,既然已经全好了,她想出去找点事干。这几年因为生病因为离婚,她一直蜷缩在蜗牛壳一般的家里,不愿出门不愿见人,人都快霉掉了,她想到镇上找找老同学帮着介绍个活干,可爹娘不放心,不让她去。根儿让她给家里去封信好好说说。
在照顾了根儿一年后,叶子也回江西了。小朱带着孩子来过的年,过完年一家人一块走的。不得不说,叶子真是遗传了娘的精明利索和爹的心灵手巧,一年多的工夫,小两口又把饭店给开起来了,而且正赶上这两年的好政策,生意红红火火。
和娘家这边的喜忧参半比起来,婆家那边的来信重点就一个字——钱!村里不知道咋传的,说立军媳妇可了不得了,在大城市大公司当上大经理了,每个月不知道挣多少钱呢!公爹生病抓药是立军的,二哥两口子照顾老人需要立军付照顾费,大侄子二侄子长大了面临着说亲,一家人又把盖新屋的费用都派到了立军头上……
榆钱来到了全市最大的百货商店。昨天立军和她商量,赵副团长要转业回安徽老家了,临走买点东西给他们做个纪念。买什么好呢?榆钱挨个转着柜台。要说鹭鸣岛不愧是全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各种新鲜时髦商品品种丰富、花色繁多。来到这里只恨自己眼不够使,钱不够多。
这件墨绿色的珠绣薄毛衫不错!榆钱一下子想起过年拜年时,小美看到她穿的那件天蓝色的毛衫,外衣领口位置正好露出珠绣的图案时眼里惊羡的眼神。那件毛衫是榆钱荣获公司年度最佳门店经理的奖品,最新的款式,市面上还很少见呢。筝儿趁她不在家时还会偷偷的穿上它出去显摆炫耀一番。榆钱看了一下价格,有点贵。可一想到这几年她工作忙时,家里很多事都是拜托小美帮忙照看,还有立军那句“他走后,上级有可能安排我接替他的职务,他的推荐很关键”,就咬咬牙买下了。
和她这几年工作上的风生水起比起来,立军则寂静了很多。去年从南京学习回来,因为同级别的人太多而提拔的名额太少,再加上他又不会也不屑那些背地里的手段,所以还一直原地踏步,眼见年龄越来越大,匹配岗位却越来越少,这次赵副团长转业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虽然现在还是春天,可心急的商家都已经把夏装上上了,前来选购的人还不少呢。榆钱感慨,以前大锅饭都统在一块的时候,谁有心思研究市场琢磨消费者心理;可这一改革开放实行责任制了,大家都想着多赚钱,积极性有了,各种生意经也都唱起来了。不说别人,她自己所在的门店就是最好的例子。为了争揽更多的客户,拿更多的奖金,全店上下人人都是主人公,个个都出主意想办法,根本都不用她这个经理督促。
这排新式的少女连衣裙真好看,清新的方格图案,简洁大方的样式,就是最调皮的小姑娘穿上也会变成文静的淑女吧!榆钱使劲甩甩头过滤掉无时不想起的筝儿,决定给素兰挑一件。赵副团长转业向组织提的唯一要求是让女儿参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素兰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女兵了。这姑娘模样越长越随她妈,但性格却像榆钱。小美私下曽对榆钱说,没想到这孩子小时那么轴,现在却能变成这样,多亏了你啊!榆钱笑,我又没有生她养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小美说,你不知道,这孩子把你当成榜样了呢,动不动就是榆钱阿姨怎么样、榆钱阿姨怎么样……要是玉莲大姐还在,看到女儿出落得如此优秀,该是多么的高兴啊!
给素兰挑了一件蓝白方格的。要不要给筝儿也买一件呢?如果买,资金太紧张,可要是不买,这妮子知道了给素兰买不给她买,还不闹翻了天?而且,这裙子真的很漂亮,筝儿还真没有一条漂亮的裙子呢。榆钱犹豫难断,算了,先不买了,反正现在也穿不着,等过两天再买也来得及。
咦,这不是长筒袜吗?咱内地也有了!这可是最时髦的东西,城里的年轻人们都以拥有它为时尚,只是大都是海外香港那边传过来的,内地还真是有钱也买不着。榆钱也有一双,是店里的同事吴姐送她的,只是这东西好看不结实,只穿了几次就刮破了,而且一破就是一大溜。虽然榆钱学着别人的样子拿线缝上了,可是却像在腿上爬着一条蜈蚣一样难看可怕,榆钱也就没再穿过了。
吴姐是公司的老员工了,家里有海外关系,两个妹妹都在香港,做海员的丈夫自两年前出海再没回来过以后,她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因为以前丈夫做海员,家里又有人在香港,她穿的用的都格外出挑,免不得就有人拈酸说风凉话。说得过分了,耿直的黄老黑就看不下去跳出来帮着说两句公道话。吴姐心存感激就有时帮着带个饭啊,有时帮着洗个衣服啊,一来二去就对黄老黑有了点意思。可黄老黑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啊,吴姐就经常找榆钱说说话,把那意思含含混混的表达了出来。其实不用说榆钱也看出来了,她乐于做这个红娘,只是她那个师傅还需要慢慢的做工作。现在只要一看到吴姐殷切的目光她就心里发虚。那天吴姐问她那长筒袜怎么最近没穿啊?她不敢说破了,直说她觉得太时髦了,穿不出门。
看看标价,哟,两双就能买一条连衣裙了,她可舍不得。转完整个商场三层楼,设立了无数个目标,榆钱赶紧往外走。好不容易今天下班早,回去路上看有没有卖海蛎子的,回去给大家做顿海蛎煎吃。都走出商场大门了,榆钱又倒回来,直奔连衣裙的柜台给筝儿买了那件红白格的裙子——她已经在脑海里想象了无数遍筝儿穿上这条裙子旋转起来的模样,这么漂亮的裙子万一不等到夏天就被卖光了怎么办?
接下来榆钱又接了一项大任务——全市商业系统的改革发展现场会要在他们店举行。紧锣密鼓的忙了一个月,终于圆满完成了,甚至还得到了市里相关领导的高度评价。
这天榆钱到叶海山办公室里上交这次交流会的总结报告,叶海山笑眯眯的问她想不想再回到公司来和他共事?榆钱不禁联想到开会时一位副市长说的“这种好的做法要在全市商业系统中推广;这种优秀的人才,应该给予更重要的岗位让其发挥更大的作用……”
榆钱迫不及待的想把这个好消息和立军分享。自从赵副团长退休后,立军的提拔事宜也渐渐明朗,如果两个人能一起更进一步,那将是多么好的事情!
下班路上,榆钱一气买了两斤海蛎子、两条带鱼还有半斤猪肉。尽管之前她在家里立过“一星期吃一次鱼,再过一星期吃一次肉,鱼和肉不能同时买”的规矩,可是今天高兴,破一次例又何妨!路过副食店的时候,她又大方的称了一斤蛋糕,让全家人都敞开肚皮痛痛快快的吃一顿!
心底的喜悦藏也藏不住。筝儿放学回家看见这满桌子的好吃的,吃惊的叫:“妈妈,你也成万元户了吗!”小岩儿认真的纠正姐姐,“妈妈是因为学会唱歌了才这么高兴的,我听见妈妈回来以后一直在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姥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女儿兴致冲冲的样子,也知道是有好事!
只是都过了下班的点好长时间了,立军还没有回来。眼见桌上的菜都要凉了,筝儿岩儿饿的眼睛都绿了,榆钱让姥姥带着孩子们先吃,自己到坡下去迎迎丈夫。
没听立军说这两天有任务啊……
一直走到团部办公楼前,整座楼上还有几盏灯亮着,其中就有立军办公室的。榆钱在楼下等了半个多小时,楼上又有几盏灯灭了,还不见立军下来。榆钱慢慢的走上楼,这座楼她还是第一次上来呢,倒不是立军给她立了什么规矩,而是自来这以后,她自己的事就整天忙的不可开交,不像有些家属整天就知道围着自己的男人转。再一个,她也不是那种对男人不放心经常搞个突击查岗啥的人。她知道哪间是立军的办公室还是筝儿告诉她的。那时筝儿小,整天闹着要当解放军,榆钱就惹她‘那你去哪上班啊?’筝儿小脸一扬,小巴掌一张,‘三楼最边上爸爸那间办公室,原来有四个人,加上我正好五个。’
榆钱走到立军的办公室门口,屋门掩着,漏着一条缝,走近了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
“嗒嗒嗒”,榆钱轻敲门。
“进来,门没关。”是立军的声音。
榆钱推门进去,立军正靠在椅子背抽烟呢,满腹心事的样子,桌上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摞成了小山。榆钱心禁不住往下一沉,立军平时是不抽烟的。
“怎么是你?咋找这来了?”见是榆钱,立军一下子跳起来,慌忙把烟头往烟灰缸里摁。
“慢点摁,都洒出来了。不是说自己不抽烟吗,让我逮着了吧,原来都是诓我的。”榆钱有心把气氛弄得轻松点。
“平时一般不抽,我又没瘾。”立军笑笑,起身把烟灰缸拿到门后的垃圾桶里倒了。
心里有事,就是笑也带着涩。办公室里的日光灯很亮,灯光下立军的头发中竟反射出了一道道银光。榆钱心尖像扎上了一根刺一样轻颤了一下,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遇到什么事了?”立军接替赵副团长虽说是顺理成章,但在任命没有下发下来之前事情总是存在着变数,“是不是那事——”
“不是。”立军的身子像被霜打了似的萎靡着,坐到办公桌前用两只胳膊撑着耷拉着的脑袋,“刚刚得到消息,军队要裁军一百万,我们团整建制撤销。”
“真的吗?”榆钱闻此也大吃一惊。
“真的。”立军不甘又肯定的说。
“那你们这些人怎么办?”榆钱喃喃的说。
“转业,回地方。还能怎么办?”立军苦笑。
“能不能调到别的地方去?”
“到处都裁人呢,往哪调?”
榆钱的心没着没落的慌乱起来了,这种感觉好多年没有过了。就是在她自己工作中遇到再大难题的时候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立军和部队这样一个稳定的大后方的存在,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了这个后盾,她不敢想象……
几天后,消息证实,大家都开始忙碌起来。立军也开始和老家的军转干部安置部门进行联系。
榆钱把自己即将跟随丈夫回老家的事向公司汇报。
“为什么非要回老家,转到本市也可以啊。你在这里已经有了非常好的事业基础,如果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叶海山急得在办公室里来回的走,他可不想放走这么一个有工作能力的帮手,“如果你爱人同意,我们也可以帮他调配一个安置岗位嘛!”
榆钱婉转的把这个消息说给立军听。她没有告诉他她即将可能进入公司的领导班子,本来那天想说的,但遇到裁军的事就没说,以后也没有合适的时机再提起;也没有告诉他是叶海山提议的,那次匿名信事件虽然没在两个人之间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榆钱知道,即使是讹传,一个大男人又怎么会对这种事没有忌讳?
立军思考了一会,“这也是条路。毕竟鹭岛是特区,全国改革开放的前沿,有很多战友都在想方设法的找关系留下来。”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榆钱接着说。
“但是,”立军接着说,“我们在这里又没有什么根基,又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而且,我一直都在部队这个圈子里活动,跟地方上联系很少,不知道哪里需要人,也不知道我能给人家干了什么?”
越说越颓然,“年龄也不饶人啊,年过四十了,还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头来起,唉……”
“还有我啊,我在这里有工作,有同事有朋友……”这话在榆钱舌尖上打了好几个滚,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没想到,对回老家反应最强烈的竟然是筝儿,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任榆钱和立军怎么说都不出来。
“你还小,爸爸妈妈在哪你就得在哪。”立军严肃的教育她。
“那我们都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在这?”榆钱也哄她。
“自己在这就自己在这,反正我不回去。你可以像上次那样把我放到素兰姐家就不用管了。”筝儿隔着门使犟。
“那次不一样,很快我们就回来了。可是这次是回去就不再回来了!”说出这句话,榆钱觉得心里空的就像个鸡蛋壳似的,一捏就能碎。
“可要是回去了,我就不能像素兰姐姐那样当女兵了,我要当女兵,我不回去!”狭窄的门缝里,十三岁筝儿惊恐的瞪着泪水模糊的大眼睛,从未有过的认真。
榆钱心里从未有过的难以取舍。她想留在这里,这里有她为之打拼了十年的事业,是的,她的事业;还有黄老黑、叶海山、潘大海这样的领导和同事,现在,她觉得她和他们之间更像是战友,一起摸爬摔打过的战友;还有她的门店,每天早晨当她走进店里,看见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看见那些忙忙碌碌的店员,她就亲切得像是回到了另一个家……
榆钱办公室里有一面照片墙,上面的照片从这家店址以前的模样到改造时的施工场景、开业时的盛况;从以前品种少数量小的老式陈列柜台到现在商品丰富种类齐全陈列讲究的开放式空调冰箱电视机展区,从以前售货员神情倨傲顾客寥寥无几到现在营业员笑脸相迎顾客人头攒动,从黑白到彩色,现在又加上了上个月在这开现场交流会时的照片,挤得满满当当,都快贴不开了。《鹭鸣岛日报》还用这其中的照片做了个版面,题目就叫《改革?变化》。不忙时,榆钱总爱站在这面墙前一点点回味照片上的故事。
“你这两天是咋啦,跟掉了魂似的,人家潘组长都敲了两遍门了,你头都不回一下。”黄老黑的大嗓门一下子把她从回忆里拉出来。
“哦,哦,”回过神来的榆钱不好意思的说:“看出神了,没听见动静。你也真是,门开着自己进来就行,哪这么多礼节。”
“那可不行,在您面前可得好好讲规矩。”潘大海笑着进来,憨厚中带着一丝精干。
“坐坐,喝水。”黄老黑招呼着。
“师祖,您这不光当师傅还得当管家呢?”潘大海又笑。
“不看着不放心,你说这前前后后一大摊子,她忙头不顾腚的,我得替她守着这个摊!”黄老黑自豪的抱怨着。
“师傅,您这话可不全对啊,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个小私心啊?”榆钱笑着抗议。
黄师傅脸一下子红了,“我能有啥私心,你这经理可不许带头乱说啊!”
“师祖,您和吴姐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您就别藏着掖着了!”潘大海也笑。
“行了行了,快说你的正事吧!”黄师傅跟个小年轻似的羞红了脸,逃也似的赶紧出去了。
潘大海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拿出两摞图纸恭敬的放在榆钱跟前,“组长,这是针对最新款空调安装我出去学习后自己画的示意图,这是这两个月大件家电问题分析表,你看看有啥意见吗?”
“大海,我已经不是你的组长了,现在技术上的事你比我懂得多,以后这些工作你看着安排就行。”
“我知道,可是不跟你汇报一下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你呀,全公司最厉害的技术大拿,有啥不踏实的?”
“第一你是我组长,我的方法都是跟你学的,第二你这是全公司出货最多的店,数据分析最权威,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好吧,咱们一起看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