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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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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夜出去更深霜重的,另加心内又急,第六日头上萧玉郎就不免有些头痛鼻塞。躺在炕上只是打抖,浑身无力不得起来。
李家规矩,有病的人便要迁出去以免过了病气给旁人,萧玉郎所在的小跨院虽没几个人,到底仍算在府内。小石头不敢回闵氏,既怕这位大奶奶真个让他们搬,又怕萧玉郎知道了因那个姑子不肯出府倒惹来麻烦,只跟老苍头说了声引个大夫进来瞧了瞧。大夫看了,说只是着凉,开了几味发散的药。
小石头抓药熬好,服侍萧玉郎喝下。萧玉郎出了身透汗越发想睡,打发小石头出去顽,自己直睡到掌灯时分方起来。喝了碗清粥觉得好些,也不想再睡,只歪在炕上。
他穿了家常的旧衣,散着裤腿,随手拿起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小石头只管在一旁数这几日与李府小厮们顽时赢来的钱。
两人正没话说,门上有人报:”大少奶奶来了。”
话音刚落门帘便被掀开,四个仆妇端进来两个六点梅花胡桃木小炕桌安放在座席上。桌上是四个攒盒并两付杯筷,另有一壶上好的陈年杜康酒。两个小丫头上来揭了攒盒盖子,取出八样精致菜肴,再斟上酒,方都退出去。闵氏这才迈步进来。
她披着月白貂鼠观音兜儿,笑吟吟地立在当地说:“闻听萧先生抱恙,特来问候。请移玉趾到席上来。”
当下萧玉郎只穿着短袄并白棉袜子,也不戴冠,脸上略有病容,看在旁人眼中倒越发俊逸不羁起来。闵氏贪看一回,面上微烧,唇边笑纹更加深了些。
萧玉郎瞥了小石头一眼,小石头识趣忙也出去找别人接着顽。
俩人对坐了,间隔不过一张小桌的距离。闵氏除去观音兜儿,露出里面白牡丹月桂玉色袄子,手上仍戴着几个戒指。
“不才只是略不舒服些,倒劳大少奶奶亲来问候,实在是不敢当。”萧玉郎瞟她一眼慢慢说,也不动筷子。
闵氏笑着说:“先生越发客气。既病了就该着小厮告诉妾一声,我家里有常年看熟的大夫,脉诊得还好。怎么倒自己找个来,也不知好孬,万一遇上个庸医,先生受苦,就是我这心里也……”说到这儿,她把话头顿住脸上飞红,停了片刻方执起酒杯劝,“听说是着了凉,且饮这一杯,才刚烫好的,也助助发散。”
见她意诚,萧玉郎不好推却,只得吃了半盏。
闵氏又给满上,说:“今儿来,还有另一层意思。前些时,为教导叔叔先生费心了。如今好容易太太发话放您的假,本想请请先生,只是年前事忙,挤不出功夫。好歹如今都安顿好了,妾也轻省些。所以准备了些酒菜,也不知合不合先生口味。擅自拿来,先生不要笑话。先生辛苦了,且道道乏。”又举起自己面前那杯酒说,“先生一人饮酒未免冷清,我陪一杯。只是我不大会饮,若一时醉了,先生莫见笑。”
听她正正经经说了这通话,萧玉郎便笑,“哪里,哪里。有大少奶奶陪我,荣幸之至。”
他把“大少奶奶”几个字咬得极重。闵氏只作不知,偏飞个眼风先干了。萧玉郎只得也干了。
闵氏又为他布菜,说:”先生尝尝,这些菜平日不大做,菜色粗糙,不成敬意。”
萧玉郎打个哈哈,不欲与她多接谈,“还好,还好。“
两人又喝了几杯,闵氏笑着说:“喝了些酒,这身上热起来。”
说完,她解开领子上的玉扣露出里面粉红的肚兜儿,一段光溜溜的脖子且是滑腻。一边还只用手扇风,粉脸通红。
萧玉郎暗地里好笑,忙提醒:”大少奶奶快系上,大冬天儿,仔细冻着不是顽的。”
闵氏轻轻笑起来,只当没听见,端着杯子又喝了半盏,把剩下余沥递到萧玉郎面前说:“若不嫌弃,干了这杯。”
此时,闵氏浑身燥热,两颊红得发亮,星眼迷离,那种欲羞不羞的模样真个是风情万种、千娇百媚。
萧玉郎笑笑,伸手接杯子。闵氏却抓住那只手,杯子“叮”地掉在桌上翻了。萧玉郎假意吃惊,说:“大少奶奶可是喝多了?杯子都拿不住了。”
闵氏执了他手,如醉如痴按在自己胸上,娇喘吁吁地说:“我没醉。你摸摸,妾的身子从没这般热过。”
又说:“往日看戏文,常见‘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然如花美眷终敌不过似水的流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怕不也如太太一般,老死在大宅子里。奈何,奈何?‘流年细细微似尘’,有时妾听见落雨的声音,就仿佛听见妾自己的脚步声,正一点点、一滴滴淌向最后的最后、遥远的遥远……
“若把身后事空抛却,剩下的也只有虚无的虚无,孤寂的孤寂,还有渺茫的渺茫。妾不敢向后看,亦不敢向前望,然时光终不许我停留,虽是不看不望,到底停不下来。因此上,每一步对妾,都只是错,错,错!在上下左右全无依托之际,你却来了。你不是你,而是一束光、一条路,旦凡有缘被汤着,妾的路便会是另一番光景。你的道路也会有另一番景色。虽是最终,结局总归是一样,然过程到底不同些,到底有些变数,到底比现如今的已知要让妾欢喜些。
“也许你会笑我痴,然妾只是不甘,为何偏偏是我,偏是此生此世此情此景此人此心此时的良辰与美景?古人云‘易得万两金,难得有情郎’。我知你并非无情,也许还嫌太多些。然我只想知道,你是对我有情的吧?你倒实对我说一说。”
萧玉郎听她一番肺腑,倒不好再虚与委蛇搪塞,低头思忖一回又喝了杯酒,才劝她:”你虽出身诗礼,然老夫人仁厚,倒不必虑太多。待有缘尽可再醮,不用这般捱苦。”
闵氏的眼睛眯得越发细长,圆圆的小嘴困难地呼着气,痴呆呆地笑说:
“休提什么诗礼!朱门哪有再醮之妇,大户哪容改嫁之女?哼,妾倒有个好哥哥,好嫂子。先夫去了后,婆婆送妾归家。嫂子竟说,家里人齿日繁,连仆妇丫头都是打地铺没床睡的,哪里有空房子让我住!我哥哥一味怕老婆,躲在屋里不敢出头,就把妾这个亲妹妹给扔了。
“我好恨!妾才二十岁,这辈子就这样到头了?妾要再嫁人,可又嫁谁去?再者,谁个听说住在婆婆家的寡妇嫁人的?天可怜见儿,到底等来个你。你不用弄鬼,我知你不是个君子,反正今天妾的行止也早不是什么淑女。你带我走!向年妾也攒下些私房,出去后是不愁的。去休,去休,妾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化灰化烟。你摸摸,你摸摸,我这活生生的身子,正在青春,难道你不喜欢?我知道你是喜欢的,对不对?你是喜欢我的?”
她的整个身子抖个不住,脸更抖得厉害,几乎要把脸皮从骨头上甩下来。
萧玉郎无奈地看着眼前这张汗湿泪渗色花妆残的蛇脸,缓慢却没有迟疑地一点点抽回自己被对方紧紧攥住却又留不住的手,低头又喝一杯酒,然后说:“大少奶奶醒醒,你真喝多了。承蒙大少奶奶错爱,不才虽不是君子,可也不会与主家私奔。好歹老夫人聘了我,不才不能对不住老夫人。”
闵氏的脸僵在火热里,整张脸看上去像一面锗红的花岗岩。外面仍是热的,内里却慢慢地在变凉。萧玉郎明明就在眼前,她却仿佛忽然失去了说话的目标,两眼只管紧盯着前方,却不知在看些什么。
半晌,她怕冷似地慢慢缩回身子,掩了怀低下头。一时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蜡烛芯儿忽然爆了两爆,光线猛地一亮又迅速暗下去。
闵氏惊醒般坐直了身子仔细系好扣子,手搁在桌上,淡淡地念道:“灯花非关欢喜事,烛泪只应断肠情。”
念毕,她缓缓伸出右手,用两根手指把烛火掐灭了。
屋内立时昏暗一片,只有书桌上的蜡烛仍亮着,两人的脸隐在了模糊里瞧不甚分明神情。
闵氏下了炕穿上观音兜,立于当地,全身朦朦胧胧地似一盏将要熄灭的白纸灯笼,不明亮,也无甚热乎气儿。
她的声音也是冷冷的,“妾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别以为你们私底下的事儿我不清楚。别忘了,这儿可是我的家!”
“我当然知道这是大少奶奶的家,而且是你一辈子逃不掉的家。这个无需大少奶奶提醒。”萧玉郎亦变得冷淡,并不抬头,自干一杯。
闵氏倒笑起来,身上的观音兜儿颤动不止,“哈,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就是这股子酸劲儿。换了别人,恐怕早被妾抓手心里了。不过,妾更喜欢这样,这样更有趣些儿。你倒可别因此上会错了意,以为妾便离不开你了。妾不会一直这么忍下去!想想李家的荣华富贵,再想想那间寒碜的小庵,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会挑对自己最好的。”
“也许。”萧玉郎也笑起来,斟上酒朝她虚敬一下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