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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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闺语
蚁上案头沿砚水，蜂穿窗眼咂瓶花。
她坐在窗边，倚着窗扉，笑盈盈地瞧着园中的竹子。
外面，应该有比这里的竹子更多的竹林罢?外面……除了麻雀，应该还有大雁罢？外面的世界，一定不是只有绿色，灰色的。她欣赏着园中美景，心里头再次不由自主地想了想。
二八佳人，从未出过闺阁，却是满脑子的大念头。
小的时候，她几乎什么都不懂。平日里，只有一群园中的奴仆，丫环跟她打打招呼。早晨起来，她听到的是：“小姐，早。”她当时天真地笑了笑，也回应道：“早！”，晌午，那些重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姐，午。”她那时同样会咧开嘴巴亲切地答道：“午！”，到了晚上，她就想：他们会不会同我说说别的话？
可是，盼了又盼，沉闷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耳畔：“小姐，晚。”她吓了一跳……
她也曾尝试着逗他们，想方设法让他们说些别的话，可那些人或是木讷，或是惊恐，总之都对她躲躲闪闪。
最终，她知道了：原来他们只会说这些的啊！
她很无趣。
那年，来了一个叫喜雨的小丫头，总是一脸的喜气，她会偷偷跑到她的窗户跟前，跟她说说闲话儿，说说外面的世界，还塞给她一本书，那书叫《西厢》，里面有个叫莺莺的女子和一个叫张珙的书生，书写的就是他们的爱情故事。
“喜雨，我觉得莺莺很勇敢，很幸福。你喜欢莺莺吗？”她用一只白皙得几乎看不见纹路的手掌托着尖尖的下颌，倚在窗边问道。
“不！”喜雨很干脆地回答了她。
“你不喜欢莺莺？”她很诧异，“那你喜欢谁？”
“红娘！”喜雨的声音清脆悦耳，如风中铃叮当作响一般，与园中的“哗啦哗啦”的竹叶声一起，优美和谐。
“红娘……”她低头含笑，是那个率性而为帮助莺莺和张生终成眷属的红衣女子……
抬头间，她猛然看到喜雨灿烂的笑容，突然觉得喜雨很像红娘，明朗爽快。于是她失口笑道：“红娘！呵呵，喜雨，我叫你红娘好么？”
喜雨眨眨眼睛，嘻嘻笑道：“好啊，我给小姐做红娘，嘻嘻……”喜雨狡黠地笑着，转身跑远了……
她的脸颊一阵滚烫。
她低下头，回味着那天红娘说的这句话，直到嘈杂的人声从园外传来，她才猛然惊醒，轻唤红娘：“红娘--红娘--什么事？”
门“吱呀”一声地开了，她转过身去，正欲询问府内为何吵闹不休，却与一个陌生的女子照了面。
那女子鞠了个躬，冷冷地道了句：“小姐，老爷夫人叫我来服侍您。我叫平菊。”
她不喜欢这个平菊的口气，极其不喜欢，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颤声问道：“喜雨呢？”
平菊依旧是那副平板的面孔：“老爷夫人说，喜雨小动作太多，怕带坏小姐，辞退了她。”
她心猛然一沉，急迫地问道：“那……刚才的吵闹声呢？”
平菊说道：“喜雨在求老爷夫人不要辞退她，不过老爷夫人不肯。”
听到平菊不冷不热，事不关己的口气，她的心里油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她表面上忍了下来，但却忍不住起身说到：“我要去求爹娘，让她不要辞退喜雨。”
“老爷夫人说了，今天小姐不能出去。”平菊拦在她的身前。
她想往前迈一步--那样就能走出房门，去看喜雨，她知道平菊是不敢硬拦住她的；她想走出去，哪怕是去这府中其他的园子看看，瞧瞧更大一片世界；她甚至想学莺莺，不为莺莺的真情，只因莺莺走到了广袤的天空之下……但不知为何，她那不争气的一股小火，竟就这样莫名地熄灭了，她安分地坐下来，趴在红漆木桌上，背对平菊，望着窗外的麻雀，默默地流下了两行清泪，蜿蜒到嘴角。她轻轻一吮，把泪水含入了口中……
（二）启锁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可是我又迎什么，待什么呢？‘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吗？”她睡不着，披了衣裳站在窗前，望着黝暗的苍穹上那一弯柔月，吟诗轻叹。
“请问，下句是‘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吗？”突然，一个清朗又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夜空中的静谧，教她吓了一跳。
她环视四壁，倚窗观望：半个人影也没有。
“怎么不说话啊？”突然一个人头从窗上倒挂下来，她猝不及防，大声惊叫！退倒在地。
平菊闻声，破门而入！
“小姐，怎么了？！你……”平菊惊讶地看到她右手撑地，坐在了冰冷的石地上，连忙过去扶起她。“你没事吧，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平菊急切地追问。
她没有作答，愣在那里，身子突然晃了一晃，几欲晕倒。平菊慌忙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扶她坐在了床上。
“没事，你出去吧……我，我做了一个噩梦。”她看到平菊，心中生出嫌恶，虽然自己心中无比恐惧，但不知为什么，她宁愿一个人孤独地承受着一切。
她觉得，自己应该倔强一些，才不至于绝望。
看着她喃喃自语的样子，平菊心下有几分疑惑：做噩梦怎么会坐在了地上？
但平菊眼珠子转了几转，应了她一声，退了出去。
她舒了一口气，重新起身，慢慢地走到窗边，鼓起勇气，探头向外面瞧去。
“对不起，刚才吓着你了……”那个面孔又重新倒挂下来，她几乎又欲惊叫，但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心里稍稍平静，见是一男子面孔，忙低下头去。
那男子跳下来，站在窗前，笑眯眯地问道：“咦？你为什么低着头不说话?下句是‘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吗？”
好半天，她才小声答了句：“嗯。”
那男子仔细端详着她，她似乎感觉得到他灼灼的目光，双颊滚烫地似要烧起来一般。
他看到她这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说：“你长得蛮好看的，干吗要低头啊？”
的确，她肌若透明，白色的纱衣一映，更显得愈发白皙，恍若全身笼在薄雾中一般；一双剪水双瞳，睫毛浓密，水灵清澈，宛若清冽的潭水，一可见底，仿佛天下的灵气都被她的双眼吸尽了似的，且此时正值两片红霞飞上脸颊，愈发娇艳如冰中之火，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丽女子。
但她不禁有些愠怒，义正辞严地说道：“非礼勿视。你不懂吗？”他听到这句话，愣了一愣，哈哈大笑：“美好的事物为什么偏偏要‘勿视’？不明白！不明白……哎……”，他歪着头，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不会不想告诉我吧！告诉我你的名字你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她突然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激动，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略一迟疑，清清楚楚地答道：“莺莺。”
“莺莺？嘻嘻，这名字不好。”他一边笑一边说道。
她略略生气：“为什么不好？我觉得很好。”
他笑道：“闺房气，不好，不好。对了，《西厢》里的那个是不是也叫莺莺？”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撅起，好奇地问道。
“是。”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无边无际的向往之情，一直延伸，没有尽头。
“我觉得，你应该叫‘缨缨’好！”他笑咪咪地侃道,“红缨枪的缨，多么英气又鲜艳美丽！宛若风中飞舞的一串火红的流苏。你……”他突然打住了话头，竖起右手食指，贴着撅起的嘴巴，小声说道：“嘘--镇定。”
话刚落音，只听猝不及防的迅猛的“砰！”一声，房门猛然大开，黑漆漆的夜幕下，赫然杵了三个鬼魅一般的人影。
她的心儿迅速地一沉，缓缓回头。她不停地在心中告诉自己：此时万万不敢下意识地回头去……
父亲大人背着双手，迈着方步，从黑暗中走入橙色的光亮中，威严地瞪着她，她只好低下头去。
母亲也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影，那人浑身散发出的强烈的，兴奋异常的狂躁之气逼得她抬起头来。
她看到了一张如同她的气息一般的面孔，那面上的每个毛孔，似乎都在强烈地呼吸；鼻翼一张一翕，恨不得把所有的黑暗之质都吸了去。
她心中暗惧：这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啊！
平菊的态度又谦卑又张狂，目光如千年的封冰所铸的冰箭，直插入她的心中。
窗外的冷风卷来，火苗随风乱窜，炽腾点缀夜色。
窗外一缕薄云萦绕在弯月身畔，渐如轻烟，鸿飞冥冥。渐渐的，月影斑驳，桂影绰约，似凌波上点过的仙足之迹，远离烟火。
窗外隐约有灵鸟歌声悠远，像似远古传来的雎鸠之声，唤醒了万物沉睡的灵魂……
她在暗暗地憧憬，憧憬那狂舞的炽腾，那绰约的桂影，和那悠远的灵歌……
思绪冲破黑夜的桎梏，凌驾在耀眼的光明之上，飞越千山万水，漫遍寰宇。
（三)江湖
翌日，他又来了。
他是来继续劝说她改名字的--她不相信还有这么执著，幼稚的人。
“真的……我觉得……”他很是恳切地唠叨着。
“好了，你随便叫好了。就依着你了。”她回味着他执著坚定的面孔，心中调皮地乐开了花，近乎透明的双颊上泛起了少有的嫣红，冰肌灿然，玉骨生香。
他瞧着她豁然开释的笑靥，呆了半晌。
观那神采飞扬，恍若追逐着青裙一样轻盈飘逸的笑容，似乎天下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开心的人了。
她笑眯眯地问道：“你尊姓大名啊？”跟这样一个天真不羁的陌生少年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她却觉得，自己能够肆意快乐地讲话了。
“我……”他几欲冲口而出，但突然止住了话头，狡黠地一笑，眨眨眼睛说道：“现在不告诉你。”
“为什么？”她有些愕然，急忙问道。
“保持一定的神秘感是做高手的要诀之一。”他煞有介事地说着，同时捏着自己的下巴。
“高手？什么叫做高手？”她好奇地问道。
“这个……”他有些为难地蹙了蹙两条剑眉，他一边苦思冥想，一边慢吞吞地解释道：“高手……首先要有武功，武功还要比大多数人好，不能救随便让别人欺负了去……”
听到这里，她笑了笑，但随即便想到了自己，脑海中闪过那天晚上平菊可怕的面孔，一阵巨大的阴气笼上心头，她不寒而栗。
她能反抗平菊么？她能迈出这个四方的闺房，躺到蓝天下绿地上看看这世界有多大么？这个令人沸腾的想法刚涌上心头，她便想到了威严的爹娘，全身如坠冰窟，心头生出无限绝望，这绝望，几欲扼杀掉了她的灵魂。然而，她只是不想一辈子都呆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啊……
“嗯，然后呢？你怎么不说了？”她回过神来，看到他神色凝重地站在那里，凝望着她，默默无语。
“你……为什么哭了？”他的面部终于舒展了开来，问道。
“是么？有小虫子飞进眼睛里了罢？呵呵，你继续讲罢……”她勉强笑了笑，用丝绢揩了揩两颊无声的泪滴。
“哈哈！小虫子？我这个高手岂会看不出来？”他突然一改严肃的表情，哈哈大笑了几声，笑声抟扶摇而响彻在整个院落的上空，经久不绝。令她惊奇的是，此时此刻，她竟产生了一种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知己感。
“高手还有什么？”她热切地问道。
“高手……还有，要冷酷。”
“冷酷？”她笑，“那你肯定算不得高手。”
“不，不，我再想想,”他有些迟疑，但随后又坚定地告诉她，“冷酷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真正的高手要胸怀宽广，胸襟可包容天地，态度可睥睨一切！”
“有这样的人吗？”
“有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呵呵。那你自然不在乎名利了？”
“是！”他拍了拍胸脯，自傲无比。
“但是，我知道你在乎什么，我猜得出。”
“什么？！你说！”他略有些急切。
她微微一笑，心中本已坦荡，只是盛下了一钵涩水，倾不出，晒不干。
她鼻子一酸，口吐兰气，轻轻地道出了那两个万钧重的字。
他听到这两个字，身子猛然一震！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要辩驳几句，但真的，说不出什么来反驳她来，他震惊地抬头审视着这闺中的女子，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愿望。
那也是作为高手，应该做的。他咧开了嘴巴，终于打算认真地做一件事情。
“我先走了！对了，忘了告诉你，做高手还要有一条要做到，那就是：乘兴来去！笑醉八荒；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倚剑天外，射雕云中！哈哈……”他狂放不羁，嘲笑世俗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渐渐远去。
霎时间，她流着泪笑了。她心儿似明镜似的：他必定，来自一个地方。
江湖。
（四）天涯
“谢谢你。”她说这句话时，心中暖暖的，语气有些激动。
“谢我什么？”
她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慢慢地走到绣帏之前，抖了抖水色镶碧的袖子，伸手摘下一挂碎花布缝制的香包，在葱管般的食指上挽了两圈，然后揭开了几层床褥，最后在石床板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一尘不染的书籍，那书籍上静静地躺着两个簪花小楷：西厢。
她把书捧在手中，用犹如爱护婴儿一般的目光，仔仔细细端详了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抚摩了几下，拿起书走到窗前。
她把书递给他看，同时抬起手腕，向他展示着食指上缠绕着的碎花香包。
“西厢……哦……这就是你看的那本书，呵呵，我看过了。咦，这是什么东西？”他的目光离开了《西厢》，落在她手指下晃动的香包上。
她咬紧了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一书，一饰，已经在这一小段沉默的时间里沉淀，不经意间触动了她善感的心弦。
断了线的泪珠，一滴，又一滴，犹如幽山古林中的泉水，穿过雾霭，落入深潭。
那汀汀的水滴声，一滴，又一滴，重重地打在他的心上，洇了开来。
“这些都是喜雨送给我的。一本《西厢》，一个她亲手缝制的香包。” 她含住即将滚落的泪水，淡淡地说了句，“以前喜雨总是站在这个窗前陪着我说话，她走了，现在换成了你。谢谢你。今天……我有些困了。”她突然转过了身，疲倦地歪着头，拖着束腰宽大的袍子，缓步移动。
“等等！”他心情亦有些激动，他刚才默默地倾听一切，此时，心里突然想起了那两个万钧重的字，他觉得，是该以一个高手的身份，为这个沉寂在犄角里的女子做一些事情了，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想。
她身子一颤，连忙倚着屋柱，摇摇晃晃地立在原地，并不回头。
他顿了一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屏息倾听的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跟我离开吧--”
听到这句话，她终于耗尽了全身的精力，脑中轰然，再也支撑不下去，指尖离开了她倚靠的柱子，缓缓阖上双眼，纤弱的身躯软倒了下去……
她缓缓睁开模糊的双眼，美目倩兮，泪光点点。
他刚毅而明亮的双眼温柔地瞧着她，她于是习惯性地想躲开他的目光，然而，只觉耳热心跳，四肢软绵，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拿起一本书，在他面前晃动：“瞧！本来早就想拿给你的，不过你先拿给我看了，我就没来得及。”说着，把它放在了她的手中。
她颤抖着举起手中薄薄的一本书：《六花剑侠传》。她睁大了眼睛，软语问道：“这是什么书？”
他笑道：“关于高手在乎的那个东西的书。”
她愣了一愣，亦开怀笑了起来，这一笑，霎时把心中的闷气全都一扫而净！
他再一次问道：“离开这里，好吗？”
听到这里，她再次沉默了，她的心尖颤抖起来，虽然这里是牢笼，是黑暗之所，是能让人抑郁发狂的地方……然而，这里毕竟是她从小到大的一个家。她虽然时常憧憬那种白日青天，随波逐水，吾笑吾在的日子，然而，真正叫她鼓起勇气离开这个安居之地，她又生出了无限的胆怯之情。她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是否真正像她想象的那样美好。她明白现实与梦想不是同一回事，如若方她踏出这个角落，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美好，而是充满了更多的肮脏，丑恶，那时她将如何抉择？难道又返身回到这个小屋么？那时即便她怕了，累了，想回到这个安乐窝，真的还能够吗？也许，方是时，她会沦落为天地间的一只孤雁，彷徨在天与地之间，永远居无定所，永远地失去了梦想和前进的动力……她不敢想象。
他凝视着她，似乎看透了她的思想，他缓缓开口道：“不走了出去，怎知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明眸茫然，不知所措。
他却并没有看她，继续说道：“即使你走了出去，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美好，也真的不如一生困于此间么？”她的眼泪蓦然涌出，他却继续望着窗外蓝苍苍的天空，面带笑容，平静地说道，“左右都是个不美满，何况另一端还是未知数。也许呢……外面的世界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完美，但是那里有碧水青天，香花软草；有长河落日的大漠，有烟雨朦朦的江南；有看不尽的温情的人，有听不完的悲欢惆怅的故事，有……”“好了，我去，我也去看看，去听听，去闻闻。”她泪痕满面，不能自已。
他惊喜地拥抱住她，她不再羞赧，没有闪躲，她的双臂也紧紧地环绕在他的腰间，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中，什么也不再想了……
（五）幽篁
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进屋中，她打了个寒战，起身去把窗户关好。
此时，突然有几声敲门声，有人说道：“闺女，你开开门，是爹爹。”
原来是爹爹，她心神恍惚，走过去打开了房门。爹爹站在门口，冻得蜷缩起来。
她看到这里，揪心不已，立即扶了爹爹坐下，回身关好了门，亦坐了下来。
爹爹拉起女儿的手，问道：“闺女，你这儿冷不冷，要不要加个火炉？”然后一边环视四周，一边摩擦着双掌，不时地向掌心哈上几口气。
听到这句话，她没来由的双眼红了：父亲毕竟是疼爱自己的女儿的啊！
他心情复杂地打量着父亲，打量着父亲那布满皱纹的，双颊干瘪的面庞，心中蓦然生出辛酸之意：父亲老了啊！
“女儿，你这桌上一大包的这是什么？”父亲好奇的指着桌上的一个大包裹--那是她为将要永远离开这里而准备的衣物。
“我……”女儿脸红了，嗫嚅道，“整理一下衣物。”
“嗯。”父亲丝毫没有疑心，他突然觉得喉中一痒，一股干涩的痰气冲出嗓子眼，然后猛然咳嗽起来，女儿慌忙上前拍着父亲的脊背，用手帕接着父亲的痰星子。她秀眉紧蹙，心中矛盾万分。
“儿呀。”只听父亲叫道，“你也不小了。”
她手一颤，如遭电殛，手帕离开素手，飘飘悠悠，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果然，父亲一边轻咳一边说道：“儿呀，我和你娘一直盼着你留在身边，可是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这一句如平地一声响雷，打在了她的心坎上，她又急又怕，流着泪乞求父亲道：“父亲……不要，不要。我求求您。就让我留在您和娘的身边吧。我要做一个孝顺女儿，伺候您和娘一辈子……”她边说边泣，心神慌乱，此时此刻，她已动摇了先前许下的诺言--跟他远走天涯。
父亲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说道：“呵呵，乖女儿。别傻了，我和你娘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唯一的牵挂就是你，你娘说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你嫁出去。嫁一个好人家，让我的女儿永远都幸福。再说，我们还用得着你照顾么？平菊，还有这么多的仆人婢女，不都能照顾爹娘么？”
她无语，只是哭泣。
屋中又只剩下了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她轻吟起一首歌：
“来时匆匆去时忙，
一盏孤灯伴夜长，
灯火阑珊冷幽篁，
太凄凉。
卿留相思满月殇。”
她唱得如泣如诉，不知不觉投入了整个身心，待唱完“满月殇”三字，已是荡气回肠，泪下如雨……
晚上，他来了。背上背着一个白色的箭筒。
“准备好了么？”他满脸灿烂的微笑，动了动挂在腰间一把小巧的弓。那弓上挂着一个银色的铃铛，在黑夜中发出如月光一般柔和的白光，叮叮作响。
她呆呆地看着他，失魂落魄，张口欲言。
他见此情景，心下一沉，闷声问道：“你……改变主意了么？”
她还是那副无助的模样，默默后退，突然脚下一个踉跄，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才定住了身形。
“为什么？”他咽了咽口水，嘶哑地问道。
她落寞的闭上双眼，轻启朱唇，几近绝望地说道：“我爹，我爹要把我嫁人了。这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心愿，我不能忤逆，不能自顾自地一走了之。”
“那你……嫁了人之后呢？”他忘记了自己说过了高手可睥睨一切的话，他有些失落，有些伤心。
她轻轻摇头：“不知道。”
两人都沉默了。他把玩着腰间的小弓，她痴痴地望着明月。
他突然跳起来，激动地问道：“你几时出嫁？”
下月初五。
（六）裂裳
杜鹃啼血，朝阳似火。
垂柳拖丝，岚影浮春，姹紫嫣红，迎风弄鸟。
琳琅满目，店肆林立的街市。彩旗盈栋金匾连楹，红男绿女川流不息。
街口第一家是一间两层楼的茶坊，门口挂着布帘子，屋内支着四五只茶炉，都烧得热气腾腾的。一些清客在此一边喝茶聊天，一边看街景。
街口闹哄哄的，吹箫弄笛声，古玩金玉相击之声此起彼伏，横街弥漫着一股子风雅。
“今儿是什么日子？”一位老者问旁边的人道，他相貌清癯，一双眼窝深凹进去，颇有仙风道骨。他身旁那人确是前庭饱满，油光满面，穿一件上等软薄黄丝布制作的绣蟒直裰。
“八月初五。”那人啃着一只鸡腿，含含糊糊地答道。
“八月初五……”那位面貌清癯的老者若有所思，突然一拍大腿，讶道，“陆员外的公子陆国功今日娶亲，陆员外上个月初一才跟我打过招呼，叫我过去帮忙的。看我这脑子，竟把这茬忘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跺了两下脚。
“陆员外？就是披霞轩大老板陆员外？”那人拿开鸡腿，颇为吃惊地望着他，“你是说他家公子今日娶亲？”
“是呀。我先走了，仰止兄。再晚了陆员外该骂我了。”那人急急作了个揖，小跑出去。
里面的那位仰止兄愣了一愣，如梦初醒般地大叫一声：“抑为兄--等等我。”说完撂下一个银疙瘩就追了出去。
尽管已是二月春头，但仍有凉意盈屋，她呆呆地坐在铺着软缎的床上，捧着一袭大红的吉服和一顶珠光摇曳的凤冠，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静待。
须臾，平菊喜气洋洋地推门进来，为她画好一双新月眉，轻点朱唇，浓抹胭脂，再为她戴上一双坠泪耳环，然后穿戴好凤冠霞披。她娇艳如火，眼波迷离，被平菊扶着走出了房门。
她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她不禁回头瞧了瞧自己住了多年的房间。只见房门半掩，她似透过围墙，看到了里面的一个青葱少女，起身顾盼……房前摇曳着喜雨送她的那挂香包，香包随风旋转起来，转得她眼前迷离。她记得喜雨说：“小姐，这香包送给你，愿小姐早日找到如意郎君……”昨日之景，恍在眼前，喜雨清脆悦耳的笑声似乎还萦绕在她的耳边，她怅然若失。终于，她甩了甩红袍，毅然转身，迈步向前……
“吉时已到--请新娘子上轿--”媒婆挥舞着手帕，满脸堆笑地喊道。
鸾轿一起，几只杜鹃意外地落在轿上，干哑地啼叫了几声。
樱花伤逝，红尘飞扬。
送亲队伍吹吹打打，鸾轿摇摇晃晃，似要一簇一簇抖落红颜身上的纤纤素衣。
空旷的风尘之上苍穹之下，快马少年，长袍飞扬，如离弦之箭，如闪电剑锋！
她坐在轿中，恍在轮回道之中，昏昏郁郁，不知时日。
忽听前面吹打之声更盛，她猛然惊醒，左手把轿帘掀开一道缝，右手掀起盖头，她看到了对面的迎亲队伍。
迎亲队伍红红火火，每个吹吹打打的人都十分卖力，似乎要把这天都吹破了，打破了去。
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目，泪珠悄然滚落在吉服之上。
对面的新郎，满面春风，口中兴奋地叫了声：“呶--快走！”他双手紧紧缠绕住马缰，缓步骑马上前。
马蹄声橐橐。马蹄声隆隆！
天空突然隆隆作响，苍穹之上霎时间乌云压脚，无数寒针冰线当头落下来。队伍猝不及防，顿时淋作了落汤之鸡。
新郎有些尴尬气恼，但只是一瞬而过，又朝花轿逼近了几步。
她不愿睁开双眼，双手紧紧地攥着袍角，手心已经攥出指印，红袍已经脱丝，开裂……
那远方的尘埃之中，一个棱角分明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新郎走近轿前。耳边唢呐之声，似已远去，在她耳中，万物寂然。
泪落红裳，泣涕涟涟……
嘶声长作，直裂云霄！
新郎欣喜万分，伸手掀开了轿帘，他伸出手去，微笑着示意新娘。
飞扬的长袍之下，闪现着那些毫发毕现的回忆，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天公不安--如千里马喷出的热腾腾的气息和撕裂长空又重重落下的马蹄！
她略一迟疑，也缓缓地伸出了一只玉手。
“嗤！”一个遥远的声音破空而来，轿身在这一瞬间，猛然一晃。
一个犹在耳语，恍自心底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别怕，快抓住那只箭。”
她惊喜地睁开双眼，激动难抑，毫不犹豫地把双手伸出轿门，准确无误地抓住钉在轿门上的一只小箭。小箭立时离若雷霆！箭端的绳索蓦然化作腾蛟，将她带了起来，笔直地飞上天空，离开了花轿！
新郎仰起惊恐的面庞，呆呆地看着笑靥如花，明艳无媸的新娘子盖头掀飞，红衣在狂风暴雨中鼓舞，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轻盈的弧线，宛若天人。
她利落地落在一匹赤色的骅骝马上，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再也不愿放开。
豆大的雨点落在她的身上，鬓发漉漉，贴在鬓边。他睁大了炯炯的双眼，荡开了眼帘上的雨水，冷风吹得他面上起伏不定，时凹时凸，有若风动碎玉，水激寒冰。
“驾！”他张开口，雨水随着这一股出口的气流，全都被冲到了远处！
骅骝疾如闪电，一步千里，绝尘而去……
“抓紧了！”他意气风发，大吼一声，声随风滚，直穿云霄！
霎时，那云雾竟然拨开，太阳的光芒照在二人一马上，宝马奔驰，金光万丈，二人有若天神。
（后记）
“你叫什么名字？高手，可以告诉我了吧。”她笑语晏晏，搂着他的腰问道。
“鱼肠。”他简短地答道，一面抓紧马缰，奋力向前。
“什么，鱼肠？这么难听。”她撇嘴，顺嘴吹开了飞在嘴角的发丝。
“什么难听？！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鱼肠是上古名剑，“夫专诸之刺王僚，飞鹰击殿”没有听说过吗？”
“名字是名字，跟剑是两码事。鱼肠有缨缨好听吗？红缨枪的缨，多么英气又鲜艳美丽！宛若风中飞舞的一串火红的流苏……”她自鸣得意，滔滔不绝。
“哼。”他张了张口，无话可说，只好轻哼了一声。
“还有啊，你要记住我对你说过的那两个字。”
“知道了，‘自由’嘛！”这回，他是真正的不屑了起来。
少女爽朗地大笑起来，扯掉身上火红的尘袍，露出一袭纤尘不染的束腰白衣。红袍在空中飞展开来，宛若一抹赤霞，飞向了火红的太阳，霎时便被卷得无影无踪……
少年也是一身白袍，此时与少女的白衣乱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赤骑白袍，斜阳照耀。
少年裘马，屐履风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