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移山》折火一夏

15、第 十五 章

　　《我不想喜欢你》
　　1、
　　我第一次在叶家看到叶寻寻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午餐时间，她不知为何脾气发作，说不吃就不吃，筷子一丢跑出门去。
　　她的父母向来知书达理，尴尬地同我的父母道歉。我坐在那里觉得有趣。我的旁边坐着鄢玉，他是叶寻寻的竹马玩伴，极为聪明，据说曾接连跳级，比我小三岁，已在读大学。因是世家，和叶寻寻自小玩在一起，看到这一幕像是早已习惯，不紧不慢地吃饭。
　　女性是这世界上奇妙的造物之一。而女孩子是最奇妙的造物。我的父母在来叶家拜访之前曾同我笑着聊起，叶家小女聪颖早慧，才气逼人，又因为心脏问题被呵护得一塌糊涂，叶家甚至一度不准她去学校读书。
　　大人们吃过饭后去谈事情，我一个人溜达着去了叶家的小花园。刚才察觉叶寻寻往这边跑，顺着方向来一找，她果真躲在这里。
　　叶寻寻坐在一块大石之上，捧着一卷书，右手握着一杆笔，写写又思索，又写写，读得很投入。或许是因为长年生病，这样一看便是瘦小一团，看不出是十岁女生的身量。
　　方才见她，看她眉眼浓稠，若是母亲在旁，一定会说一句这是美人的好材料。母亲对雕塑深有研究，兴许还能画出叶寻寻长大后的五官模样。
　　但叶寻寻深受父母溺爱，五官不止漂亮，更任性骄纵。察觉到我的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冷淡说：“这是我的地盘，走开。”
　　我沉默了一下，觉得难得能见到这么霸道的女生。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比叶寻寻的口吻更清冷：“叶寻寻，你学的礼数吃到肚子里去了，这么对待客人？”
　　鄢玉手臂里挂着一件浅色外套，还没走上前就被叶寻寻冷冷斥退：“他是客人，但你不是，你给我走开，不准再进我们家门半步。”
　　鄢玉气极反笑，点点头：“好，我走。你以后别再叫我回来。”说完随手把外套丢在地上，转身就走。
　　眨眼他就没了身影，我把外套捡起来，走到叶寻寻旁边，才发觉她手里的并不是书，而是一个密码本，写了密密麻麻的东西，随意一扫，有些句子深沉得过分。
　　她很快把本子合上，一脸不善地瞪着我。手指缝里露出几个大字——叶寻寻语录。
　　我忍不住要笑。
　　她有些要炸毛：“你笑什么？”
　　我把外套递给她：“这里很冷，赌气一会儿就够了，不用太久。”
　　她冷着脸：“不用你管。”把衣服抓过去，随便披身上，抱着本子往外走。
　　我跟在她身后，绕过郁郁葱葱的锦屏藤，看她扬声召唤来她的宝贝——一只白色毛茸茸的小狗。她弯下腰逗弄了一会儿，转头瞪着站在原地的我，满是咱俩不熟的不耐烦：“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
　　“你应该知道，我的姑父和你的爷爷同辈。”
　　“那又怎样？”
　　“所以，算起来的话，你该在问我话之前，叫我一声小叔。”
　　“你不要占我便宜。”叶寻寻拍拍手站起来，对我一脸睥睨，“你是留学太久，数典忘祖，忘记了什么叫国学。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辈分大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叶家，虽然人脉单薄，但香火绵延不绝，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就结婚，该生子的时候就生子，所以七十年时间四世同堂。而你们兰家，是因为香火延续不畅，结婚的时候找不到女人，生子的时候也迟迟不孕，所以到了你这一代，才只能自大可笑地跑来跟我论辈分。你还当你很稀罕吗？”
　　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偏偏又条理分明盛气凌人。眼神透露她显然做好了下一轮攻辩的准备。我点点头：“你说得对。”
　　她显然没料到我这么快服气。愣怔了一下，才有些无趣地扭过头：“你真没意思。”
　　我想起刚刚被气走的鄢玉。大概那才是叶寻寻的日常，不把人气死她决不罢休。
　　她有些懒怠，没再纠结我为什么跟在她身后这么久。午后的秋阳杲杲明亮，叶寻寻抱着小狗，眉心微微蹙起，表情严肃正经地默然着。我坐在她对面，猜测她突然心情不好的缘由。
　　过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发出声音：“听说你在国外读金融，是吗？”
　　我点了点头。
　　“读大学很忙吗？”
　　“不一定。要看读什么专业，还有，想不想忙。”
　　“读大学是不是乐趣很多？”
　　我想了想，回答她是。
　　她又不说话了。一边抚摸小狗的脑袋，一边把眉心蹙得更紧。
　　那时我看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心事重重，觉得有些好笑。有些幼年的想法，长大了就慢慢忘记。也许我在十岁的时候，也曾经在日记上记录过诸多纠结烦恼。可当我迈过了那个年纪，自恃以一个大人的身份看待当年，态度却变得有些轻慢。
　　后来我想，也许这就是叶寻寻一直对鄢玉念念不忘的原因。论辈分，我比他们都大。论时间，我不及他们的一半。论亲密，自然是他们更有话谈。
　　即使他们在一起，只会互相遍体鳞伤。

　　《我不想喜欢你》
　　2、
　　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都可以用先来后到衡量。但爱情却未必包含在里面。
　　后来每年四五月份左右，我都会跟随父母回来T城，为祖先扫墓。有的时候父母忙起来，未必能年年记得，我总是会提醒两句，母亲首先察觉出我的坚持，笑问我：“你像是很喜欢往T城跑啊，那里除了扫墓，还有其他事吸引到你了吗？”
　　我答：“扫墓不是很要紧的一件事吗？中国人不能数典忘祖。”
　　说起数典忘祖，就不免想起叶寻寻那张明明骄纵，偏偏又无端愁绪的脸孔。父母在T城的旧相识所剩无多，由此，每一年叶家总是我们拜访的所在。我每一次见到叶寻寻，她都会变化一些，身量抽高了一点，面孔更加清丽精致，但无论如何，眼神总是很骄傲，表情总是那副饱读诗书严肃正经的样子。
　　她不喜欢的事物有太多。挑食，任性，一定要抱着爱犬睡，衣服一定要买自己最喜欢的那一件。因年幼体弱时被父母怜爱，养成什么都要最好的性子。我第二年去叶家的时候，她又在和鄢玉起争执。两人因为一口冰淇淋叶寻寻能不能吃的问题，差点大打出手。
　　鄢玉喜欢叶寻寻，是旁人第一眼就可以看出的事。只是他没有察觉自己正拿叶寻寻当木偶管教，导致主见本来就比同龄人多许多的叶寻寻不胜其烦。
　　能写出一大本语录出来的叶小作者必定不是凡人，讲起话来毫不容情：“一口冰淇淋而已，你着个什么急？吃下去又不会死人。再说了，我这么年轻，大把光阴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我要体验生活，你懂吗你这个清教徒？不吃冰，毋宁死。”
　　鄢玉冷声道：“你吃下去第一口，就会吃第二口。昨天你不就是这么把一盒都吃光的？”
　　“你懂不懂哲学啊？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宇宙的一切都是流动的，今天的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昨天的我吃了一整盒，今天的我就不可能吃掉一整盒。快把冰淇淋还给我！”
　　“我不懂哲学，医学我还是懂一点的。人体内细胞周期也不止一天，今天你的体内还残留着昨天你体内的大部分劣根性。所以冰淇淋今天你一口都没得吃。”说完把冰淇淋顺手丢进了垃圾桶。
　　“鄢玉！”叶寻寻的指尖几乎顶到鄢玉的鼻根，怒火汹涌而出，“这里是我家，冰淇淋是我的冰淇淋，我就算真的死了，关你什么事？你是我的什么人，要管教我这许多？”
　　那天在叶家的锦屏藤下，十一岁的叶寻寻和十六岁的鄢玉站在那里，彼此之间锋芒相对，仿佛对方就是世上最大的敌人。
　　我身为一个局外人，无法说出他们两个究竟谁完全对错。只不过多年之后，当他们两人终于连吵都不再吵，叶寻寻在出嫁的前一夜，曾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大声绝望地哭泣。
　　我可以帮她解决许多事情，却无法立即抚平由另一个男性给她带来的深刻伤痕。
　　但终归，她是嫁给了我。

　　从叶寻寻十岁时我见她的第一面起，在之后的十余年中，我与她的交集一直不算多。但所幸她虽有些任性，却格外坦诚。只要与鄢玉无关的时候，她都还算平和，并且与同龄人比起来聪颖异常。
　　我与她交谈时，她虽有些趾高气昂，却不会格外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这让人能很快了解她的方方面面。我慢慢得知了她的诸多小习惯，比如喜欢独处，喜欢白色和红色，喜欢游泳，喜欢南宋史，喜欢叶芝的诗集。
　　这么独特的一个女孩子。比我遇到的每一个女孩子都印象深刻。
　　我在第二年拜访叶家的时候，给叶寻寻带去的礼物是巧克力。后来改变了主意，次年再拜访时，送的是国外学者新出版的一套中国史集。叶寻寻收到这套厚重礼物的时候，受到的触动显然比见到巧克力时多得多。她抬起头看向我，很真诚地说：“谢谢你啊。”
　　那天她的心情显然不错，吃完午饭后便迫不及待跑道太阳底下读那套书的第一卷。我知她不喜打扰，便没有过去，只在客厅里同大人们一道喝茶。她背坐在那里，大人看不到她在做什么，我的视野却恰可以勉强看到。她的脊背绷直，始终凝神。不久后鄢玉来叶家找她，叶寻寻被吵动，却难得没有同他吵架。
　　她把他拽到身边一起坐着。阳光活泼泼地铺洒在两人身上。像是有什么在发酵。
　　我看得到鄢玉的动作。他的手被叶寻寻抓住，微微偏头，看了她半晌。大概他始终不自知自己的眼神有多专注。过了许久，像是阳光能让人微醺，他稍稍侧过身，在叶寻寻的面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叶寻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读书。
　　母亲坐在我的对面，笑问道：“阿时，你一直在看什么，这么专心？”
　　我大概是笑了笑，答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