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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第一百五十九话:泰山梁木 ...

  •   嬴政希望她不要留下遗憾,可她也是希望他不要在青史中留下骂名啊。何况,多少人告诉她,真正为一个人好不是她这样的,可究竟是何模样也从未有人向她示范。她蹒跚地朝着他们所希望的方向努力,嬴政却又举重若轻地将一切扳回了原先的轨道,这令她既迷茫又如释重负。她是否太胆小?太害怕改变?太容易随波逐流?烛幽怀着这些思虑,终于来到了小圣贤庄门口,见到的却是严阵以待的伏念和儒家众弟子。
      伏念脸上愈见沧桑,可能是因为他年轻时便因严肃而显老,这时反倒让人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见到她,他眉心的褶皱更深了,语气也是又紧绷又干巴:“郗姑娘。”
      他们是在这里等谁呢?烛幽停下脚步,将缰绳交给了步光:“夫子呢?”
      “师叔在半竹园休养。”伏念见她想继续往里走,忽然抬起手中的太阿,“郗姑娘!”
      烛幽的指尖轻轻地按住了剑鞘,她看向伏念:“让我见夫子。”
      “你想来见师叔?”
      “我在咸阳接到了夫子病重的奏报。”
      伏念似乎松了口气:“姑娘进去吧,不过只能你一人进。”
      “嗯。”烛幽原本也没打算带步光进去,应声之后急步迈进大门,而伏念和众位弟子仍如临大敌般齐齐守在山门前。
      算起来距离上次来小圣贤庄又是多少年过去,可烛幽其实并不觉得过了有多久,然而细细算时,忽又觉中间岁月如隔千山万水,俱不可追。小童开门引她进屋去,里头漫着一股沉重又滞浊的药味,像当初她在湘夫人那里闻到的味道,又像星魂离开之时她所感受到的——枯朽,粘稠,让人从心底里害怕。
      “烛幽?”垂帘之内,荀子有气无力的声音幽幽传来,将这其间死水般的朽意划出一圈涟漪。
      烛幽在帘外拜伏:“是我,夫子。”
      荀子咳嗽了两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他披着衣服从里间走了出来,枯朽的双手将烛幽虚扶起来:“不错,到得正是时候。”
      烛幽反手扶住了他:“夫子……”
      荀子笑:“到现在,你都还不肯叫我一声‘老师’?”
      烛幽垂下眼:“本是烛幽不配。”
      荀子也不勉强,借着她的手缓缓地往外走去,烛幽忍不住道:“夫子,别去外间了吧,有风。”
      “倒也不是什么吹不得风的大病,何况老夫已经躺着多时,多少想走走。”
      烛幽看向了小童,小童说:“师姐便带着夫子在屋里转转吧,我去开窗。”
      荀子不满道:“老夫又不是风吹就倒了,还不能去院子里走走了?”
      荀子德高望重,小圣贤庄里还没人敢违逆了他,烛幽便扶着老人慢慢地走出了屋。荀子指着外间的竹林:“两年前院子里的竹子生了花,转眼便枯朽了,伏念着人重新栽了些,倒长得快,你还没注意都换了新竹了吧?”
      烛幽仰头看向这一片葱郁的茂竹,摇摇头。
      “春天时学生们还从这儿挖了不少笋走,可惜你不在,我记着你很喜欢春笋。”荀子温和地同她唠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不过烛幽向来不擅长这些,只是附和道:“嗯,挺喜欢的。”
      “他们还送来了些,不过老夫早就吃不得这些硬东西咯。”
      “人老了之后就吃不得这些了吗?”她记得楚南公一把年纪还在嚼豌豆来着?
      荀子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南公倒是个例外。他还好吗?”
      烛幽想了想,这几年都没怎么听说过他的消息——对阴阳家的人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大约还不错。”
      “你呀……还是老样子。”荀子笑着摇了摇头。
      “夫子……老师是在怪我仍不通人情?”
      “随心自在,从心所欲便好,老夫不在意那些虚的。这些年过得好吗?”
      烛幽点点头:“嗯。”然后又觉得只这么一个字不太好,便又补充,“我在宫里过得很好。”
      荀子笑:“你这性子,按理说在哪儿都能过得不错。”
      “……老师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
      “颜路说,我不曾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书都白念了。我只为别人而活,更是平白待在小圣贤庄。”
      荀子缓缓地拍了拍她的手:“天下苍生……呵,他们有何资格将天下苍生压在你的头上?”
      烛幽说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颜路想要我救人,可我觉得他们做得不对……他们总觉得君上错了,可我一路看来,落得现在的结果全是他们咎由自取。”
      荀子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非又有谁能说得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世间林林总总并非非黑即白。站在什么位置,便会不由自主地说出维护那个位置利益的话,不过只是人性。”
      烛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若是老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荀子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回答:“大概从心所欲?”
      烛幽一愣。
      荀子带着她缓缓地行在竹林里,烛幽没有注意,这已经是离开半竹园的方向,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老师身后,最后一抬头,竟看见眼前站着许许多多穿着弟子服的小圣贤庄学子。最末的弟子们见荀子和烛幽来了,急忙行礼,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来,站在对面的有严阵以待的秦军士兵,有郡吏,有信使,还有与伏念对峙的李斯,众人一一映入眼帘。
      李斯本就迎着他们前来的方向,所以第一时间发现了二人,他身着官服,脸上没有表情,只朝着这边作揖:“夫子。”
      烛幽下意识地挡在了荀子的面前,伏念也急急地上前来:“师叔,您怎么出来了?”
      荀子冷声道:“老夫若不来,眼前的这些人岂不是要将小圣贤庄闹翻了天?”
      不待伏念解释,李斯先道:“夫子这个‘闹’字可谓差矣,本相只是奉命行事,查抄禁书,肃清儒门风气,何来的‘闹’一说?还是说,夫子也对帝国政令颇有微词才出此言?”
      “怎么,难道我庄内还留着禁书?先前桑海丞已带人查抄了一遍,禁令上的书,小圣贤庄可是头一个交出去,由郡丞当众立时焚烧。且不说是前来的官吏,连山下的百姓也当看见了那片烧了一天一夜的大火。”荀子说着,锐利的眸光扫过了跟随儿来的桑海丞,对方郑重作揖,脸上却是欲言又止的为难,“如此,李丞相还要进来再查一遍么?”
      李斯不紧不慢道:“自当如此,孔府墙里尚能藏书,谁知这藏书楼又有多少‘墙’藏了多少书?”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伏念忍了又忍,烛幽都看到了他脸上的肌肉抽动,只听他压抑着怒气驳道:“藏书楼乃是全木所搭,一体垒建,环环相扣,层层相连。丞相在小圣贤庄待了这样多年,不会不知道其中各种关窍,这样一栋屹立百年的楼里如何能如丞相所说墙里藏书?”
      李斯点点头:“不错,本相确实在此待了许多年,然本相离开的时间却更久。当初本相赴秦时,还未见一楼碗盏叮当,流水潺潺呢。”
      他似是铁了心要查藏书楼,然而这楼一查,必然是凶多吉少。烛幽明白他的用意,他不过就是想拆了这天下文宗的标志,狠狠地将小圣贤庄众人的尊严踩在脚底,以报当年荀子将他逐出师门之辱,也是在向嬴政表明忠心,表明自己早已与儒家毫无干系。
      “那又如何?”烛幽轻描淡写地问他。
      李斯以为烛幽不会在此时开口,一时有些疑惑,不过他还是看向她,回答:“既然能改造出这样一片巧思的池塘,楼内自然也可改出其他。”
      “你又知道了?”
      “正是不知,所以才要查。”
      “丞相是觉得自己不藏私心?”
      “本官能有何私心?不过是一心为了帝国。”
      “我与你同窗也有数年,知你心思深沉,睚眦必报。求学时便嫉妒韩非独得众信,离开小圣贤庄后立于秦国庙堂,秦王却心要韩非事秦,而后韩非身死,荀子又将你逐出师门,焉知你今日不是来报复的?”
      李斯面不改色:“本相是敬重夫人,并非害怕夫人,望夫人莫要凭空污蔑。”
      “污蔑?”烛幽冷笑,“那你要不要也来证明一下?阴阳家有搜魂之术,不如让我来搜一搜?”
      “此事岂能与查抄禁书相提并论?”
      “你怀疑藏书楼内有禁书,我怀疑你挟私报复,丞相笃信秦法,那何不遵循秦法严明公正之原则,立时证明予我与在座诸位。丞相若能让我用搜魂之术,那藏书楼要搜要烧,悉听尊便!”
      李斯眉头拧起:“夫人不要阻碍了公事。秦国国法,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夫人怎敢光明正大挑战律法!”
      烛幽望着他不语。
      李斯见她铁了心要碍着正事,决定迂回些行事:“夫人与其在此处螳臂当车,不如想想还有什么没做的正事。夫人应当还不知道吧,咸阳学宫一案,卢生自称云中君的弟子,阴阳家自身难保,夫人却还有空在这里操心别人?”
      烛幽一惊,牵扯到了阴阳家?所以自己被遣到桑海,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因由吗?她心知嬴政是在保护她,何惧李斯在这里吓人:“李丞相不必在此危言耸听,你也说了卢生是自称,难道李丞相自称一心为公就不藏私心?我阴阳家不养逆犯,更不养蠢货,陛下自然会查清此事,还我阴阳家清白。”
      李斯哼了一声:“家贼难防。夫人在咸阳这样久,早便顾不上阴阳家的事,别等真出了事才追悔,就不要在此阻拦本相行事了。”说罢便要下令命人闯入。
      烛幽抬手,一道禁制锁住了藏书楼的大门:“我倒要看看今日有谁敢闯。”
      诸位军士不由得停下。
      李斯高举起令牌,喝道:“还不依令行事!难道你们想抗旨不成?!”
      烛幽提剑就要冲向藏书楼,却忽觉腕上一紧,她没有忘记自己身后就是荀夫子,于是回头,见荀子半阖着双目,朝她缓缓摇头。
      烛幽疑惑又着急:“老师?”
      这位向来矍铄的老人露出龙钟之态,面露苍凉:“儒门既难逃此难,就不要再徒劳挣扎了。书毁了便毁了,只要有人还在,这些东西自然还会传下去。藏书楼会倒下,但道义与教化点燃的心火永远不会熄灭。”
      烛幽自然不能说自己在乎的不仅仅是这一座藏书楼,还有嬴政身后的千年万年之名,就在她犹豫之时,荀子的身体忽然开始微微晃动,他的手一松,烛幽下意识地反手去扶,险些没能拉住于她而言曾如山岳般的长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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