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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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液管里的药液，正缓慢地流动着。
滴答，滴答。
速率平缓地如同于清缓慢的心跳。
屋外的树叶翠绿，蝉鸣阵阵，阳光暴烈，这个夏日处处彰显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而在于清的病房里，能感受到的，只有生命力的流逝。
于清今年快八十岁了，如果运气好，她还能赶上自己八十岁生日。
但按照如今医生给她不断增加的药物剂量，于清觉得自己挺不过去。毕竟她自己就是这家医院的退休医生，对这些流程再清楚不过。
照顾于清的护工是某个养老机构专门为孤寡老人提供临终关怀的志愿者，是个看着二十左右的小伙子，每天都按时按点来给于清按摩，给她送饭，陪她聊天。
于清望着眼前人清朗的面容，心中想着，要是当初她和张延春真的在一起了，那现在孙子也有他这么大了。
张延春是于清的笔友。
在互联网还没盛行，人人都在使用传呼机的年代，书信仍是一种主要的联系手段。于清也在大学组织的信箱交友活动中，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位笔友。
他笔触幽默，字迹干净，行文之间也颇具书卷气。他们在信中交流，谈天说地，聊生活，聊梦想，聊未来，甚至幻想未来一起与宇宙旅行。
有一次，于清问张延春：为什么你的名字是“延春”呢？
张延春在信中回复她：因为我的父母认为春天是四季中最有希望的季节，他们也希望我的生命中一直都是春天。
于清对这个书信往来三年的好友芳心暗许，在一次信件邮寄中，附上了她的一张两寸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杏眼微弯，长长的黑色辫子垂到胸前，含羞带怯地望着镜头，似乎想把眼中所有的情意，都一同寄给收信人。
张延春没有回那封信。
自此之后，张延春在于清的生活中消失了。
于清对那个写信的人一直念念不忘，毕业工作后去地址找过他，正好碰上了热心肠的老大爷。那老大爷一听张延春这个名字，明显是一怔，随即摇摇头：“我们这边，没有这个人。”
于清的爱情断了。
后来工作后，她在四十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男人。
他个子很高，永远都是西装革履充满干劲儿。他也姓张，不过他叫张念青。
张念青对她很好，他是医院里第一个买车的人，也让于清成了他新车副驾驶的专属主人。
张念青带着于清去新开的游乐场玩，吃遍整个城市好吃的饭店，每个节日都会送于清最喜欢的小雏菊，公司里所有人都默认他们是一对。
但于清知道，不可以的。
她不可以喜欢上张念青，那是对张延春的背叛。虽然张延春已经不在她的生活中，但于清想，张延春迟早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找她，然后两个人，一起延续，无数个春天。
这些话于清没有跟张念青说过，她在心中唾弃自己是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坏女人，一边又忍不住靠近张念青，想从他的身上汲取更多爱的养分，然后去继续爱着张延春。
于清有时候想，张延春真的存在吗？
那个通信三年，却突然消失的笔友，真的不是自己的一场臆想？
……如果，如果张延春和张念青是同一个人，该有多好。
后来，张念青送了于清一枚钻戒。
于清慌张地躲开他，哭着把所有东西都解释给张念青听。
她不是他以为的好女人。
她把他当成一份养料，一个替代品。
她没有资格收到象征纯洁爱情的钻戒。
张念青轻轻拥抱了她，把戒指放进于清手心。
“清清，我不要你爱我。”
“我要你带着这枚戒指，永远爱自己。等有一天找到你能托付终生的人，把这枚戒指交给他，让他知道，要好好地爱你一辈子。”
那天之后，张念青从医院离职，像张延春一样，从于清的世界里消失地干干净净。
……
于清把故事讲完，朝着护工笑了一下：“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我一个单身老太太，确实没有其他人可以说。”
护工小哥很局促地摇头：“没事的……只不过，于女士，我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于清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点了点头。
确实，年轻人像天边的朝阳，有许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日复一日地在病房里陪着一个碎嘴叨叨的老太婆，简直是浪费青春。
护工小哥看见于清温和的眼神，手足无措地解释：“于女士，我并不是不愿意再陪伴你，主要是，我有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必须离开你了。”
他顿了一瞬，展演笑开：“其实每天陪伴你的这段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于清昏花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张念青。
“没什么，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于清从枕头下翻出一个戒指盒，和一封信，“我的日子不多了，如果有机会，请你帮我把这些东西转交给张念青。”
她微垂着头，眼神里似有爱意：“如果你见到他，一定会认出他的。”
那个和你很像的，张念青。
护工小哥没多说什么，接过东西，和于清匆匆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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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岁生日那天，于清接受了许多轮值医生的祝福，和一些仰慕她的小辈合照，还在大家准备的小型病房生日宴上，微红着脸唱了首歌。
傍晚，于清带着一小块生日蛋糕，走上了医院最高的天台。
晚上的夜风很大，她颤颤巍巍地在一小块蛋糕上点蜡烛，却反复几次没能成功。打火机的光明明灭灭，映照在她老如枯树一般的脸颊。
“罢了。”于清叹口气，把打火机和蛋糕放在一边。
“张念青，在医院治疗实在太痛苦了。每天要吃很多药，要输好几个小时的液，我可能挺不到能见到你的那天了。不过能过八十岁生日我还是很惊喜的，我以为癌症会早早地把我送走呢。”
于清像个小女孩一样坐在天台边，宽大空荡的裤管被风吹得鼓鼓的。她抹了抹眼泪，露出了个天真的笑容，“其实这样也好。我们说好要一起活到八十岁，这样也算我没有食言。”
楼下是一大片医院草坪，于清看了会儿，念叨着换了个水泥地。之前护工小伙总推着她到这片绿地晒太阳，既然到临走的时候了，她也不想给别人增添什么阴影。
害，就当是另一种临终关怀吧。
于清站起来，在风中板板正正地系好上衣的扣子，整理好裤腿上的褶皱，然后像一只蝴蝶一样，扑向夜空中。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样的美，就让她也成为一颗星星。
一颗无论何时，张念青都能见到的星星。
……
于清的葬礼来了很多人。
德高望重的老院士，退休返聘的医学教授，现在医院的中流砥柱，还有无数个闻讯赶来在葬礼上痛哭流涕的患者家属。
于清大夫是个好人，这一辈子无儿无女，救了无数人的命，却没能救得了自己的命。
黑白照片上，是于清四十多岁时的照片。女人笑得动人温婉，眼神里依旧带着安抚的意味。
葬礼结束后，人群渐渐散了，似乎于清去世的悲伤，也被卸下在这片公墓里。
有一个穿着黑衣的身影走到她的墓碑前。
黑衣少年大约十几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和一个红丝绒戒指盒，如果于清看到，很快就会发现他和护工小哥长得很像。
“清清，我来晚了。”少年摸了摸她的墓碑，嘴角泛起一丝压抑苦笑，“我不知道怎么向你介绍我自己。”
和你通讯三年的笔友张延春是我。
你在张延春老家问路时遇到的老大爷是我。
你心心念念，让你愁肠百结的张念青是我。
在医院看护你的护工是我。
现在站在你墓碑前，眼圈红得迫人的少年，也是我。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张念青。”他缓缓开口，“这么多年我不敢见你，或许是因为从出生开始就伴随着我的病症。”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美国电影《返老还童》，大意是说一个男人出生后长得像个老头，然后越来越年轻，变成中年，变成青年，变成少年，变成幼童，最后变成一个婴儿死去。”
张念青抹了下眼睛，“虽然很离奇，但我确实就得了这种‘返老还童’的病。”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变小，会突然犯病……一切都是毫无轨迹的。”
“……其实我们是大学同学来着。我在学校里抽中了你的信，然后一直在给你写信，后来你给我的信中加了你的照片，我真的很高兴。但……你是医生，应该知道我这种人不该开始一段感情。”
“后来，我改名叫张念青。”他声音哽咽，“因为在之后的每一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再想你。”
“即使最后没有得到的你的爱，即使最后自己被曾经的自己打败了，我也非常高兴。清清，你快乐，就是我最快乐的事。”
张念青说完，把信封打开，“这封信我一直都没看，听到你去世的消息，我才终于有勇气来面对死去的你。”
张念青打开隐隐飘动着小雏菊香味的信封，里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我放弃追逐春天了，我把这片春天送给你，你要永远住在春天里。】
【张念青，我以为我不爱你。】
娟秀漂亮的钢笔字，被少年的泪水晕开，像无数多绽放开的雏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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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秋天，一个出租屋内，死去的婴儿旁边放着一座打磨好的墓碑。
上面“于清之夫张念青”几个字，红得如同鲜血一般。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夜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