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十六章 ...
-
昏暗的室内,乔嘉南就那么躺在中央,双眼紧闭。
窗外细雨淅淅沥沥,将思绪掀起入浪潮般汹涌的模样,企图渗透进她梦境的缝隙,显得画面潮湿而朦胧不清。
被烙印在乔嘉南童年最深刻的画面,是暴雨肆意浇灌着铁皮衔接制成的废旧屋顶,像是仿佛正演奏不悦耳的歌曲,雨水顺着缝隙滴到了她的脸颊鹤稚嫩的身体上,深秋的寒意令人颤抖,鼻腔里尽是潮湿和腐烂发臭的味道。
可那时候的乔嘉南却始终倔强地咬紧牙关,半分怯意都没有露出来——因为在她的周围,站满了穿着光鲜亮丽的同龄人。
他们围绕着乔嘉南,放声肆意地大笑着,一边笑,一边讥讽地讨论着:
“你看她,好丑哦。”“怎么办,怎么看起来有点可怜呢?”“看,她还瞪我!”
随着那句一同落下的,是说话的男孩故意用力地跺脚、使坑坑洼洼水坑里的污水就那么被溅到了乔嘉南白皙稚嫩的脸上。
而后便是哄堂大笑。
在这其中,偶尔也会夹杂着几分故作慈悲的怜悯:“差不多就行了吧,等下被人发现了不太好。”
可接着那人话语的,是一句重重的讥讽:
“得了吧,知道了又会有什么结果,退一万步来讲——”
“她又不是乔家的亲生女儿。”
嗤笑声就这么顺着寒风和雨水,尽数灌进了被冻得脸色发白的乔嘉南耳膜里。
乔嘉南就跌坐在地上,以抱膝的姿势,她一脸倔强,半分不露怯。
很冷,心脏很疼,那种被包围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几乎将稚嫩的乔嘉南撕裂,可她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过,虎口周围的那圈被嵌入的指甲印都快要渗出血迹。
那是乔嘉南被带回乔家的第二年。
只是很可惜,她并不是乔家的亲生女儿。
乔母跟乔父也是很老套的那种家里不同意、被迫分手远走的戏码,乔母那时候以为是被甩,对乔父恨之入骨,可离开后却狗血地发现自己怀孕了,生下孩子后,乔母选择在一个深夜,将女儿放在了陌生城市的福利院门前,狠心离去。
可在八年后,乔父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乔母,解开了所有误会,乔母才说出了两人曾有一个女儿的事实。
但八年,已经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比如那家福利院早已搬迁、比如历经半年,乔父乔母终于得到消息之后,才发现两人的亲生女儿,早已夭折在一场高烧之中。
乔母当场在福利院门前崩溃大哭。
福利院的孩子们都怯怯地站在不远处看着相拥而泣的乔父乔母、看着院长和老师不忍地安慰,看着从天亮到天黑,最后,乔母抱着女儿曾穿过的一条小裙子,不住地忏悔。
乔嘉南就是那个时候被乔父盯上的。
她跟两人的亲生女儿是很好的玩伴,也是在差不多的日子被丢弃在福利院门口,最重要的是——
乔嘉南在乔母抱着裙子伏地绝望大哭的时候,怯生生地走上前,蹲在了乔母的面前,颤颤地伸出了小手:
“阿姨,你别哭了,糖糖如果看见了,会很难过。”
糖糖是乔母亲生女儿的名字。
乔父就这么看着乔母在怔愣之后努力挤出笑容抱住乔嘉南、却又咬紧了牙关泪流满面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乔父才挪动了发麻的双腿,走进了院长办公室。
而后,收养了乔嘉南。
扪心自问,乔父乔母对乔嘉南真的很好——乔家家境不差,乔父陪着贺家打下贺氏江山,是贺氏举足轻重的董事,而他们对乔嘉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有求必应。
给了乔嘉南姓名,给了乔嘉南这个圈子里孩子该有的一切,别人有的、她也一定会有,并且还给了乔嘉南最炙热浓烈的父爱与母爱。
他们给了乔嘉南自己所有给予的一切。
只是很可惜,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乔嘉南本身只是一个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出身不明、且有那么一种可能会被遗传的精神病。
那个年纪的孩子们,总是对抱团有一种迷之沉迷,并因为出身,总是对别人高高在上。
怎么可能会容得下一个“收养”“出身不明”“还有可能是精神病”的乔嘉南。
暗地里的恶意从一开始,就没有从乔嘉南的身上消失过半分。
在贵族学校里被孤立、被排挤、被欺负、被推托,那群人自持着高人一等,对乔嘉南像是对待最底层的垃圾,可对着所有的一切,乔嘉南却从来都没有在意过,那双眼里从一开始就没消退过的不屑更是深深激怒了他们。
她好像一直都活得很清醒,清醒地显得他们这群人,更像是丑陋的跳梁小丑。
于是变本加厉,越演越烈。
可乔嘉南却一个字,都没有对乔父乔母透露过。
因为他们给她的已经足够多。
乔嘉南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规则不过是上位者的游戏,被偏爱是因为那些人生来即是赢家,像自己这样生而残破的灵魂,再加缝补也是徒劳。
何必呢,何必给乔父乔母多惹事端。
自己得到的已经足够多。
事情是在乔嘉南踏入中学的时候,才迎来的转变。
那几年,谩骂、嘲讽和挖苦声萦绕在乔嘉南耳畔,几乎伴随了她的整个小学生涯,可她一直在忍,忍到那一次——
高高在上的陆家大小姐陆曼华,在放学路上带人将乔嘉南按进了黑暗的屋子内,一边笑着一边拉扯着乔嘉南的衣服,手上的摄像机闪烁着刺人的闪光灯。
“来,笑得再愤怒一点,来猜猜咱们的小神经病哭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怎么,生气吗,来,对我求饶,求我放过你啊。”
陆曼华肆意地笑着,指示看戏的人按住乔嘉南,她头颅高扬,蔑视地看着挣扎的乔嘉南,看着乔嘉南那张年少却隐隐能看出点艳丽模样的脸,陆曼华满目都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嫉愤与恶意:
“来,叫声华姐,说对不起,说你自己是个婊-子——说,我就放你走!”
无数闪光灯围绕着乔嘉南,她脑内那根弦几近崩断,在挣扎的过程中,乔嘉南甚至清楚地看见了每一张脸,扭曲的、讥笑着的脸,最后,定格在了不远处站着围观的那张看似怜悯实则看戏的陆可夷身上。
多好看啊,陆可夷就站在那里,嘴里偶尔吐出几句劝阻的话,实则却加大火力让她姐下狠手,而她本身怜悯的面容下,扭曲的恶意挡都挡不住。
连那身洁白的裙子都仿佛要被恶意浸透。
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呢——因为乔嘉南拿走了陆可夷本来稳操胜券的第一名。
多可笑的理由。
恶意就来得这么简单。
于是扎根已久的种子在陆可夷一声虚伪的“可怜”中彻底破土,乔嘉南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先行地、猛地将身旁压着自己的女孩反手按在了地上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啪。
清脆的一声响。
没反应过来、第一次见乔嘉南反抗的那群人怔愣。
乔嘉南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嵌住人的双手,底下那张稚嫩的脸,赫然就是还未改成贺姓的贺婧仪。
那个时候,是贺婧仪怯生生地主动跟乔嘉南打招呼,平时也一直黏着独来独往的乔嘉南,直到今天她把乔嘉南带来这里被围堵,乔嘉南才发现——
原来从一开始,贺婧仪就打定了算盘,要讨好陆家姐妹。
多可笑。
乔嘉南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她看着每一个人,面上的讥讽意味比他们更甚,仿佛在看什么垃圾,最后,唇瓣张合,吐出字句:
“看看你们自己吧——”
“真丑。”
一瞬的怔愣过后,陆曼华率先反应过来,她猛地骂了一句,上前就想抓乔嘉南的头发,可乔嘉南却眼疾手快一个闪躲,顺手往陆曼华脸上划去,指甲在陆曼华的面上划出了一个红印。
她知道怎么样才能不破皮不流血,才能最疼。
这群人出身都是高高在上,可乔嘉南确实实打实的从儿童时期便见证过社会最底层的阴暗和恶意,如果说真的要玩手段的话,这群少爷小姐,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对手。
果不其然,陆曼华在疼痛过后一声怒吼,上前就想把人撕碎,就在乔嘉南被反应过来的人围堵、陆曼华的手即将伸出她脸上的时候,黑暗仓库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久违的阳光瞬间倾洒入内——
是那时候跟乔嘉南从未有过交集的宋云宜。
她手上牵着条巨大的藏獒,就站在仓库门口,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之后,宋云宜皱着眉,怒斥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那条纯黑色的藏獒适时吼了一声。
陆曼华脸色有点难看,她跟妹妹对视一眼,压着性子向前走了几步:“宋云宜,你来这里干嘛?”
宋云宜才懒得看陆家姐妹的脸色,她握紧了狗绳,视线在清冷地、毫无怯意的乔嘉南面上一定,而后瞥眼,望向了站在不远处的男人一眼:
“大哥,报警。”
被叫到的男人一顿,果真掏出了手机。
“宋云宜!”陆曼华脸色有点难看,“你明知道……你要为了她跟我翻脸吗?”
宋云宜嗤笑一声,牵着狗往里面走,藏獒身形巨大,吓得那群人后退了好几步,宋云宜蔑视地扫了一眼,嗤意更重,才在陆曼华身旁站定:
“你看我怕过谁?”
陆曼华气急。
“好心提醒你一句,事情不要做得太过。”宋云宜压低了眉,肆意少女的身上便隐隐透出了几分冷傲的压迫,“她再怎么说也是乔家的女儿,而乔叔叔也是贺氏的董事,陆曼华,你要跟乔家——或者说,你要跟我翻脸吗?”
陆曼华咬紧了唇,而陆可夷看清了形势,怯生生地走上前:“云宜姐,对不起,我没能拦住姐姐,我替她道歉。”
说罢,陆可夷真的鞠了个躬。
可宋云宜不吃她这一套,只厌恶地嗤笑一句:“得了吧,看见你这张白莲花的脸我就烦,滚蛋。”
陆可夷脸色更僵。
乔嘉南就站在那里,一瞬不动地看着宋云宜,面上表情很淡。
“哎,你还站那儿干嘛呢?”宋云宜瞥人一眼,自然地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嘀咕,“走吧,这里很黑,我有点害怕。”
“……”
众人垂眸看了眼龇牙咧嘴保护在宋云宜身前的那条藏獒,默契地沉默。
也不知道该害怕的到底是谁。
乔嘉南僵硬地被人挽着手,在一众复杂的眼光中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听着宋云宜自来熟的介绍。
“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呢?”宋云宜带着人走了很远,宋家大哥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她才停下脚步,奇怪地发问,“怎么,你怕狗吗?”
乔嘉南身上的贵族校服被扯得松垮,沾满了污垢,她摇了摇头,也不说话。
宋云宜摸了摸鼻子,忽然蹲下,摸了把藏獒的头,笑眯眯地抬眼看人:
“忘了跟你介绍了,它叫小黑,放心,不咬人——还有,你别害怕。”
“以后,我罩着你啊。”
乔嘉南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
可惜恶意不会消散。
在那天不久后,乔嘉南那天被强拍下的照片几乎被人贴满了整个学校,那些嘲讽和阴阳怪气更甚,从来都没有消失过,乔嘉南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是陆家姐妹想自己求饶,想自己服从。
可乔嘉南已经不想再忍了。
于是那一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乔嘉南顶着目光将被贴满的照片从校道撕到了课室,最后将满满一沓当着陆家姐妹砸到了贺婧仪的脸上。
“拍得好看吗?”乔嘉南淡淡地问。
贺婧仪咬着唇,有些无措地不住瞥着不远处的陆可夷,可很显然,后者并没有想管她。
“以为这样就能激怒我吗?”乔嘉南笑了,满脸都是不屑与讥讽,“很可惜,你们看不起我,我又什么时候看得起过你们呢?”
在围观之下,乔嘉南当着所有人僵硬的面,笑得恣意又张扬,那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表情,唯一相同的是她那把傲骨,由始至终都挺得直直:
“看看你们这一张张脸吧,以为自己很厉害吗,很好笑吗——我不觉得,从始至终,都知道你们丑陋又可笑。”
真丑。
陆家姐妹站在那里,面上表情几乎维持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课室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激动的:“姐妹牛逼!”
打破了一室死寂。
乔嘉南眉梢一动,她转身看去,只见宋云宜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所到之处,众人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而宋云宜就这么走到了乔嘉南的身边,挽起了她的手:
“走吧,别管他们,吃饭去。”
乔嘉南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可什么都没说,跟宋云宜并肩走出了课室。
像是将所有丑恶的嘴脸都尽数抛在了身后。
恶意是不会消失的,可生于狼藉之中、从恶意中成长的人,不会畏惧幽暗。
玫瑰不会因为生长在废墟中,就失去了那生来就具有的孤傲浪漫。
从来都不会。
即便后来的后来,乔家出事,乔父“畏罪跳楼”,乔嘉南亲眼目睹血泊中骇人的一幕与在ICU病房外看见病床上那个插满了管子、浑身肿胀的男人时,她都没有被打倒。
那些嘲讽、奚落、阴阳怪气的碎语闲言、讥笑和轻视都摧毁不了她,且乔嘉南更是绝对、绝对地厌恶同情与慈悲,厌恶靠近时旁人条件反射般后退与讨好的弥补。
她讨厌被高高在上的俯视。
乔嘉南就这么静立在这个世界的深渊崖顶,任由风雨飘摇,她都如一株盛露艳瑰,倔强地扎根。
没有引路人又怎么样?她喜欢在沉默中自我摸索,像是一个傲骨凌凌的身影在飞雪夜举灯探路,孤身一人却有着千军万马的气势。
一身傲骨,寸寸不易折。
可是谁能说藏着淡漠与孤傲的独行背后的,不会是一声又一声无言的——
来爱我。
雨声愈来愈大,昏暗的室内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闷响,很轻,却足以将乔嘉南从梦中拉回——
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一瞬的迷茫过后,清醒回神,乔嘉南撑着手站起身,眩晕感过后,她偏头,直直地对上了玻璃窗外观察室的那双眼。
贺庭温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眸色晦暗地透过玻璃,与乔嘉南四目相对。
眸底情绪太浓。
乔嘉南不知道刚刚陷入梦境的时候自己有没有低呼过什么,可是看贺庭温这个眼神,大抵是听见了什么的。
乔嘉南抿了抿唇,她面上神情不显,只是这么沉默地走了出去。
门拉开,站定。
而后乔嘉南掀起眼皮,就这么直直地撞进了贺庭温那双眼里。
诡异地沉默半晌,贺庭温上前一步,在乔嘉南的注视下抬起了自己的手,轻轻地落在了人的发顶上,很轻很轻地:
“……你很棒。”
声过有痕。
乔嘉南不知是迷蒙还是怔愣,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眼前人,贺庭温那双眼里的意味太浓,浓到自己在这一瞬间,竟都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只一样——
贺庭温在这一刻,就像黎明将升的曙光,清清楚楚、毫无保留地对乔嘉南,释放出了最大的善意与暖光。
对此时此刻的乔嘉南而言,贺庭温就如同伊甸园的禁果,是高高在上的矜贵。
她想拉他下来——
可现在,竟然有点不舍。
奇怪。
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