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第七十章 ...
-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在省第一监狱的讯问室里,当邢岳见到贺焜时,心里多少有些意外。
按照“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原理,他想象中的贺焜大概就是贺雄辉的老年版。一身疙瘩肉,外罩着迷宫一样复杂的纹身。
等见了本人,才发现这俩人除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别无任何相似之处。
不过显然这眼镜戴在贺焜脸上就和谐多了,衬得他像一个退休的老教授。
也不知他到底是真的眼神有问题,还是跟贺雄辉一样,喜欢拿眼镜装点门面。至少在邢岳看来,他比他儿子眼神更好。那两道目光像一对冰锥,要不是有镜片拦着,怕是会直刺到邢岳脸上。
贺焜带着手铐,被狱警领着,坐进邢岳和秦鹏对面的椅子里,有规有矩,神态安闲。只是自打迈进门口,视线就始终在邢岳的脸上打转,就好像他才是这间讯问室的主人。
邢岳也同样盯着他,没有表情。
他很不喜欢贺焜这种连掩饰都懒得唬弄一下的嚣张眼神,再配上那副看上去已经被改造成守法公民的忠顺表情。邢岳就在心里冷笑,千年老妖立志做新人?别逗了。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狡黠,像一副盔甲,把日趋老迈的身体护得密不透风。
他这种人邢岳也打过交道,总的来说就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你来软的,他就像滩泥。来硬的,他就是烂泥里藏的石头,纹丝不动。
因为无所欲,所以无所惧。
对于这么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能诱惑到他的只有自由,偏偏谁都给不了。
既然不能给他甜,就只能让他疼。否则别想从这人嘴里套出半个字。
可这条老蛇的七寸到底在哪呢?
“贺焜。”秦鹏叫了他一声。
“到。”贺焜应声抬起头。他早已收回了视线,正看着腕子上的手铐,手指在上面缓缓摩挲着。
“今天我们来是要找你了解些情况。”秦鹏推过去一张照片,“这个人你认识吧?”
贺焜微微向前探身,瞅着桌面上的照片,像是在努力辨认,“看着眼熟。”
他的声音很沉,略显苍哑,当真就像一条刚刚结束冬眠,沙沙地钻出洞口的老蛇。
“眼熟?”秦鹏冷笑一声,“跟了你那么多年,又陪着你蹲了十年监狱,结果才混个脸熟?叫人情何以堪啊?”
贺焜扯动着嘴角,“报告警官,我狱友挺多的,不可能每个都熟。而且我老了,记性也差,好多人都已经忘了。”
跟着目光一转,“你说是不是,邢警官。”
对于贺焜忽然叫出自己的名字,邢岳多少有些意外,但也不算吃惊。像他这种人,虽然身陷囹圄,看似与世隔绝,其实该知道的他全知道,想知道的也都能知道。
他从没跟贺焜打过交道,暂时还猜不透这人的意图。不过这倒是让他重新审视起贺雄辉主动给自己充当线人的用意。
贺焜的目光仍紧紧地盯着,捕捉着邢岳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想探探眼前这年轻警察的斤两。
对于陌生的猎物,老蛇会先释放一波毒液,再观察猎物的反应,最后才决定是绕开它,还是吃掉它。
邢岳身子前倾,手肘撑在桌上,迎着贺焜的目光,“你记性这不挺好么,连我这个没见过面的人都记得。袁杰跟了你十几年,忘不了。”他把又照片朝前推了推,“要不你再好好看看?这是他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应该挺好认的。”
贺焜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眼珠动也没动。
“不信?”邢岳有些无奈地又掏出一张照片,反扣在自己面前,“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袁杰死了,就在昨天。”他又指了指贺焜眼前的那张照片,“既然活着的你都认不出来,尸体的照片也就甭看了,看了你更认不出来。真挺惨的。”
贺焜面无表情地盯着邢岳,桌子底下的手指在亮铮铮的手铐上来回摩挲着。
许久,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落在倒扣的那张照片上,“邢警官,那个,能不能给我看看?”
“可以。”邢岳把照片慢慢推到他面前,并好心提醒着,“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啊。”
贺焜抬起右手,左手也跟着上来。手铐磕碰着桌面,声音有些尖锐。他掀开照片,叠在那张人物还是鲜活的照片上头,默默地看着,始终面无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这是袁杰?”
“错不了。”邢岳靠回到椅子里。
“他是怎么死的?”
邢岳挑了挑眉,“怎么,你认为他不是烧死的?”
贺焜的嘴角微微动了动,“要真是烧死的,邢警官就不必来找我了吧?”
“当然。我们也不是来跟你讨论袁杰的死因的。”邢岳把这个话题搁在一边,从秦鹏手里又接过一张照片递过去,“这地方有印象不?新源路上的一家仓库,是你自己的产业,总不会忘吧。”
贺焜朝照片瞥了一眼,没吭声,等着邢岳把话说完。
“很可惜,这地方昨天失火了。”邢岳摇了摇头,“啧啧,烧得精光。不知道你买保险了没有。”
贺焜这才认真地去看那照片。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仓库熊熊燃烧的火焰倒映在眼底,把目光中的冰霜驱散了。他看着那火苗狂舞,眼珠耀得通红。
邢岳眯起眼,观察着对面的这条老蛇,正如他之前观察着自己。
随后他再次靠近,“我们来呢,就是想问问你,为啥袁杰刚刚刑满释放,就死在你的这间仓库里?看看你能不能提供点线索。袁杰得罪过什么人么?还是你得罪了什么人?还是...他得罪了你?”
邢岳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跟着就拿起了笔,做出要记录的样子。其实他根本没指望贺焜会交待什么。
他就是要试探,贺焜的这副盔甲下到底有没有软肋。
还好,看来这老家伙还知道疼。
于是邢岳最后再补上一刀,“至于袁杰的死因,他的确不是被烧死的。”
贺焜抬起眼,目光有些浑浊,眼中的火还在烧。
“经过尸检,法医认定他死于毒品注射过量,而火是在他处于昏迷时烧起来的。所以......”邢岳转动着手里的笔,朝他扬起下巴,“你有什么想说的?仔细回忆一下,任何发现都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线索。”
讯问室里安静了足有十分钟。
邢岳收回桌面上的几张照片,重新装进文件夹,递给秦鹏。
“今天就到这吧。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如果想起什么,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说着他冲旁边的狱警点了点头。
贺焜一言不发,站起身,跟着狱警出去了。
出了第一监狱的大门,秦鹏上了车,坐在驾驶位,“邢队,你说贺焜这老小子跟这事儿到底有没有关系?”
邢岳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不好说。不过看样子,他应该知道谁可能跟这事儿有关系。我有预感,他还会找我。”
他看了眼时间,“先回局里吧。”
秦鹏答应了一声,就发动了汽车。
邢岳拿出手机,正打算联系项海,却意外地发现就在几分钟以前,曲薇给他发了条消息。
-邢岳,你明天有空吗?不介意的话咱们一起吃个饭吧,地方你来选,我请客。
末尾还加上了一个笑眯眯的表情包。
邢岳皱起眉,直接退出了聊天窗口。他对曲薇的邀请没兴趣,也不明白为啥她如此执着于想跟他聊聊。有啥好聊的?不尴尬么?
他抓了抓脑门,叹了口气,又把聊天窗口点开。
-不好意思,我明天有事。
他不喜欢曲薇,但也不算讨厌。不得不说,如果是个跟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他甚至对这个女人印象还不错。
可他们并不是陌生人,更没有彼此熟悉的必要。
不过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不必置之不理,礼貌拒绝她也就算了。
很快,曲薇又回复他:
-没关系,那你忙吧。咱们下个周末再约看看。
邢岳啧了一声,不禁有些心烦。
他靠在车窗边,点开了项海的头像。
-在干嘛呢?
犹豫了半天,他最后还是没好意思在前面加上“男朋友”三个字。
他总觉得这是年轻人之间才可以用的称呼。平时嘴上随便叫一声也就罢了,要是一字一字敲在屏幕上......何况项海也从没这样叫过自己,人家可是正经年轻人呢。
很快,项海回了他一张照片,是一本摊开的书。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早上刚送到项海手里的一本《犯罪学教科书》,上面还有自己的笔迹。
邢岳直起身子,把照片放大,然后给他回过去一排竖起大拇指的表情包。
-真用功。都看完两章啦?
-应该说才看完两章。我看书挺慢的。
-急什么,看得快记不住也是白搭。
-嗯。邢哥,你的字写的还挺漂亮的。
邢岳立刻翘起嘴角。
-还行吧。
-不过你别看我的注解,会影响你自己的理解。回头你拿涂改液什么的,把我写的都盖上。
-没事儿,我喜欢看你写的东西,感觉挺有帮助的。
-邢哥,这是你上大学时候看的书么?
邢岳的手指顿了一下,直到屏幕暗了下去,才又轻轻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对。
屏幕上方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邢岳耐心地等着。
可几分钟过去了,对方一直在输入,邢岳渐渐失去了耐心。
在他自己准备开始输入之前,项海的消息终于过来了。
-邢哥,那个公安大学很难考的吧?
邢岳斟酌着,给他回了过去。
-没有你想的那么难,但也绝不容易。关键就在于你的决心。
等了一会儿,项海没再回消息,邢岳又问他。
-你在所里还有别的衣服么?
-有啊,干嘛?
-你把警服换下来。下班的时候我开车去接你,咱们一起蹲个点儿。
-是去昨天那女的家吧?
-对。
-好嘞!
-那你继续看书吧,到时候给你带晚饭。
-是,邢队!
邢岳笑了笑,又给张晓伟拨了个电话。
“小伟,那个照片找侯强辨认了么?他怎么说?”
“哎,邢哥,我们找侯强认了,可他看了半天,说不像芸姐。”
“能确定么?”
“不能。他就说照片挺模糊的,看不清,就觉着照片里的人好像比芸姐矮,还比芸姐胖。”
“知道了。你准备一下,等会儿我回局里拉上你,咱们去蹲个点儿。”
“是!”
邢岳挂断电话,陷进椅背里,长长地喘了口气。
秦鹏开着车,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邢队,等会儿你还要和小伟出去?”
“嗯。”邢岳懒懒地应着。
“去哪啊?要不我跟小伟去吧!”
“不用。”邢岳摇了摇头,“就是芸姐那案子,有个嫌疑人,我过去盯一下。”
秦鹏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说,“要不就让大崔过去呗,他人这不还没走呢么。”
“算了。”邢岳看着窗外越来越密集的车流,“案子都交接完了,就别让他掺和了。说不上哪天就去市局了,估计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儿。”
秦鹏就没再说什么。
邢岳忽然坐起来,拍了拍秦鹏的肩,“老秦,去市局的事,你别多想。对于你来说,那未必就是个好去处。”
“嗐,邢队,你,你这话说的。”秦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自己啥情况我还没数么?”
“我可啥也没想,真的。我知道,大伙的事儿你都记着呢。”他看着前面的路,轻轻叹了口气,“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帮你分担点儿。这活永远也干不完,心永远也操不完。我得管我自己儿子,你也得过自己的日子。”
邢岳朝他肩膀上捶了一下,笑着说,“我懂。谢了,老秦。”
说完摸出一支烟点着,又递给秦鹏一支。
秦鹏吸着烟,试探地问,“邢队,听小伟说,你有对象了?”
“啊。”邢岳又靠回椅子里,叼着烟,“他还说啥了?”
秦鹏乐了,“他说你忽然就宣布谈恋爱了,然后就只告诉了他一个人。还说你对象可贤惠了,天天给你做爱心晚餐,你就天天给对象送花,还说‘你没发现邢哥现在都不爱吃食堂了么’。然后就又叨叨人人都有对象,就他没有,说你们成天秀恩爱,撒狗粮,让他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到了最后,秦鹏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操。”邢岳也笑起来,“别听他胡说八道。”
自己哪有天天送花?不就送了那一次么?
秦鹏笑着又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他那张嘴还能有个谱?”
“不过邢队,你可别嫌我唠叨啊。”他把烟掐在手里,以过来人的口气讲着,“既然有了对象就得多花点时间在对象身上,这两个人的感情得花时间去经营。”
“嗯。”邢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嗐,我媳妇这些年就没少抱怨,说跟我结婚还不如单身呢。”秦鹏讪讪地笑着,“所以说,干咱们这一行的找个对象也不容易,人家总得要迁就咱们。”
“邢队,你对象没嫌你总加班啥的?”
邢岳吸了口烟,摇头,“从来没有。”
“那可挺好的!”秦鹏发自内心地替邢岳高兴,“那邢队你更得珍惜啊,能碰上这么一个人可真是不容易!”
“是啊。”邢岳笑了,“是不容易。”
“我珍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