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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漫步,安慰,小废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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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娅知道实验室的其他人都不喜欢沃尔夫先生,但是沃尔夫先生除了爱发点小脾气以外,真的什么都好。
他总是很自然地把一些公共的事情做了——比如每天早到刷开实验室门保险,每晚检查电阀和关闭保险锁,还有在这样的大雨天为大家提前打开风暖系统,即便他自己并没有淋雨。
由于过于自然,大家甚至会把这些都当成沃尔夫先生分内的工作。
或许有人认为沃尔夫从小做惯琐事,自然擅长处理这些事务,可不管他受到了多少抱怨,总是没有停止为大家服务。
如果有一天没有沃尔夫先生了,那实验室的保险锁还会准时开吗?晚上还会有人记得关吗?
至少会出现短暂的混乱吧。
米娅看着沃尔夫的背影,把手伸向风暖的出风口,烘烘手心,又烘烘手背。
由于天气太过恶劣,最后实验室的研究员仅到一半。
又由于托马斯不在,没人和米娅扯皮,一天过得索然无味。
沃尔夫和她的所有沟通都是工作相关,一件事做完了就是下一件,工作效率大大提升,很好地证明了托马斯是降低她工作效率的最直接因素。
下班后,米娅习惯性地留到最后,等沃尔夫刷上保险后一起走。
也就是这时,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托马斯今天不在,那么沃尔夫先生必然也不会单独和她去喝咖啡,那么她为什么要等在这里呢?
正寻思着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沃尔夫便测完了最后一组数据,叫她道:“好了,换衣服走吧。”
事实证明,只有托马斯在的时候,和沃尔夫相处才不会尴尬。
在实验室时多少还有些正事可做,这种尴尬便不甚明显,但下班后走在沃尔夫先生身旁,米娅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要命的是,他们住的地方,还真有一段需要同路的。
雨已经停了,晚霞很美,路上行人似乎比平时多一些,都是在家闷了一天出来透气的。
银杏叶子铺了满地,好看是好看,但淋了雨之后实在很滑,米娅要集中精力走路,以保证自己不会摔跤。
鸟叫声格外吵闹。
米娅的虚无世界抛弃了她,她面无表情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哐哐乱跳的心。
哦,米娅想,这就是“我的心里小鹿乱撞”。
这大概是米娅人生前24年走过最漫长的一段路。
而且走着走着,沃尔夫还停下了脚步。
米娅走多了,于是退后两步,同样看向沃尔夫正关注的方向。
他在看路边玻璃橱窗里的一个八音盒,八音盒上,王子与公主正随着音乐旋转。
米娅抬头问他:“你喜欢吗?”
沃尔夫说:“你拿脚趾头想想再问我行吗?”
沃尔夫问她:“你知道吉利斯事件发生那天,吉利斯王国在举行什么仪式吗?”
米娅说:“不太清楚。我只记得新闻说吉利斯皇室在皇家礼堂举行典礼,轰击波的中心应该就是那个礼堂。”
沃尔夫继续往前走,大雨初晴,他看起来心情不坏:“是吉利斯皇储与女佣的结婚典礼。”
米娅跟着他前行,她对皇室私生活没什么兴趣,但这话让她感到意外:“皇储和女佣吗?”
沃尔夫说:“是的。为了与那位女佣小姐结婚,吉利斯皇储早在一个月前已经宣誓,他们的儿子,以及儿子的儿子,都不再有吉利斯皇位的继承权。”
米娅有点接不上话,心虚道:“是吗。我不太记得了,可能我看得不够仔细。”
不过这其实不怪她,毕竟这也不是报道的重点。
沃尔夫不在乎她记不记得,说起话来更像自言自语:“前几年可有不少关于他的‘丑闻’呢,说是常常拜访某位阁臣的府邸,本以为是爱上了阁臣的女儿,没想到竟是对阁臣家的女佣有兴趣。我从未觉得这是丑闻,反而觉得是真性情,所以对他们的状况也多关注了些。前不久听说皇储完成宣誓,将要举行婚礼,我还觉得是佳偶天成,没想到这么快,就快进到至死不渝了。”
“其实达鲁人可以等等的,这位皇储和老国王政见不同,他始终不同意用武力掠夺达鲁星的资源,”沃尔夫换了口气儿继续道,“只要熬死了老国王,国际联邦就又失去了一支支柱力量,到时以罗先生为核心的‘宇宙共同体同盟’就能获得更多的话语权,事情也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我曾衷心希望吉利斯的皇储能和女佣小姐相守相伴,生儿育女,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但现实却是二人双双惨死于辐射波的中心,并在随后出现了一场可怕的星际战争。如果有人既为这对夫妇悲伤,又对这场战争持消极态度,那么理解为‘当这样一对夫妻死去,世界便崩坏了’,似乎多少能让人感到一丝丝宽慰……”
“沃尔夫先生。”米娅忽然打断他。
而离开了实验室的沃尔夫,总是让人感到疏远又客气。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被制止之后尴尬地笑了一下,回应道:“不好意思。听了个无聊的故事是吗?”
米娅看向他,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有多么怜悯:“对不起这样打断您,但是,您有没有想过不要再关注这些事情了?”
沃尔夫颇感意外:“你是指?”
米娅说:“嗯……悲惨的故事,还有可怕的战争之类。您在说这些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悲伤。”
沃尔夫觉得好笑:“这倒没有,关注新闻是我的兴趣。”
米娅听了显然有些慌,甚至有些脸红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顺利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对不起,我不是要您放弃兴趣爱好的意思。只是按您之前所说,‘许多人即便知道真相也于事无补’,也就是说您认为自己并不打算做一个政客,也并没有能力停止这场战争,那么或许您不用关注这件令人难过的事。对不起,我不是表达‘不用关注政治’的意思,只是您似乎很不适合再看这些,您、您似乎容易从最消极的角度看待问题,甚至往更恶劣的方向推演,那么这些事带给您的伤害就会比其他人更大。啊,我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而是您是个过于善良的人,那么您确实不适合从政,那您关注这些事情也就仅仅是在自我伤害而已。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沃尔夫惊讶地看着她,他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谁能想到刀枪不入的沃尔夫先生竟被一个小废物安慰了。
米娅心慌得就要跳出来,好在到了地下交通站了。
她最后道歉道:“对不起,沃尔夫先生。请相信我没有恶意,如果冒犯到您,还请您接受我的道歉。我只是很希望您能保持快乐,哪怕是在战争时期。毕竟这场战争并不是您的错。”
米娅说完微微对沃尔夫先生低了低头,然后快步往入口方向走去。
*
只要不去想,不去关注,那么事情就没有发生。
谁能想到这个看似尊重科学的小研究员,内里竟是个主观唯心主义者。
直到回到家中,沃尔夫还是觉得很有趣。
如果说客观唯心是塑造一个外在的上帝,那么主观唯心就是自己做自己的上帝。沃尔夫隐约记得米娅确实和托马斯谈论过她的“虚无世界”,那时沃尔夫还没意识到米娅是真的给自己打造了一个用以逃避现实的空间。
如今的世界充斥着焦躁、忧虑、愤怒、恐惧,米娅却没有被任何一种恶劣情绪所裹挟,就好像独立于世界之外。这样的乐观,似乎略显自私凉薄。
她凭什么既享有极端的轻松快活,又维持正常的生活状态呢?
因为正义者奔走呼号,让现实世界尚且不致崩塌;因为工人们付出劳动,使得世界继续前进;因为父母为她营造了温馨舒适的家庭环境,使她退路无忧。当然,除此以外,还有朋友师长对她的多方关照。这一切使得她哪怕长时间地沉浸在她的虚无世界中,也依然不会生活失序。归根究底,不过是旁人替她扛住了那些忧虑。
而在她身边的人,则会被她快乐的模样欺骗,莫名地轻松起来,几乎忘记自己身处灾难。人们因此更加渴望与她相处,也为她营造了更加适合她生存的环境。
就这样形成一个正向的循环。
她的导师霍夫曼教授欣赏她的木讷,于是为她联系了工作面试。
托马斯觉得她有趣,于是教她提升语言理解能力,带她进入了自己的朋友圈子。
沃尔夫则在无形中也对这种快乐有了依赖感,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再反感进入那个对他来说‘乌烟瘴气’的实验室,而且他最近还挺喜欢和米娅说话的。
或许不会有人比米娅更会认真听人说话了——老天啊,哪怕有些话晦涩难懂,她竟也能记在心里,在下一次提及相关话题时恍然大悟,又反过来向对方输出,借以开导对方。
“我只是很希望您能保持快乐,哪怕是在战争时期。毕竟这场战争并不是您的错。”这样的话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说,都不会比米娅说来更有冲击力。因为谁都知道,她说话不会有任何七拐八拐的花花肠子,她的词典里连“善意的谎言”都不会有,她就只会说出自己内心最直观的感受罢了。
但是她这样的生活态度,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复刻的。
比如沃尔夫,并不是只要他不去想,就可以不支付妹妹的学费和生活费的。他活得太过清醒明白,他明知新闻中的那些死亡数字之下,是漂浮的飞尸,是不归的魂魄,是声嘶力竭,是惨绝人寰,是死不瞑目。
大雨只是短暂地停歇,夜幕降临后,再次雷声大振。
雨点从天而降,急躁地打在地面,溅起无数水花;红白相间的雨帘上,雨水缓缓坠下,滴答滴答;室内安稳无恙,恍若异世界,温柔虚假。
沃尔夫站在窗前,按照米娅的建议放松着精神,享受着这仿佛偷来的片刻愉悦。
就像将鲜血和尸身掩盖在了一曲轻快悠扬的爵士乐下,怪诞而又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