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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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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祝清圆从床上倏然坐起,想到昨日自己的一晕,顿觉脸面尽失。
说好要做一个心狠手辣的小娘子,怎么与敌人的第一面就晕了。岂不是叫人家一阵好笑。
她捂脸良久,还是决定重新做人,便唤来小芍。
“姑娘醒啦!”小芍端着盛满热水的铜盆春风满面,“昨日那位郎君竟然抱着姑娘回来了,据说是赵家的护卫长,赵家不愧是京城大户,连个护卫都长得这么俊,那咱们姑爷岂不更甚!”
祝清圆好笑,不忍告诉小芍,她的未婚夫婿赵行禄,倚财仗势、骄奢淫逸、衣冠禽兽,三词即可概括。
前世她住进赵家后,祝氏的行令、私章便立马被扣下,说是她一个小娘子管不了这偌大家业。于是她只剩从扬州带去的那些金银珠宝,但不消半年,赵行禄就将之挥霍到只剩四十箱。
就连祖父为她及笈之礼准备的玉簪,也被赵家人夺去,送给了赵皇后。
“赵家人可安顿好了?”祝清圆取过香熏的帕子,摁拭额角眉心。
“是,都在别院住下了。”
祝清圆点点头,“从昨夜到如今,可有人来看过我?”
小芍摇摇头:“没有啊,”
她不由得怔了怔,正给她比划着头饰的小芍也停住了,疑惑抬眸:“姑娘,怎么了?”
祝清圆说不上来,只觉得哪里怪怪的。
虽然她明令让赵家的人不必多寒暄,但她骤然晕倒,按照前世那个赵家钱婆子的性子,势必要来给她假模假样的煮汤药了,怎么会如此清净……
上一世在进京的路上,她不慎风寒,这钱婆子立刻嘘寒问暖,对她无微不至。她眼泪汪汪,还以为这婆子是真心对她,可人家不过是眼馋她的银子罢了。
终日卖惨,短短半年,就骗去了祝清圆数百两纹银。后来嘴脸败露,又仗着是赵夫人的身边人陷害于她。
拜这钱婆子所赐,她又是被掌嘴,又是被罚跪,可吃了不少苦头。
静默了好一会儿,祝清圆抬头对小芍道:“随我去别院再见见赵府诸人吧。”
屋外又下起了密雪,今冬似乎格外冷——是以一向硬朗的祖父才会落水不过盏茶工夫,便寒入肺腑不治身亡吧。
祝清圆站在檐下伸手,雪霰落在掌心冰凉刺骨。祝府已无人打理,地上泥泞一片,到处都落着破败之意。
“姑娘,走吧。”
小芍将手炉递给她,跟在祝清圆身后撑伞。
那别院本是祖父筑来与老友品茶畅谈之所,周围竹荫冷泉环绕,是炎夏时再好不过的避暑地。从前她总是缠着祖父,将此处让给她与闺中姐妹们私话小憩。
豆蔻年少,青纱软帐,少女们赤足去冷泉摘白莲,打着扇子躺在廊下看星河。
如今一想,却是当真隔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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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院门紧闭,悄无声息。
但主仆二人一敲门,门便立马打开,似有人一直站在门内守岗一般,将小芍吓了一跳。
祝清圆的心也紧了起来。
赵家虽然家规森严,但若离了主子,私下自然还是散漫多嘴,定不会像现在这般令行禁止。
开门的护卫将祝清圆二人引向内室,一路上竟没有一个人出现。
就在祝清圆准备拉着小芍转身奔逃的时候,厅堂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走出一位着绀色布衣的庶丁。
他恭恭敬敬朝祝清圆作揖,笑道:“祝小姐怎么亲自来了?”
直到祝清圆看清此人的脸,才终于舒了一口气——是赵家的人不错。
此人名叫史佰,是赵太傅身边多年的随侍,他家婆子也是赵家内宅的管家嬷嬷,气势颇盛。前世便是他们夫妻二人来接她去京的。
她搭着小芍的手,凝了凝神道:“这两日我料理祝府的事,对各位多有麻烦,所以特来致谢。”
“小姐客气了。”他侧身道,“先进去暖和暖和吧。”
然而祝清圆一进去,便打了个寒颤,在别院这样阴寒的地方,他们竟然连个炉火都不生。
“此番前来其实也是告知诸位,祝府物件已经整理妥当,今日便可上路。”
“甚好,甚好。”史佰笑逐言开,吩咐人去给祝清圆沏杯热茶。
祝清圆扫了一眼,状似玩笑道:“怎么连沏茶的都是男子,赵家一个女眷也没来吗?”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屏风后传来妇人猛烈的咳嗽声。
霎时三人都愣住了。
史佰首先反应过来,陪笑道:“惊扰小姐了,是贱内在路上感染了风寒,不便见贵人。”
“无妨。”祝清圆将茶放下,“也叫她出来喝杯茶暖和暖和吧。”
又僵持了半晌,史佰终于还是将那妇人从后头带了出来。祝清圆这才看清,这钱婆子略有些蓬头垢面,原本丰腴的脸颊也满是病容。
与上一世颐指气使,风风火火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知这位妈妈如何称呼?”祝清圆明知故问。
那妇人的嘴唇动了动,却还是被史佰抢先答道:“贱内本姓钱,小姐叫她钱婆子就是!”
祝清圆瞥了一眼,史佰将钱婆子的手臂抓得很紧,生怕她冲撞了什么似的。奇也怪哉,在祝清圆的记忆里,这钱婆子向来是个泼辣的,没想到竟如此惧夫?
“那钱婆子怎么不自己答话?”祝清圆又一句,将史佰堵得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眼神闪烁,眼见就要开口了,突然门口传来一句清冷的答话:“她风寒入喉,嗓子已经倒了。”
祝清圆回头看去,是李行。
他今日还是穿着玄色的武袍,站在光下,眉眼淡然。
“啊对!对!她说不得话了!”史佰赶忙跟着道。
祝清圆看看他,又看看史佰和钱婆子,有些犹疑。
直到钱婆子再次张嘴,缓缓说了句:“是。”嗓子的确沙哑难听,磨出了祝清圆一身鸡皮疙瘩。
“即如此,我也不多叨扰了。今日午后,我们便可装车启程。”祝清圆转头,“小芍,走吧。”
“是。”
祝清圆垂目,走到门口,向李行欠身:“多谢郎君昨日……相助。”
其自认端庄守礼的声音,落在郎君耳中只觉甜软。
别院门框略窄,两人间仅相隔一掌,李行没忍住垂眸俯视着她。琼花乱飞,落在小姑娘的眼睫上,微微颤动,又转瞬消融。
像山间石上轻盈易碎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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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祝家内库。
“小芍,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祝清圆坐在箱子上撑头笑,绣鞋轻摆。
小丫头望着眼前的金碧辉煌,久久合不上嘴。她知道祝家有钱,但她也受不住直面这么多金银珠宝的冲击。
“姑娘,我……我眼睛有点晕,头也有点晕……”
“傻瓜。”祝清圆笑嗔着点了点小芍的脑袋,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对镶红珠的金丝蝴蝶,别在小芍发髻上,说,“好看。”
小丫头用手摸了摸,嘿嘿一笑,但随即便想摘下来归还。
祝清圆没有制止她,而是从身后拿出了今日临时备下的方匣,看着小芍郑重道:“这里头是扬州郊下的十亩良田,式燕街上的十间铺子,银契百两,还有我的玉章一枚,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尽可去找祝家的掌事或是薛通判。”
“姑娘,你这是……”小芍似乎猜到了什么,捏着祝清圆的手不敢放。
祝清圆笑了笑,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只剩小芍头上的金蝶闪烁:“此去上京,我就不带你啦。”
她摸了摸小芍的脑袋,小丫头跟了她足足九年,性子又倔又莽,什么也不怕。正因为如此,她才被祖父送到娇滴滴的自己身边;也正是因为如此,上一世她为了护主,而被赵家活活打死。
先前她成功恶惩刁仆,还以为依着上辈子的先知,这一世尽可无忧。没想到还未离开扬州,自己便已经看不透了。
前路扑朔,她虽被迫再次踏上前往赵家的路,但她早就想好了。前往上京的这一路,她便要开始慢慢装病,待抵达上京,她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自然能与那赵家断绝婚约,如此一来,小芍那处便成了一个能让她落脚的温暖之所。
可若上天非要戏弄她,叫她一辈子呆在赵家那个魔窟里,她也不忍再次赔上小芍的一生。
祝清圆捏了捏小芍的手:“拿着这些回家好好过日子,你嫂子的果子味道做得很好,就是开得铺面小了些。”
小芍泪如雨下:“我不让姑娘一个人!”
见小芍坚决,祝清圆无奈,只得撒谎宽慰她:“你可否记得我前几日和你说过的那个故事?”
小芍强行回忆了片刻,轻声道:“怀璧其罪?”
祝清圆点点头:“那你觉得祝家之财比之和氏璧如何?”
“要我看来是这些金银珠宝更诱人,和氏璧并非人人想要,但钱财却是人人都想得。”小芍分析得很认真。
“那便是了。”祝清圆像个姐姐一般点头,“不论是从祝家被赶出去的仆从,还是赵家,都巴巴地想着祝家的钱。我将你放出去,不是要和你撇清关系,而是要你助我。”
“什么意思?”小芍眨巴眨巴眼,很显然已经被祝清圆绕进坑去了。
“自古成大事者都是双管齐下,里应外合。你要听我的话,先在外头好好的,到了要用你的时候,你自然便知晓了。”
“好。”小芍重重点头,但终究还是不舍祝清圆,眼泪汪汪,“可是我还是放心不下姑娘你,没人服侍你,这一路上可怎么办啊……”
主仆二人哭成一团,祝清圆抱着小芍安慰她:“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定能照顾好自己。”
不过就是坐上一两月的车罢了,还能比赵家那豺狼虎穴更难?
此刻的祝清圆仍保留着一丝天真。
而后她狠狠心,抽身离去。
下一刻,守在门口的百十名护卫便一拥进去搬运了,其中一人将小芍撞得蹲下。
小丫头嚎啕大哭,将那名不小心撞到她的小郎君吓得不轻。最终小芍抹抹眼泪,决定好好遵从祝清圆的吩咐。
祝府又重现了难得的热闹。
十四巷前后挤满了人,只等着看祝家今天上京的阵仗。
扬州府特意派人前来开路,祝家的布庄、钱庄、医馆、渠运……大大小小十几类行当的东家们也纷纷前来相送。
“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三百零二、三百零三……”
有人站在角楼上数着祝府往外抬的箱子,算到最后竟然有三百七十八箱之多,共装了一百辆车,加上祝家小姐坐的那辆宅眷车,恰好一百零一辆。
茶楼先生笔墨腾飞,只等录好,往后将此事讲上一讲。
小芍挂着泪痕在人群中穿梭,铜火盆、狻猊熏炉、蚕丝锦被、软枕、腰枕、膝枕、六套形色各异的茶具、笔墨纸砚、青玉摆件、几盆玉魫兰……被她契而不舍地运进祝清圆的车内。
最后打量了半晌,又将两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安在了车顶。
那个撞了她的小郎君一直跟在她身后搭手,看了这些,不禁惊愕当场。
就这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祝清圆的出行终于尘埃落定。她手持纨扇掩面,弯腰坐上了马车。
撩开帘幔看着祝府缓缓关门,落锁,骏马长嘶碾入残雪,小芍也最终变成了人群中的一点。
祝清圆缓缓闭眼,想到了不知是儿时还是前世,在曲本上看到的词句。
茸茸芳草,漫漫长路,匆匆行李。
此后,她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