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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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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德五十三年,是洛影在梓州城度过的第二个年关。
年前,洛影本欲请个长假,回家探亲,却意外收到了普镇的来信。
洛家二老要去洛州过年了。
这个决定,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洛影此前的猜测:韩洛两家,绝对交情匪浅。爹娘对她,也真的有所隐瞒。
罢了,洛影如今也看淡了许多。既然众人都不愿告诉她真相,那她也没有必要浪费心思在这些闲事上。倒不如好好陪伴柳留,顺便学好手艺,这才是她来梓州的初衷。
洛影来周家茶楼已有将近两年的光景,与张婶之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她是这些年来,唯一跟在张婶身边的女孩,学到的,自然不仅仅是皮毛。
其实早在半年前,周家茶楼售出的点心,均已出自洛影之手。她的口味和张婶其实是大不相同的,张婶喜甜,洛影喜淡,糖量差了不只一星半点。不过,她并没有根据自己的口味,对茶楼的点心做出调整。
她相信,有许多食客,都是冲着原汁原味的周家点心而来的,那是经受过岁月洗礼的情怀,不可能被轻易改变。
这里虽然名为茶楼,却有不少单买点心的客人,因此洛影的日子过得并不清闲,尤其是逢年过节。这段时日,她忙的脚不沾地,几乎是在茶楼里过完了整个新年。
正月刚过,梓州城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晌午时分,洛影外出办事时,在街道迎面撞上了李周。
李周显然是奔波了许久,额角有汗珠滚落,他大口喘着粗气,略去了往日常有的寒暄,开门见山:“洛姑娘,你今日可曾见到阿裕?”
“半个时辰前,我在茶楼看到颜公子了,他这会儿兴许还没离开。”洛影方才出门的时候,颜裕正在二楼和同僚谈事,还和她远远打了个招呼。
“这家伙,他老丈人和沈大哥还在府上候着呢,他竟然还有心思跑去喝茶,害得我一顿好找!”
李周双手叉腰,一顿连珠炮似的抱怨。而洛影,只听到了 “老丈人”三个字,似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浇的她措手不及。
“啊?那个……”她正欲询问两句,却被对方打断了。
“洛姑娘,我赶时间,先行一步了!”
李周向着茶楼的方向,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只留下洛影,独自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知所措。瞬息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疑问:
颜裕成家了?
不可能啊。
难道是她听错了?
好像也没听错呀……
洛影不觉加快了脚步,径直向茶楼走去。一路上,她的思绪十分混乱,耳边反复回荡着那三个字。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茶楼门口。抬头时,恰巧碰上迎面走出来的颜裕和李周。
看到彼此,洛影和颜裕同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李周狐疑的看了双方一眼,忍不住用肩膀推搡颜裕,“快走啊,别墨迹了!”
颜裕被李周推着向前走去,二人擦肩而过时,他的目光扫过洛影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停滞,眼里带着几分探究,终究是欲言又止。
末了,只是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这一日,洛影格外的忙碌,脑子也是昏沉沉的,整个人仿佛游荡在梦境中,有一种不真实感。
晚间,她独自坐在楼梯上发呆,纤细的影子映在墙上,显得格外单薄。
洛影的思绪总是不受控制的想到颜裕,她反复回想一年以来与他的相处点滴,却没看出一点端倪。她怎么都猜不到,颜裕竟然已经婚配了。
难道?只是订婚?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颜裕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过半百,身着绛紫色长衫的男性长者。
“小洛。”
“颜公子?你怎么来了?”
洛影被眼前的架势给弄懵了,这么晚了颜裕跑过来干嘛?为什么还带了一位长辈?
“来碰碰运气。”颜裕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想买些点心,不知今日可有剩余?”
“现在买点心?怎么不早些过来呀?这会儿没剩几块了。”
紫衣长者眉目含笑,忙解释道:“小姑娘莫怪,是我这个老家伙一时兴起,想尝尝咱们梓州城远近闻名的周家点心,特意拉了小叶子,大晚上陪我走这一趟。”
额……
“小叶子”是指颜裕吗?这个称呼还挺……独特的。
“岳父说笑了,都怪叶之考虑不周,应该早些派人过来采买的。”颜裕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往洛影这边瞟了一眼。
这句话的信息量不小, “叶之”自然指的是颜裕自己,兴许是他的表字。而那声“岳父”,叫的自然是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紫衣长者。原来,她真的没有听错,颜裕确实婚配了……
洛影的心里酸酸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许是近日乍暖还寒,加之有些劳累,洛影顿时觉得脑袋有点发闷,身子也不大爽利,像是染了风寒。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笑道:“您要采买多少点心?”
“还有多少?”颜家岳父也笑道,“老夫难得来一趟梓州,想着多带些点心回去,给家里的两个小馋猫也尝尝。”
“二位先坐,我找找看。”
洛影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不动声色地向隔间走去。不多时,便端着一个食盒走了出来。
“就这些了,够吗?”
“再没了?”
“嗯。”
颜家岳父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点失落:“罢了,那就这些吧。”
“那个……您老什么时候启程?若是赶得及,我明日可以早些过来,给您再做几盒新鲜的。”
对方苦笑道:“怕是来不及,天一亮就要出城了。”
“这样啊……”洛影实在是于心不忍,她抿了抿嘴,思量了片刻,“要不,我给您现做吧。”
颜裕眉头微蹙,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是欲言又止。
听到洛影的主意,颜家岳父显然是动心了,但还是客气了一下:“这,会不会太麻烦小姑娘了?要不还是算了吧。”
“不麻烦,食材都是现成的,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做好,您留个小厮在这儿候着就行。”
“如此,那就辛苦小姑娘了。”
“言重了。”
颜裕看事情已谈妥,便走到岳父身侧,轻声道:“岳父,时辰不早了,您先回去歇息吧,叶之在这儿候着就行。”
颜家岳父拍了拍颜裕的肩膀,自嘲道:“也好,老夫如今年纪渐长,愈发力不从心了,那就麻烦小叶子了。”
“应该的。”
目送岳父离开后,颜裕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街角,才长叹一口气,再次走进茶楼。
此时,茶楼的伙计早都走完了,大堂只剩下赵掌柜和赵齐在清点账目。三人方才的谈话,这二人自然是听到了。就在颜裕出去的小半会儿功夫,八卦如赵齐,已经在赵掌柜处探过口风了,不过看样子照例是没有什么收获。
赵掌柜毕竟是茶楼的老人,对主人的家务事向来是守口如瓶的。若是旁人问起,他可能还会透露一二细枝末节,可那人却是赵齐,结果可想而知。
“赵齐,你留下,等会儿送一下洛丫头。”
赵齐撇了撇嘴,摆出一副早已洞悉一切的表情:“晓得啦!”
“不必麻烦赵兄弟了,此事因我而起,理应我送小洛回去。”
赵齐急忙点头:“好啊!好啊!”
赵掌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将视线转向颜裕:“那就有劳阿裕了。”
“应该的。”颜裕道,“时辰不早了,赵叔和赵兄弟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
一炷香后,偌大的茶楼只剩下两个人。
颜裕倚靠在隔间门口,面色沉重,表情颓然:“老人家难得来一趟,不好扫了他的兴致,只得辛苦小洛了。”
另一位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她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举手之劳,权当是还颜公子的人情了。”
“今日在茶楼外,小洛可是有话要说?”
洛影下意识想要否认,“没,没有。”
“哦。”颜裕目光如炬,盯得洛影浑身发毛。
她脸上的笑实在挂不住了,总觉得颜裕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轻而易举就能看透她的心思。洛影急忙转过身去,设法转移话题。她突然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个名字。
“叶——之——”
脱口而出时,洛影有一瞬的出神,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还来不及捕捉,就消失不见了:“好熟悉的名字啊。”
颜裕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还记得?”
“啊?记得什么?”洛影满脸疑惑的看向对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颜裕的眸子随即又黯淡了:“没什么。”
“叶之是你的字吗?”
“恩。颜裕,字叶之。”
“裕者,饶也,无咎也。那‘叶之’呢?所取何意?”
时人取“字”,大多是蕴含深意的。“名”与“字”,或是互为表里,或是互为补充,总是会有那么一点联系。但是“裕”和“叶之”单从字面来看,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关联,洛影故有此问。
“取字面意。”
“草木?”
“嗯。”颜裕走进隔间,坐在灶台前的矮凳上,拾起一旁的柴火,低声道:“我来烧火吧。”
“好。”
他今晚的情绪过于低沉,对此事似乎也不欲多言,洛影便不再追问。
隔间里只剩下一片寂静。
半晌,洛影看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颜夫人也来了吗?”
刚问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下意识咬了咬嘴唇,偷偷抬眼打量颜裕。
颜裕摆弄着柴火,眉头微蹙,面露疑惑:“嗯?……母亲一直在寺中修行,不轻易出来。”
对此洛影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因此她问的并非颜母,而是另一位颜夫人。
“那,少夫人呢?”
“谁?”对方显然没听懂她的意思。
“颜公子的……夫人。”最后两个字因为底气不足,音量明显低了许多。
“郭……”颜裕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默默垂下眼睑:“她已经过逝两年了。”
“啊?那个,抱歉……我,我不知道……”
“无妨。”颜裕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洛影不敢再多说什么,这些信息已经足够她消化许久了。
又是一片寂静。
一盏茶后,洛影备好一切,只待点心出锅时,隔间里早已没了颜裕的身影。
她刚走进大堂,就看见颜裕坐在自己方才坐过的楼梯上,眉头紧蹙,手里摆弄着一个香囊,那是他往日时常挂在腰间的。
香囊伴随着他指尖的动作,不停转动,形成一道道残影。
洛影心中一怔:那个香囊,绣工精美,色泽如新,必然是保存极好的。
难道……是他亡妻的遗物?
难怪颜裕会当做宝贝一样,总是随身带着。
看着他这副落寞的样子,洛影心中五味杂陈,既有三分苦涩,又有七分自责:
他一定很爱亡妻吧。
都怪自己多嘴,戳了他的痛处。
……
后来,洛影才知晓:颜裕的岳父是钦州知府郭瑓,也是他的第一任上司,知人善用,对他有知遇之恩。如此看来,颜裕和郭姑娘还真是门当户对。
可叹天公不作美,让有情人阴阳相隔……
送洛影回家的路上,二人的情绪都十分低落。
其实,关于颜裕的事情,洛影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却都来自他人之口,可信性不高。毕竟,颜裕本人很少提及这些。外人只道他是天之骄子,不仅出身世家、少年得名,而且仕途顺遂、官运亨通,是人人艳羡的王孙公子。却鲜少有人看到他藏在光鲜外表下的,累累伤痕。
事事顺遂,不过表象而已。
途中,洛影又看到了那株巨大的梓树,树影斑驳,印了一地的落寞。她的眼睛不禁有点湿润,心里堵得慌,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上气来。
洛影心中难过,既是为了颜裕,更是为了那位素未谋面、不幸早夭的姑娘。
这大千世界,虽不乏苦楚,更多的却是桃红柳绿,生机盎然。可她,再也看不见了。
她错过了这世间太多太多的美好。
夜间,雷鸣阵阵,预示着春日将至。那道划破天际的闪电,与洛影今日的心境十分相称。
物换星移,周而复始。
今夜过后,灼灼桃花,亦将绽放。这四季的更迭,从不因芸芸众生的悲喜而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