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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日之既逝,此情如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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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渐至,秋天来了。树叶染成金黄,天空蔚蓝而深远。朱氏女子怀孕了。西江县侯张黍来贺喜,宴会上,萧踪说:“张兄,素闻你爱好音乐,我这里有一乐伎名伶十三,送与你如何?”
张黍客气推让:“萧兄,小弟怎好夺人之爱呢!”
萧踪说:“我诚心诚意,张兄就莫在推让了!”
张黍欣然笑纳:“萧兄如此盛情,那小弟却之不恭。”
不卖我,是把我送人。萧踪和张黍谈笑风生的时候,我正在弹琴,我就在他们的谈笑间从一个主人换了另一个主人。我神色不变轻轻抚动着琴弦,清唱着:
日之既逝,情亦既渥。
宾委馀欢,主容不足。
乐饮今夕,温其如玉。
我刚唱完,萧踪就道:“伶十三,你回去收拾收拾,张公子离开的时候,你就跟他走。”
我起身行礼退下。
客舍中有什么值得收拾的呢?几两月钱,几件薄衣。我掏出怀中母亲绣给我的福袋,福字母亲写得难看,用红线绣出来也难看,是我今生薄福的原因吗?我轻轻摩挲福袋上红色的福字,心道,留一点薄福也是好的。我将福袋又揣回胸膛。天快黑时,家仆通知我,张公子要走了,要我准备跟上。将军府没有另外派马车送我,回侯府的路上我跟张黍乘同一辆马车。
马车也不着急,轱辘轱辘慢悠悠地在青石板路上走。马车里,张黍拉住我的手,亲切道:“沈家的小郎君,你的事,萧大哥都告诉我了,他夫人不许蓄养家伎,送你到我府上,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我的事?他怎样跟你说的?”我觉得怪怪的。
张黍笑着摇摇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别的话,我不能再跟你说了!”
张黍看样子不会开口,随萧踪怎样说吧!照张黍现在待我的态度,一定不是坏话。
到了侯府,稍作安顿,未过几日,萧踪便来。以后不超五天,萧踪就会来一次。每次来,张黍都筹备宴会,让我奏乐。转眼冬天就到了,秋天过去了。冒着风雪萧踪还来。入了夜,雪越下越大。张黍打趣我道:“沈家郎君,萧大哥哪里是看我,分明是为了你啊!”
我抱琴退下,想起前尘张黍喝醉把我送给萧踪时的话,方明白张黍对萧踪用情至深。那他说今日打趣的话时,心中也很悲凉吧!回到寝室,刚刚洗漱完,准备安歇。房门敲响,我打开门,一股冷风吹进来,连带着萧踪。
“将军未归?”我疑惑道,看着屋外鹅毛似的雪花,轻轻把门带上。
“怪我吗?”萧踪问。
“嗯?”我几乎以为听错了,“将军说什么?”
“你怪我吗?”萧踪又问。
我笑着摇摇头:“怎么会呢?将军是我曾经的主人,奴仆本就听由主人处置。”
“想我吗?”萧踪还问。
我可以媚笑着哄他开心,说想将军想得花儿都要谢了,但我违心地说:“不想。”
萧踪不依不饶:“为什么?”
我非常平静地说:“不为什么,伶人就是伶人,伺候过的人那么多,个个都想怎么记得住呢?”
萧踪一把将我拉近他的怀里,紧紧地锢住我。
我本能要推,却忽而觉得刚才的回答太过欲擒故纵,我再推,就更显得欲拒还迎。我干脆一动不动。我冷冷道:“将军已有妻室。”
萧踪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续道:“夫人怀孕五个月了吧,若夫人知道,将军风雪夜不归,到友人家中找乐伎寻乐,该如何寒心?”
萧踪终于把我松开,他转身拉开门走了,留下冷风裹挟着雪花刮进来,仿佛刚才他身上的体温都是假的。我久久站在屋内,没去关门,直到张黍进来,才回过一点神。张黍带上门,端来一碗姜汤,他关切道:“你跟萧大哥怎么了?你这样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是的,我没必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我端起姜汤,吹了吹,一边喝一边对着张黍道:“公子金贵,小人低贱,公子知道发乎情止乎礼,小人也知道,小人本就因为身份低微、举止不端被人轻贱,不想做非礼的事更被人轻贱。”
张黍想了想,道:“萧大哥是我的客人,你住在这里,若无我的指引,他不会找来。便是没有我的许可,你是我家的奴仆,替我伺候我的客人,不应该吗?哪里非礼呢?”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君子以仁存,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萧将军是君子,心存仁爱,又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小人是不满足他的欲望、成全他的君子之名啊!”我自知低贱,身为奴隶,不配称人,不配得人敬重。
张黍双手抱头:“那你看不出萧大哥喜欢你吗?这样的风雪夜,你赶他走,于心何忍?”
“总好过声名有损,何况小人并未赶他。”姜汤见底,我把汤碗放下,“小人福薄,萧将军的喜欢小人承受不起。”
张黍叹息一声:“唉,算了算了,你们两人的事,我操什么心呢?你早些休息吧!”
张黍说着离开我的房间,带上了房门。
接下来有两个月,萧踪都没有再来了。转眼春暖花开,燕子衔泥筑巢,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闲暇时,我抚琴读书,连侯府的门都不出。实在拗不过张黍的请求,陪他到相国寺上香。相国寺外车水马龙,好巧不巧,我们乘的马车撞上前车了,车上的人下来,我们也下车,竟是萧踪!
“我为妻子求个平安。”萧踪道。
“唔,我求亡父之灵安息升天。”张黍道。
他俩人齐刷刷看着我。
“小人只求现世安稳。”我皮笑肉不笑地笑着说。
车辆损毁并不严重,但也需要修理一番,离山门不远,我们便结伴步行上山。
我非常规矩地跟在他们两人身后,跟萧踪仆从差不多的距离。前面萧踪和张黍有说有笑。
“你是说光禄卿许大人参奏了巴陵王?”张黍连声啧啧,“他不一向都不表明立场吗?这次站在太子一方真令人惊讶!”
萧踪不以为意道:“谁说不是呢?之前御史参奏巴陵王私屯兵器,豢养勇士,就引起了陛下的疑心,这下许大夫拿着巴陵王的书信说他用魏国的珍宝贿赂自己,更有巴陵王暗通敌国,缔结党羽的意思。”
我暗暗寻思道,这巴陵王就是当今皇帝的四子,难道前尘许大夫被诛杀是因为不肯陷害巴陵王?这一世许大夫为求保命诬告巴陵王才是他活到如今的原因?也对,还有一个前尘,不是许大夫都活到萧踪登基了吗?我额头有些痛,就听张黍又问:“陛下没有动作吗?”
萧踪道:“已经派使者前去询问了。”
我若记得不错,前尘皇帝派去的使者被巴陵王杀了,这也是皇帝派萧踪父亲前去围剿巴陵王的由头。而巴陵王杀使者只是一时失手,并非故意,巴陵王要向陛下解释,带着署官顺江而下,派出的使臣被太子手下暗杀,谎称巴陵王要谋反,这才彻底激怒了皇帝。
我寻思间,已经到了山门。我们请香进去叩拜。
中午用了素斋,午后在禅房休息,张黍还要四处走走,萧踪派自己的侍从保护他,也就把他们都支开了。所以,现在小小的禅房里,就我和他。
萧踪笑了:“卿以为吾为登徒子乎?”
我坐在席上打坐,抬眸看他。
萧踪又问:“风雪夜之事,卿怪罪我了?”
小人不敢,差点脱口而出,若真说出来,又总觉得有几分真的嗔怪的意味在里面。我沉默了片刻,道:“小人只怪罪自己,不识抬举。”
“哦?此话怎讲?”
“尊者亲近小人,就是抬举小人。小人拒绝尊者的亲近,岂不是不识抬举么?”
“卿后悔了?”
“后悔了,尊者既不爱惜自己的名誉,小人又为什么要替尊者忧心呢?”
敲门声响起,小沙弥送来茗茶。
萧踪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问:“茶中有味乎?”
我若答有味,他自会说味不可见;我若答无味,他自会说我口不对心。
我干脆反问道:“将军有情乎?”
萧踪不答,我趁机逞口舌之快:“将军为尊,小人为卑,将军与小人尊卑分明,将军之情不应与小人,应与承情者。正如茶之有味无味,在于尝者。小人不尝,其味有无与小人无异。”
萧踪只是道:“你走了一上午,口不干渴吗?见有茶者,不饮吗?”
“尊者之茶,卑者不敢饮。”
“饮之生,不饮死,你也不饮吗?”
我不答。
“得之生,弗得死,你也不要吗?”
我轻笑道:“将军说的不是茶,不是情,是仁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自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
萧踪摇摇头:“在我看来,仁义就是干渴时施与一杯茶,情亦如此,人口渴想喝一杯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杯茶之情,卿也吝啬吗?”
我心干涸,若有源头活水,自然不会吝啬一杯茶,我只有道:“非是小人吝啬,实是小人无所有。”
“若我与你呢?”萧踪道,“你为何不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