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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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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洲本多山川积石,名为昆吾,昆吾石上,寸草不生,本不是一个适合凡人生活的地方,然而自从流洲仙祖以一己之力,布下空浮大阵,将大部分的昆吾山石从流洲土地上整块拔起,形成如今流洲仙人常居修炼的流洲浮岛之后,便为流洲留下了大片的沃野,逐渐便有凡人迁居于此,流洲也便逐渐热闹起来。
随着流洲仙门日益壮大,原本贫瘠荒芜的流洲浮岛,渐渐开始有了人气。即便浮岛之上灵气充沛,但仙人都曾是凡人,看着这些光秃秃的石头总是觉得不够鲜活,加上流洲修仙一脉向来没那么讲究,不在乎什么清心寡欲,于是经过仙人们多年栽培,如今浮岛之上已是郁郁葱葱地长满各种花木果树,有些山头甚至还奔跑着奇珍异兽。
浮岛主峰名为融意峰,峰顶长着异乎寻常高耸的树木,寻常土地上百年都长不到三尺的灵柏在此地轻松便攀上百尺,不过三颗灵柏,便几乎成了一片林子,灵柏林边是一片青色的湖,湖面极为平静,仿佛一块嵌在峰顶的玉石。
湖边是一片药田,在这浮岛最高的峰顶,灵气最为充裕,那些举世罕见的药株在这里仿佛杂草一般自由地生长着。
然而这片药田看似杂乱,实际上却一直有人精心照拂。
“徒弟拜见师尊!”简沧低头行礼。
药田里正为一株风兰草剪去枯叶的男子闻言起身,回首向简沧望去,他束起的发髻松散了些,青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搭在肩头,衣袍也随意地扎起以便劳作,这样一副务农的打扮,在他身上却只有轻松和惬意,男子一双眼温暖柔和,在看到简沧的时候,眼中好像有光亮了一下。
然而男子一身渺渺的仙人气概在开口的瞬间就无情地消散了。
“小沧!你可算回来了!”在话本里不苟言笑的林昀仙上此刻双眼微弯唇角含笑,足尖轻点,从药田中掠起,落在简沧身边。
不等简沧回话,那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流洲仙首,林昀仙上一脸迫不及待的喜气洋洋:“回来就好,平安回来便好,身体如何?可有按时服药?”
面对扑面而来的关心,简沧心里却突然一凛:“回师尊,一切安好,身体无恙,也有服药。”
“为师近日有了些心得,新炼了些药,不仅对你的灵智缺损之症,还新加了点你苏先生带来的桂花酒酿,清新甘美,你来尝尝?”
简沧此时只想回头就跑,奈何自己的师尊对徒弟的心思早已了如指掌,早已伸手亲切地招来一株唤风藤,拉住了简沧的脚踝。
简沧勉力维持的一本正经终于崩塌,低头瞅了瞅那根看似纤细,实则坚韧无比的细长青藤,抬头嬉皮笑脸起来:“师父,之前的麦香味已然足矣,在山中狩猎精怪的时候还能当一餐饭吃,很是实用,这就不必换新口味了吧?”
林昀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表情幽怨:“小沧你自小不爱吃药,此番受如此重伤,为师好不容易将你调养成如今这般活蹦乱跳的模样,然而却还是让你失了不少灵智。这几年来,为师日日为此发愁,不忍见你吃药委屈,但又不得不看着你服药,每次为师便变着法儿将药丸炼得好吃一些……”
说着,林昀拍了拍自己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玉的小瓶子,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竟散发着莹莹的微光,映得拿着它的手指更显得苍白纤瘦。
“也罢,既然我的小徒儿不肯自己尝尝,那为师只好亲自喂药了……”
话音刚落,旁边药田里蓄势已久的几根青藤猛然抽起,如同几条狂乱的长蛇,向立在原地的简沧袭来。
然而简沧并非毫无防备,指尖早已拈着一道灵力,待自己的师尊发难之时,便极快地向脚下挥去,斩断那根困住自己脚腕的青藤,青藤的汁液仿佛血液,青绿色的溅了一地,然而受伤的青藤旋即便在伤口处分出好几道枝丫,迅速生长,与空中的几根青藤一同抽向简沧。
简沧并未拔剑,仅凭着迅捷的身法在青藤间穿行,衣袂翻飞,足尖轻盈,竟还显出几分惬意来。
林昀轻笑一声,也未有什么动作,但某种力量好像一阵风轻轻拂过整个峰顶,一时间这里所有的生物都像是被这种力量蛊惑住,微微颤抖又充满期待地等待被选召。
这便是“念“力,将仙人区别于普通灵修者的力量。凡人修仙,只要肯学肯用功,总是能修出些灵力来,这是属于修习之人自身的力量,可用来驱使一些事物,放一些法术,在凡人眼中,已是了不得的力量了。但一人修习所能得的灵力终归有限,寻常灵修者放三五个法术便枯竭了,而“念”力不同,流洲修仙,成仙之道便是要寻得自身的真正执念,方能或得属于自己的念力,这种念力,可引动天地自然之力,且随执念不同,便有着不同的能力。
林昀的“念”,便是“生”的执念。凡是生灵,均有着“生”的欲念,林昀的念力,便可影响所有生灵。
林昀点了几株药草,那几株药草便好似有了情绪,极为欢欣地疯狂生长了起来,那些锯子一般的草叶、带刺的枝干、虬结的根须凶狠地向青藤阵中的简沧卷来,那青色的衣角几乎被那些草木完全掩盖住了。
然而不过几瞬,那些凶狠锋锐的植物突然向着四面炸开,被另一种奇怪的念头影响,突然失去了头绪,所有植物都开始茫然地四散开,探头探脑地不知在寻找什么目标。
是“寻”的力量,人生在世,所求众多,每一个人都在苦苦追寻,连草木都会寻阳光,寻水源,久而久之,这茫茫然寻找的意念也成了一种执念。
简沧闲庭信步般从植物的包围圈中走了出来,对着面前看戏的师尊粲然一笑:“师尊,今天可以不吃药了吧?”
林昀眯了眯眼,看着面前的小徒弟。青衣的女子身形有些纤弱,身后那些凶神恶煞般的藤条正狂乱地飞舞,而她却悠然地笑着,这场战斗只是让她的额发乱了一些,甚至连气息都没有一丝紊乱。
确实是长大了,学有所成了。
林昀发出慈父般的叹息,然而却毫不心软地抬手,朝着那堆不听话的藤条勾了勾指头。
流洲仙门的大师姐白瑕走上融意峰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几根青藤将简沧牢牢困在粗壮得有些过分的树干上,几株植物颤巍巍地在一边守着,树顶上甚至垂下了一条长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红色巨蛇,对着被捆住的简沧“咝咝”吐着信子。
而简沧几乎是一边流泪一边吞下那颗桂花酒酿味的药丸。
“师父,您何时养的蛇,也不跟徒儿说一声,也不怕徒儿失手伤了它。”
药丸的酸苦味混合着酒酿的甜腻,以及完全与口感不合的桂花香气,此时在红蛇的注视下,也显得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
林昀满意地看着徒弟吞下药丸,眯着眼笑着拍了拍红色巨蛇的脑袋:“左右不过是你离岛那几天。”
说罢,手指一勾,那种“生长”的力量便收了回来,红蛇缩成了一根拇指粗细的小蛇,顺着林昀的袖口爬了进去,那些被催生的植物也逐渐失去了活力,慢慢变回了原先的大小,简沧也终于得以挣脱青藤的束缚。
“师尊,师妹刚回岛,你们怎么就又打起来了?”虽然语带责怪,但白瑕却是习以为常地等这俩打完才出声。
“为师不过想看看自己徒儿在下山之时,是否练功有所懈怠。”林昀仙风道骨,悠然笑道。
而简沧依然沉浸在桂花酒酿味药丸的味道中无法自拔,只定定地看着白瑕一步步走来,一脸泫然欲泣。
这位流洲仙门大师姐衣袂带风,素衣白发,肤色亦是有种不同常人的雪白,瞳色是极浅的琥珀色,在阳光下走来的时候几乎如同一束光源,唯有唇色是淡淡的粉色,给了这谪仙一般的女子一丝人气。
“师妹向来修炼刻苦,师尊你不过是闲得慌了想打一架罢了。”白瑕出言一针见血,半点也不给自己的师尊面子。
而林昀也不在意,不过笑了笑将药瓶塞到简沧手中。
“师妹,你怎的也还有闲心跟师尊闹腾?”白瑕皱眉,浅色的眼眸中带着些疑惑。
简沧也疑惑,陪师尊打架难道不是做徒弟的本分么。
白瑕看着自己这位师妹有些茫然的眼神,忽然明白过来:“师尊,你还没有告诉师妹吗?”
林昀道:“当然没有,若是说了,小沧哪还有心思跟我好好打这一架?”
简沧看着这两人打着谜,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涌上心头,好像某种幻想终于要成了真,沉甸甸地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敢问。
然后白瑕笑了,清冷的女子笑起来却是温暖的,语声轻柔,却如响雷一般在简沧耳边炸响:“云师兄醒了。”
简沧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然后重重地浮起来,好像突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她想笑一笑说师姐你别逗我了,可她知道师姐从不曾戏耍她。
这句话期待已久,却几乎从未幻想会这么快出现。
云师兄,醒了?
云师兄,醒了!
这些年的惶惑如今终于一点点散开来。
简沧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融意峰到的青石峰,只知道在推开师兄房门的那一刻,那些残存的不安终于落了地,生出喜悦来。
那位在许多版本的话本中都传闻说已经死去的云师兄如今背朝着门口,依然穿着浅青色的衣衫,有些恹恹地靠着椅子,手里端着一碗药正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这位流洲仙门大师兄一直以来便在十洲中略有声名,此番从久病中醒来,已有不少同门曾前来拜访,门边堆着几摞礼物,甚至满得有些都掉出了门外。
简沧只顾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即便没有扎上那标志性的高马尾,她也永远不会认错的这个背影——却无意中踢到了脚下的一个纸盒。
“唰”的一声,纸盒滑了一步。
摊在椅子上喝药的人听到声响,顿了顿,瞬间直起身子一口喝光了碗里剩下的大半碗药,转过头来看向门口的来客。
眉目清俊,微挑的眼尾配着皱起的眉,显得有几分骄矜,然而声音却是平和温柔的:“这位师妹,我已让人通传了,我身体已无大碍,不过想休息休息,也不必再劳烦前来探望,师妹若是无甚要紧事,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温言软语,只不过是一道“逐客令”。
简沧一腔久别重逢的温柔突然间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肚子的不满,以及一点连简沧自己都没怎么意识到的委屈。
他竟然已经认不出自己了?
简沧无视面前这人的冷漠和拒绝,跨过门槛走到近前,微挑着眉轻哼了一声:“什么这位师妹那位师妹,云师兄的记性已经差到这份上了吗?”
云殇旸皱着眉,打量了一下这位说话不客气的小师妹,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难道……
云殇旸“啪”地一抚掌。
“小沧?!”
你……长这么大了?!
简沧看着面前这位跟二十五年前相比毫无变化的青年,张嘴想接着说些什么,却猝不及防地落下几滴泪来。
“小沧!是师兄的错,师兄不该认不出你要赶你走,”云殇旸手忙脚乱地想要和从前一样,拍着面前少女的肩安慰她,却一时又不知道如何与长大了的师妹相处:“你……别哭啊。”
“我没哭。”
云殇旸叹了口气。面前的少女身量已经长成,比记忆里高了不少,当初堪堪才过自己腰高的小孩如今窜到了肩膀高,五官也已经长开,当初略圆的脸现在已经瘦削了下来,只有眉眼还显然是原来的样子,带着英气,而这英气又被略微下垂的眼尾柔和了些,显出点少女的娇俏来。
如今这双眼却难以抑制地流着泪,简沧胡乱地擦着,嘴里止不住地抱怨着:“师兄,我……等你好几年了,好……好不容易等到你醒过来,你,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叫我走。你……你这一觉睡的是把自己睡得什么都忘了吗?”
云殇旸此刻才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于自己而言,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对于等着自己的简沧而言,是真实而漫长的五年。
“怎么会,小沧,我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啊……”云殇旸轻轻拍了拍简沧有些散乱的发髻,“你看,头发也没束好,这么几年都没学会自个儿束发么。”
“什么没学会?”简沧嫌弃地拍开师兄的手,“还不是师父,我刚回岛上就被抓去打了一架,师父也不知道从哪抓了条蛇来,我差点当场就吓死在融意峰上,再也见不到你了。”
被打了个岔,简沧终于能擦干泪水,眼睛鼻子发红地看着面前的师兄严肃道:“师兄我刚才可没哭。”
云殇旸没忍住笑出声来:“好好好,流洲的简沧小师姐流血不流泪。”
五年的隔阂好像突然就消失了,简沧依然是当初那个小师妹,他也依然是当初那个云师兄。
“师兄啊,我那时候是真的吓了一跳。”简沧拆了一包别人送来的糕点,一边吃一边道:“话本里这种,卧病多年黄粱一梦,醒来忘了前尘往事的段子太多了,师父说我醒来的时候也是糊里糊涂的,我还以为你也会这样呢。”
云殇旸也拈了块糕点:“我只觉得那场战局还是前些日子刚发生的一般。”
简沧楞了一下,自己醒来的时候,神志确实是破碎而混乱的,据师父说,那种呆呆傻傻的样子持续了一年才逐渐恢复,之后也需要一直吃着师父特制的各种药丸维持。对于那一战的记忆,除了仿佛被刻在脑子里的那几个场景之外,确实没有那么清晰。
她从来觉得那记忆里的一战仿佛是上一世的记忆。
但云殇旸不是这样,他的神志是清晰的,记忆明晰,对于他来说,那些大军压境的压抑恐慌,鲜血淋漓的惨烈战斗,都是前些天真实经历的事情。
二十五年,对于自己的师兄来说,仅仅是转眼一瞬。
简沧抿了抿唇,然后抬起头笑道:“那等师兄养好了身体,我们一起出去看一看,你可能想不到,现在有多少话本子在说二十五年前的那一战。”
面前的简沧眼睛弯弯,笑容甜美,话音里透着一些小心,声音也被不自觉地压得有些低柔,云殇旸一时很不适应,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如今竟然好像在想办法安抚自己。
他倒也没有脆弱到这种地步。
然而在简沧眼里,现在的师兄虚弱又苍白,还承受着多年前一战留下的惨烈记忆,激起了她对那些小师弟师妹们才会有的爱护之心。
云殇旸很不习惯,但却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
简沧一边喝着茶吃着糕点向自己大病初愈的云师兄唠着流洲浮岛仙门新来的小弟子,苏先生又新画了几本美人集,那个教司里留级多年的老头依然健在等等琐碎的事,她从小热爱混迹在各个茶馆听话本,也练了一身将任何事情讲得灵动有趣的本事,林昀曾经说过,若是在这融意峰下支个茶摊,他怕是再也不会有清静日子。
云殇旸只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给个彩头,拍个掌或者惊呼一声,简沧得了回应,便更是说得眉飞色舞。她在用这种方式,往云师兄的记忆里填补上这些年的时光,让那场战斗的记忆变得更远一些。
不知不觉,阳光渐斜,简沧茶也喝了两壶,方才想起:“师兄?是不是耽搁你吃药了?”
桌上的药碗已经放了许久,碗口还残留着青绿色的药渣,看着这个药碗,云殇旸的脸色显著也青了一下,没瞒过一直关注着他的简沧。
“师兄,师父熬的药,我懂的。”简沧体谅地拍了拍师兄的肩膀。
“又在背后说为师什么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