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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11、冰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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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会宁城外,当第一缕曙光露出山头,已接近辰时三刻,一乘马车被厚重的毡布帘子裹得严严实实,正在雪地里疾驰往前。
官道上的积雪早由沿途值哨的兵卒填平压实,又拿蒿草芦苇盖上,以防止往来的车马打滑跌倒。昨夜雪已停,没有一丝云渣的天空蓝得发紫,只地平线上的朝阳显出触目的红,却是挣扎来去,仍那么一点点,毫无一丝暖意,整个天地似乎被冻住了一般。马蹄踏在结成硬壳子的路面上,发出特别清脆的声响。
驿站内有哨兵正在向阳处窝着,看见道上那一乘马车,不由道:“下过雪冷得益发厉害,做买卖的也不见出来,那车里的是谁啊?昨天夜里值哨的人看见来来去去不少人上山。”
旁边听见这话的同僚只作摇头状,末了又望望天际,道,“据说山上寺庙内的高僧夜观天象,只晴这一日,今夜又有大风雪啊。是以祭祀大典不能错过了,怕是宫里派出来的吧。”
“那为何要下山呢?”
换防的人这时正好出来,因得天冷,每一班只轮个把时辰,那兵卒急急道,“听说了么,昨夜里云昭寺出了大事,二太子薨了。这会子宫里乱成一团,皇帝准备亲自入寺祭天呢!”
“二太子薨,这么大的事,祭祀大典日子也不改改么?”
“马上要南下出兵了,不能改的。”
议论纷纷,官道上那一乘马车渐行渐远,另有一骑自小道上策出追上前去,待得近了,马车内早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起帘子,气急道: “可有消息?”
“属下无能,寻不见戚少商和顾左使的踪迹。”
“一群饭桶,一个毫无内力,一个身负重伤,这样的大雪天居然让他们跑了!”
“本来还可见到血迹和足迹,寻至前方七里处的山谷时,到处都是动物踩踏过的痕迹,十分凌乱,是以……”
方乘风一怔,忙道:“动物踩踏?什么动物,什么意思?”
那金人打扮的魔教弟子顿了顿,声音徒地一沉,道:“怕是狼。”
连下了数天大雪,狼群饥饿,若冻硬了倒也啃咬不动,最怕活着的时候遇见狼,那真真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方乘风攥紧帘子的手指骨节分明,他眯着眼睛望着前方一片白茫茫的雪野,四下里静得如同坟墓,北风乍起,今夜里怕是又一场暴风雪。他放下帘子恨恨道,“吩咐教中弟子,不惜一切代价,就是只剩一根骨头,也给我找回来!”
顾惜朝皙开一道门缝,看了看西北方向压过来的彤云,整个天际显出一片诡异的橘红色,他心里顿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带来的那瓶也不知是什么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冻僵的戚少商喂了下去,结果还是没有半点要醒过来的迹象。若不是背着他向东南走了这许多路才遇上一家山居猎户,两个人怕是要一起冻死在雪野里了。
本想到镇子上寻些伤药,未走近时就见重兵把守的哨卡前正在紧张的盘查,他自己倒也罢了,昏迷不醒的戚少商可是刺杀宋王的要犯,而一旦发现他们两个竟在一起,之前的大费周章,岂不都白费了?
正要将门关紧,突然看见这家的男主人骑马回来,却是待得近了,鬼鬼祟祟下马来,将马小心地牵去后面柴房栓起来。
顾惜朝关紧门,回头略一思忖,一手已经伸入腰间的布兜搭,握紧了小斧,正欲起身,却是另一只手盖了上来,“别去,我们是朝廷要犯,原也怪不得人家要对付我们?不过是小老百姓,何必枉开杀戒?”
“你什么时候醒的?”顾惜朝手一松,却是骂道:“你的内力什么时候这么不济了,不过一点点迷药而已,昏睡了这么久!”
“那迷药当真厉害,我听到狼群追来时,清醒了一会儿,不过后来你牺牲了你的马断后,我在你身上颠得极舒服,就又睡过去了。”见顾惜朝不响,忍不住又道,“那个……后来你又给我喂药的时候,其实我也醒了一下。”
顾惜朝脸色一黑,骤然明白那解药怕是起了作用的,不然他怎么说是“又”给他喂药。下一刻顾惜朝嚯地起身,照着他的胸口伤处就狠狠踹了下去。
戚少商抱住他的脚,期期艾艾道,“我现在胸口中剑,你还踢得这般狠,是不是真想要我的命!”
顾惜朝一脸讥嘲,“方乘风就是坏在未曾勤学苦练,这一剑不过入肉寸把,要不这世上就少你这个大麻烦了。”他挣扎两下,脚却抽不出来,反被戚少商一拽,整个人打了个趔趄,向后载倒。
戚少商扑上去压住他,两个人在干草里打了几个滚,眼见着体力将要不支,九现神龙笑道:“是谁,昨天夜里柔情密意地说,戚少商,我要你死的时候你不死,我要你活的时候你不活,你当真要与我作对到底?”
顾惜朝一巴掌毫不犹豫拍了上去,促狭道:“可是这般柔情密意?”
这一巴掌倒是拍得不重,当真有点柔情密意了,戚少商捂着脸只是笑。
“你那晚怎么没摔死?”
“雪太厚了,松软一如棉絮,所以没摔死。”
“你怎么没冻死?”
“你将凤火玉塞入我怀里,又背着我一路行来,暖得很。”说着戚少商摸摸胸口,“就是这玩意硌得慌。”
“你现在走得动路吗?”
戚少商松松腿脚,“有点发麻,不过还成吧。”
话音未落,顾惜朝又是一脚踢过来,声音徒地拉高,“你让一个瘸子背着你走了二十里地!你有没有一点善心?”
戚少商点点头,“说得好,善心!我以往就是太有善心了,总叫你耍得团团转,是以这一次给你点苦头吃吃,好教你记住骗我的代价。”
顾惜朝正待发作,却是听得有人接近门口,戚少商二话不说,猛地拉开门来“扑扑”两指戳过去,将这家的猎户夫妇一起点倒了。他一回头,见顾惜朝已抽出剑来一脸杀气,忙道:“没事了,你拔剑作甚?”
“杀了干净,以绝后患。”
“顾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戚少商胸口一滞,又痛得软倒在草堆上。
顾惜朝冷笑道:“戚大侠到哪里都时时不忘身为大侠的本分,在下佩服。只是这家的男主人显是知道了云昭寺的血案,届时泄露了我俩的行踪,你到阴曹地府里去讲你的侠义?”
戚少商懒得与他吵,只将那猎户夫妇拖进门来,又道:“这里是呆不长了,我们去寻些干粮火折子之类的,速速离去。”
顾惜朝负气坐到草堆上,“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我背你啊。”
顾惜朝扯扯嘴角,微晒,“你还有能耐背我?”
“当年你追杀我时,我身中箱子燕,肋下又被你捅了一刀,比起今日来可狼狈多了。顶多背一段走一段,总能找个安全之地。”
“外面怕是到处贴满了通缉的告示,这是金人的地界,你能一口气跑回宋界?我看今夜又是一场大雪,现在跑出去,就是找死。”
戚少商将他强拖起身,“走走走,先去厨房寻些吃的来,天黑以前离开这里。”
两个人吵吵闹闹,口角不断,一个要用小斧砍了那对夫妇,一个死活要护着,戚少商去地窖寻酒都寸不不离地将顾惜朝的手扣着不放,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就跑回去将那对夫妇宰了。到了厨房又是一个要吃米饭,一个要吃面饼。填饱了肚子之后连包袱里带什么东西都各执一词,出了门更是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
顾惜朝深吸一口气,已是忍无可忍的状态,“戚少商你不是自诩有容人的海量,恁得今日里罗里吧索没完没了成心与我做对!”
戚少商经他这么一说,倒是笑了,扣了他的手往前走去,只是方才寻了手套戴上,如今隔着两层皮子,也不知那人的手可还暖不暖。顾惜朝本想将手抽回来,毕竟双手握着那凤火玉拢在袖中还更暖一点,犹豫几番,却还是任由戚少商牵着。两个人在雪地里且行且聊,很快走出老远一段距离。
戚少商道:“那日我们定好了计策,与完颜宗望周旋一番,伺机而动,你倒好,招呼也不打一个先下手为强。他原是与辽王一派的,我还道你会阻我下手,结果给我开那么大一个玩笑。难不成你为了帮金人的皇帝收回兵权,又要叛了辽王?”
顾惜朝知道他还在为这些事生气,想着他一晚上数度命悬一线,委实要发作一番才罢,再开口时,语气到底软了下来,“下令杀他的,不是皇帝,正是辽王。”见戚少商惊愕异常,遂继续道,“二太子与四太子的兵权之争本势均力敌,这是皇帝刻意而为之,但是自龙城之战以后,辽王便回朝将兵权系数交与宗望,这明着是帮他,实在是害他。靖康之后,二太子军权一度已超过皇帝,他欲先唆使四太子篡位,再以勤王之名诛灭其党羽,一旦事成,便可堂而皇之登上皇位。辽王思虑再三,决定除掉他。至于我的想法,我没什么想法,一来我不喜欢欠人情,二来完颜宗望用兵一向诡变多端,他若即位,表面上对宋趋于缓和,实则怀柔之计更毒于兵乱,不出三五年,待宋地抗金的热潮退下去,加之军防松懈,他定然挥师南下,杀宋廷一个措手不及。”
戚少商道:“这么说,好象只有你那个辽王叔叔是个大善人了?”
顾惜朝见他语带讥嘲,冷冷道:“我没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他养着完颜亶那个小娃娃做什么,人家是先帝的嫡长孙,还不是为着将来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向来争权夺势,皆一路的腥风血雨。”
戚少商点点头,“哼哼,为了还他人情便去帮他,也不怕我在云昭寺里逢遭不测。”
“你不是九现神龙么?大概也是有九条命的。”
戚少商停下脚步,今天不问个清楚是不甘心了,“你就一点也不挂心我?”
天色又暗沉下去,狂风大作,雪花已经如扯破的棉絮东一团西一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顾惜朝的脸埋在帽子和围脖间,只露出一双森亮的眼睛,他盯着戚少商的脸,目光幽深辨不清喜怒。
“戚少商,你本可以一早逃离云昭寺,却是发了昏又来找我,这样也好,坐实了你我为仇敌的说法,于辽王这一计,只好不坏。难得你与我心意相通,你挟持我离开,我也好好地配合了你,至于半路上杀出个方乘风,也是我始料不及。你若不信我,觉得是我施毒计要将你至于死地,那么好,我告诉你,直到你落下悬崖以前,我都是想过要你死的。”
风大,又是捂着脸,他说这话已是声嘶力竭,说完,甩开戚少商的手,一扭头顾自往前行去。天寒地冻,便是顺风而行,也走得甚是艰难,顾惜朝的左腿瘸得很厉害,戚少商心中不忍,赶上前去,身子一矮,道:“我说了,要背你走的,来吧。”
顾惜朝只作不理,继续朝前走。
“其实我落下悬崖时,当真绝望至极,又冷,胸口又受着伤,几乎放弃活命的机会了。所以你将药渡进我口里之时,我还当自己是在做梦。我知道你原本可以不来救我,而你来了,那么之前种种,我不介怀了,你也勿放在心上了,可好?”
顾惜朝埋头不语,脚下却是越走越慢,才刚站住,突得一阵烈风扫过,他轻飘飘一个趔趄,一下子向前载倒。
戚少商赶紧去扶他,这才发现顾惜朝半闭着眼睛显已不支,冷风自身后吹上来,从头到脚已近麻木,既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身上大髦在如此酷寒之中,竟也硬邦邦只如纸片盖在皮肤上。他内力深厚尚且冷得直抖,想来顾惜朝已濒临极限。
这一路行来,已估摸走出十里地左右,再要顶着风回去怕是更难,且满眼风雪,连方向都快辩不清楚。戚少商把顾惜朝架到身上,按着刚刚商量过的路线往前走,越走心里越没底,若是在这样子的冰天雪地里迷路,九条命也不够用的了。
他勉力提了真气发足狂奔,指望着能跑得暖一点,突然想到顾惜朝在背上已经一动不动很久,急得他又将人放下来。
“惜朝!惜朝!不要睡着了,醒醒!”大力掴掌,那灰白的脸也无半丝血色,原先冻得通红的地方已经发青。如此冰天雪地,又隔着数层厚厚的衣料皮毛,又不好运功打坐,渡点真气给他。
戚少商几欲发狂,将那凤火玉从他领口塞入怀中,脱去手套只从脉门处贯注真气进去,忙了半天也无一点起色。
“我不许你死,你敢死,我下面的兄弟一定不会放过你,要你在阴曹地府里时时刻刻都受炼狱般的酷刑折磨,且永世不得超生,听见没有!”手足无措之下,戚少商将人狠狠揽在怀里,扯过披风来,裹得两人只如粽子一般。“别慌,别慌,天无绝人之路!九现神龙死不了,九现神龙的对头更加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