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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醉打花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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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垂花门及抄手游廊,已见得梨花雪洁,瓣瓣飞落,如霜如雪。一旁丹枫间或其间,火红灼灼,如霞如染。转过插屏过厅,便见得正房门虚掩着,一旁厢房内奴仆呵斥与婢女饮泣之声,隐约相闻。雷思礼眼圈都已红了,又要向里面冲去,早被雷子谨一把拉住,拽了回来。门外男左女右,齐整整各站了十个奴才,男子为首之人是黑帻,其余人是白帻,女子为首之人戴了根上佳的碧玉簪,其余人乃是银簪,容貌均不过中等,但都有一股极沉静的气味。见得人影,其中右侧为首的丫鬟欠身施礼,便向内转去。其余人端立如故,雷思礼仔细瞧去,依稀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从哪见过。雷九已捋须笑道:“这都是二奶奶在僮仆丫鬟里挑出的近随,大都原是粗使在外的,难怪你也不识。”左侧为首之人已迎了上来,面容长长,容貌原生得不坏,只是一脸疙瘩,上面还似乎裹了点暗黄的药膏,不卑不亢,弯腰向几人施礼。雷子谨饶有兴趣地打量此人,雷思礼一脸嫌恶,绕开身去,雷九呵呵笑道:“丘炜,我原也知道你是个人才,只是阴差阳错,没来得及升调于你。此际承二奶奶法眼,升了你做此地管事,可见宝物蒙尘,终有现日。”说话间,那大丫鬟已转了出来,躬身笑道:“二奶奶请诸位主子进去。”
雷思礼低低道:“不过一日的工夫,架子倒端得比谁还足。”到底不敢大声,推了雷九在前,小步跟在后头,却见雷子谨六合锦靴落在门槛上,竟是举步维艰的模样,不觉气道:“三哥你怕她怎的,无论她眼前怎般飞扬跋扈,总是亲疏有别,尊卑分明。”用力一拉,将他拽了进去。
玳瑁帘低低垂着,帘内大紫檀雕螭案后,端坐着一个妙龄女郎,似乎正聚精会神看着手中的书卷,头半垂着,只见得发如乌云,上面简单挽了个云鬓,身上是银蔓垂花的长裙,披了件金丝蹙雾红罗轻衫,罗衫明艳,映得她肌肤胜雪,明明是极家常的打扮,竟让人觉得仿佛置身庙堂之内面对神祗,不敢仰面正视。雷思礼本来抱了许多不忿,此刻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满腹的尖酸挖苦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时之间差点不敢上前,好容易醒过神来,只觉手中潮乎乎的,颤抖个不停,低头一看,只见雷子谨的手已呈雪色,兀自在那里瑟瑟发抖,肌肤相接之处,满是冷汗。她暗骂他怎么比她还要无用,再向他面上一看,只见他面色如纸,一双眼睛定定望了那女子头上,她跟着一看,无非上面斜插了一支翡翠棱花双合长簪,除此之外,别无长物,虽然看得出也是件不凡的宝物,但似乎也没必要惊诧成那样,正踌躇间,已迎上了一双明灿的美目,幽深璀璨,仿佛是寒夜里指引的启明星,望了简直要令人膜拜,向几人略一流转,便含笑站起身来,似乎根本没见到其余人等,只向着雷九躬身道:“雷老爷子,你来了。”雷九哎哟了一声,连连摇手道:“二奶奶多礼了,老朽愧受。”又向外道:“将老夫人赏赐之物,悉数抬进,交碧桃姑娘检点。”
楚楚含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夫人如此厚爱,应怜愧不敢当。老人家这般花费,想必都是为了四小姐吧。”眼波淡淡往雷思礼身上一扫,后者下意识便将身一缩,差点要躲到雷子谨后面,待到发觉不对,又差点气得跺脚。雷九已朗声笑道:“二奶奶真是七窍玲珑心,什么能瞒得过你?四小姐是雷家堡的宝贝,难免有些娇纵,若有失礼之处,老夫在这里先代她赔罪了。”躬身便是一个大礼,又扯过雷思礼,硬拉了她勉强弯了弯腰,不甘不愿将手紧了紧,算是行了个万福。
楚楚佯装要扶,轻笑道:“唉哟哟,哪里能叫四妹妹对我行礼?昨晚因我多喝了几盏,不免有些头轻脚重,失了分寸,小莲又年轻,也不晓得要来拦着,以致于弄成如今这个僵局,竟要雷老爷子前来开解,实在惭愧。香云和飞英,我都已经放下来了,飞英脚还不好,也已裹了药了,只是需要将养几月。只是马嬷嬷年岁大了,我也不敢怠慢,正在里面伺候了吃茶呢。”一面笑着,一面令碧桃遣人去送出来。
少顷一干老妈子并丫鬟都送将出来,雷思礼少不得拉了这个,又扯了那个,欲待悲声,又惧着她还有后着,哪里敢在堂上发作,只有香云悄悄拉了她道:“二奶奶打板子,其实装个样子罢了,洒的也是狗血,奴婢并不曾真受什么伤。即便衣物有所污损,二奶奶心慈,也叫碧桃送了我许多。”只气得雷思礼暗暗扯了她耳朵道:“她还心慈?!呸,那我就是菩萨了!早知如此,我也由着你们横打竖打,倒省得来受这个闲气!”当下更加郁郁在胸,深恨自己沉不住气,只得强颜欢笑,携了自己的人,便要回返。
突听琥珀珠响,一阵风过,雷洛茗一身麒麟红衣,倨傲地立在堂前,目中隐不住怒意,以指点了檀木案道:“你苦苦赚我来此,又让我洞房中在那里独坐,却是何意?”
楚楚面色顿沉,笑容顿收,冷冷道:“当然就是此意,你不想独坐,难道还等人来陪你不成?”
雷洛茗气极反笑,道:“你迟迟不肯放人,不是要我来和你拜堂成亲,然后送入洞房吗?到现在拿腔作调,就不嫌你这招欲擒故纵,也用得太老了吗?好罢,我自己拖了你去,你总够面子了罢。”伸手便要来拉。楚楚横眉冷对,倚案而立,满怀戒备,檀口未张,竟是要喊人的模样。
雷思礼幸灾乐祸地在旁看着,突觉身边似乎倏地起了阵怪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得金色华衫一闪,却是雷子谨不知怎的竟插到了两人之间,那把象骨描金扇此刻正敲在雷洛茗伸出的右手上,刚好挡住了他的去势,含笑道:“二哥息怒,息怒!”后者斜乜了他,冷笑道:“我倒不知三弟何时起对我的家事也这般有兴趣了?”手指如钩,向后抓去。雷子谨笑容不减,语气温和,好声好气道:“二哥,应姑娘初来乍到,又得了娘亲这般喜爱,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总要给她留些颜面才是。”手下毫不退让,举扇指东打西,动作翩翩,一时倒来回过了好几招。
众皆目瞪口呆,看得眼花缭乱。雷思礼跌足道:“三哥傻了么,干嘛去淌这趟浑水?”楚楚已然怒道:“呸,你才是狗呢,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这是我和他的事,与你这登徒子无干,少没得玷污了我的清名,还不给我滚开!”竟扯了他的后领,便往后拉。谁知这衣衫极是单薄,只听嗤的一声,襟口顿时裂开,金线落了满地。雷子谨面上一阵红一阵青,已然是气极,向楚楚怒视过去,后者毫不示弱,哼了一声,将头扬得老高,结果反倒是雷子谨别开头去,胸口一起一伏,不知为何,唇蠕动了半晌,也未吐出一个字来。
雷洛茗眉毛一挑,冷笑道:“三弟如今看清楚了?你平素倒是个惜香怜玉的,可惜今儿碰到个母夜叉,是压根儿不吃你这套的。”楚楚怒极,抬腿便是一脚,冷笑道:“好极,今日不打你个落花流水,也算不得我名副其实!”
堂下人瞠目结舌,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拳脚相加。不时听得堂上几物坠落在地,发出惊人的响声。雷洛茗身手本来不凡,想不到新二奶奶更加不弱,非但没讨到好去,身上还不断挨了几脚。雷子谨看得眼球都差点掉下来,其他人也是一脸不能置信。又听琥珀帘动,高女侠身影一闪而过,向堂上看了看,又懒洋洋退了回去。却听啪的一声,已是雷洛茗又挨了一掌,不觉暴跳如雷道:“你这女人,翻来覆去,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拜堂还是洞房,爷悉数奉陪到底!到底想怎么样,给爷把话都说清楚了,别给脸不要脸!”
楚楚气喘吁吁停下手来,冷笑道:“你还想拜堂?做梦去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投壶于地,覆水难收!你以为我想看到你这张脸,我呸!姑奶奶艳冠秦淮多年,什么男人没有见过,还稀罕你这等色胚?我无非叫大家看个清楚,既然是我当这个家,不管你底下再怎么肮脏,场面上就得给我好好站在你应该站的位置上,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雷洛茗只气得浑身发抖,点了她道:“秦楼楚馆里出来的娼妓,竟敢这般猖狂?你无非得了根锈铁棒,就作威作福成这个样子。若不是因着我,你能做得人上人?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人尝,还装得这般冰清玉洁,不要笑掉爷的大牙!”
楚楚冷笑道:“你倒不是千人枕,只不过千男枕罢了。纵然是找头男猪,也比找你这占了茅坑不拉屎的强上百倍!这般龌龊之人,哪配近我之身?应怜是以八抬大轿送入你雷家的,明媒正路,你若是诬蔑我,也就是等于骂你雷家有眼无珠。应怜以前清白与否,与你毫无干系,也不需要向你交代什么。休说我如今孤单一人,即便是我有面首三千,从此也与你无干!大家索性把话都挑明了,别看嫁进来那么多女子,哪个又是为着你这个断袖,无非都是图谋那张金戈帖。你若是懂得尊重别人,我还或许学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至少面上还一团和气。你若是不识抬举,那就不好意思了,这河东狮吼的名声,只要我应怜在此一日,你就休想摆脱!”飞起一脚,不偏不倚,正中雷洛茗的心口,只见他高大的身躯犹如断线风筝,重重砸在檀木案上,木屑四飞,落满了一地。
雷思礼尖叫一声,冲上去扶住雷洛茗,厉声高叫:“她谋杀亲夫,谋杀亲夫!”众人乱作一团,想要前来搀扶,又惧怕新妇威仪,哪里敢动?楚楚将面一板,冷笑道:“我只听说过娇妻美妾,还有外宠娈童,倒还真没多见亲妹妹心疼成这样的!”
雷洛茗面色大变,反手将雷思礼一把推出老远。后者披头散发,跌在地上,瞧见前面是雷九的皮靴,一把抱紧道:“雷老爷子,今儿的情景你是瞧见了,可不能再叫我们受苦!”雷九愁眉苦脸,乘她不备,一脚抽回,跳了开去道:“四小姐,人家夫妻打架,最后都是床头打来床尾和,我们夹在其中,只有两头受气。老朽病体孱弱,实在经受不得这般风浪,只好先下去歇息了。老太太说了,不管你们夫妇怎般闹法,每日里也得抽两个时辰朝夕相对,其它就随着二奶奶了。天色不早,老朽先告辞了!”连拖带拉,将哭得不省人事的雷思礼拽了下去,转头看雷子谨还杵在堂中,一把拉过,又吩咐人重新收拾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