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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烟圈 ...

  •   1.
      下课时间到了,老师你们辛苦了……”
      吴昊盯着赵澈的座位整整看了两节课,除了发愣还是发愣,下课时老胡临走看了眼吴昊,他一节课没搭半句言,老胡不仅感到不太适应,好像还缺了点什么。
      吴昊表面上看着只是情绪不高,状态不佳的样子,其实他早就坐不住了。为什么赵澈没来学校?难不成那个送外卖的死了?如果死了的话警察早就该找来了,不可能到现在自己还平安无事地坐在这里……
      吴昊如坐针毡,越想越烦,越想越肝颤,越想越不敢想,像是行刑前的死囚犯等待被处刑的那一刻,煎熬又难捱,想快点到来,又抱有万分之一的缥缈幻想与侥幸心理。
      拖着一串冗杂刺耳的音乐,同学们开始躁乱起来,相互嬉戏打闹着下楼朝操场走去。
      “全体都有,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跑步走!”
      主席台上的施号令穿过刀削似的寒风,再传到耳朵里显得飘摇颤弱,天气实在太冷,同学们迫不紧待地迈开步子想让身子暖和起来。
      “放马金鞍,唯我八班,超越梦想,激情无限!”张嘴就是哈气,一喊口号队伍的上空就飘起一股白汽儿,转瞬间又被寒风吞噬。
      “昊哥!”吴昊的胳膊肘被拱了一下,“赵澈没来。”
      “我知道!”吴昊不耐烦地把三个字甩过去。
      “我害怕。”他嗓子颤巍巍地朝吴昊说。
      “昨天就你跑得快,还好意思说害怕。”
      “我昨天上网查了,往轻了说是故意伤害罪,要是……”他顿了一下,哽咽着继续说,“要是那个人死了,我们就是杀人!”
      虽然吴昊早就想到这些了,但亲耳听到杀人两个字,全身的神经还是受到刺激似地猛一激灵,他怎么能不害怕,杀人肯定是判死刑,但是他不想显露出来,他不能让别人看到他慌张和软弱的一面。
      “瞧你那怂样儿,现在不还没怎么样么,大不了赔钱,桥到船头自然直。”
      吴昊这些话一是说给他听,维持自己的不倒形象,再有就是想在无形之中麻痹自己,让自己不那么紧张和焦虑。
      2.
      赵澈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觉,昨晚发生的事情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打旋盘绕,昨天一晚绝定可以在他的人生簿上记下浓墨的一笔,简直比他十八年加起来发生的事还刺激和无法接受。
      赵澈一直害怕医院会打电话来,因为打电话就意味着有意外发生,所以他一晚上都吊着一颗心,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都已经快八点了,天才微微发亮,赵澈实在等不到天完全亮了,裹上棉服简单洗漱,用沾湿的毛巾在脸上没被伤到的部分轻轻擦拭,不小心打了个哈欠,离嘴角最近的一处结痂伤口又裂开渗出血丝,他眉头一紧,心情复杂地抹上一层新的药水。
      奶奶还在睡觉,他扯下一个塑料袋,从货架上挑了泡面,蛋糕,火腿肠和一堆乱七八糟开袋即食的东西悉数撇到里面,满满当当的一大袋,系了个死扣,提拉着出了门口。
      赵澈没走两步,街道上凛冽依旧的西北风就钻进了他的领口,袖口,这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刚做完手术,不能吃东西,自己怎么又给忘了!
      他想把这些东西撂回去,但一想还是提拉着吧,算是一份心意。
      赵澈走到病房外,本来蔫悄蔫悄地推开门,生怕声音太大把他给吵醒了,结果门推了一半就看见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液瓶看。
      “你……醒了?”赵澈把塑料袋放在床头与柜子之间的缝隙里。
      他看了眼赵澈,直到赵澈摘掉口罩,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赵澈是昨天被打的那个人。他在后半夜就醒了,其实是麻药药效过了,生生被疼醒的。
      赵澈现在最想问的就是他为什么要救自己,自己不认识他,更没有和他在哪见过,平生素未相识的人,根本不值得他舍出性命去这样做,但赵澈知道这样的开场白难免直白生硬。
      “医生说,肠子需要时间愈合,一周之内只能输葡萄糖,不能吃任何东西,水也不行。”
      他本来是看着赵澈的,但当赵澈说完这一番话后,他反而转脸闭上了眼睛。
      “奥,我叫赵澈。”赵澈说了自己的名字等他说话,眼见回复无望,不得不又补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李倾。”
      赵澈看他一脸爱搭不理的样子,想把对话缓缓推进的计划终于破灭了,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帮我?我不认识你。”
      “那你为什么不反抗?他们说你是孬种,是废物,你就真是个孬种,废物么?”他刚才还平和的表情瞬时间变得狰狞怒戾。
      赵澈本来是发问的主动一方,现在反而成了被动,面对他的诘问哑口不知道从何回答。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很感谢你,既然你帮了我,我希望你能再帮我一件事。”赵澈知道这个请求难以启齿,但他必须说,“所有的医药费我承担,但是希望你不要报警。”
      “你为什么要袒护他?”李倾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拿刀的不是你,并且你是被欺凌的那个。”
      “我当然不是为他,是为了自己,报警的话全校都会知道,我会成为众矢之的,我不想把事情搞大,我只想好好高考。”
      “那你去和学校,和老师说啊,说都是他们的错……”李倾过于激动牵连到肚子上的伤口,疼得嘴里嘶啦一声。
      “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蛋。他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他打你是他的不对,但你还手就是你的错了。你听过这些话么?我听过了,而且听够了,也不想再听了。”赵澈哽咽着想说服他,像是撕开愈合的伤口,让他看清自己的伤有多深,有多痛。
      李倾怒戾的情绪消淡下去,露出面无表明的神色说:“好,我答应你。”
      护士在李倾的液瓶里打了针止疼药,疼痛才有所缓解,慢慢地睡了过去,等他睡熟了,赵澈才退出房门出了医院。
      公交在颠簸坑洼的公路上行驶,房屋的轮廓被夜幕下的黑暗勾勒得幽暗沉郁,一盏又一盏的昏黄路灯被公交缓缓落在身后,笔直的高大杨树挣扎着光秃的枝桠,抓挠着赵澈沉闷的心绪,指尖触在铺满哈气的玻璃窗上,股股的凉意传遍全身,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赵澈倚在公交地靠背上,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让他的身体和精神上都疲惫不已,李倾的医药费不是一笔自己可以承担的小数目,他想来想去,决定去找吴昊。
      3.
      赵澈回到家后借着发烧犯困的缘由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他怕奶奶发现自己脸上的伤,尽量少和奶奶近距离接触是唯一不让奶奶发现的办法。
      老人似乎都很好骗,吃饭的时候,赵撤说了些抚慰好听的软话,就端着夹了菜的饭碗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但中午吃完饭后,屋子里越待越冷,想伸手到烟囱旁边烤火,感到炉子失了温度,用火钳子勾起炉壁看,感情是炉子里的火落了,锄了一簸箕煤填到炉子里,拿秸秆和棒子骨做引子,一阵倒烟后,火总是生了起来。
      屋子里又开始暖和起来,赵澈拿了马扎坐在炉子边烤火,心里想着李倾医药费的事,虽然请了一天的假,但他还是准备下午去就去学校。
      赵澈套上棉服,在镜子前带好口罩,眼睛一下定在棉服绽了线的肩膀上,昨天晚上被撕打的时候线头就已经秃噜了一大截,这会已经露出白色的棉花,显得格外刺眼。
      赵澈从奶奶的针线匣子里挑出黑色的线就开始缝,以前的衣服但凡是破了洞或者绽了线都是奶奶上手,在破洞上绣一只五角芒星,绽了线的地方缝得整整齐齐,直到奶奶的眼睛看不清线头和针孔,赵澈才自己学着拿针掐线。
      男人的手终究顶不上妇女,更何况是干了一辈子针线活的奶奶,赵澈缝出来的东西结实是结实,就是丑,针脚附近的衣料都皱皱地拧巴在一起,但好歹是缝上了,他重新穿上照着镜子瞧了瞧,嗯,挺好!然后一脸满意地走出了家门。
      4.
      赵澈低着头从后门走进教室,没人注意到他,应该说,在这个学校里从来就没有人真正地注意过他,不过这次不同,自打赵澈一进教室进入了吴昊的视线,吴昊的眼睛就没错开过。
      是老胡的地理课,他想徒手画一个整圆,但总是画不好,讲台下乱哄哄聊天睡觉吃小吃七仰八叉的学生看到他的窘样,立马发出一阵哄笑。
      “行了,就这个了,凑合着看吧!”
      老胡回过头来看向讲台下,三年来他从来就没有一次画圆过,所以在八班文科生的印象里,地球就是个磕里磕碜的土豆形状,学生们的故意起哄和刻意嘲讽他也早就习惯了,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就憋了一股无名火,想发泄的情绪老是找不到对象。
      “赵澈,进教室为什么不喊报告?”
      赵澈刚坐下感到椅子上的冰凉,连书包派还没来得及退下去就一个机灵站了起来,他一下子成了全班的风暴中心。
      “问你话呢,怎么,长嘴了不会说话?”
      “我喊了,班里……班里太乱,老师你没听到。”
      “我没听到?我没听到你就不会再喊?”
      赵澈没有再辩解。
      “放学前一份三千字检查,坐!”老胡一声怒喝。
      赵澈刚坐下没两秒,老胡又把目光聚焦到他的脸上,砸么了一下嘴。
      “口罩摘了!”
      “老师我脸伤了。”
      “伤了你戴什么口罩?怎么不粘纱布?你这叫不尊重老师,摘了上课!”
      “我里面没粘纱布。”
      “谁叫你不粘纱布,还是伤得轻!要么口罩摘了,要么回去粘完纱布回来上课,要么给我出去站着!”
      赵澈知道,老师都是端着架子的精神怪物,表面上是当着众人给了自己选择,其实无论是选择后两者中的哪一种,都是没给老师台阶下,于是就成了老师口中的“给脸不要”,“和老师对着干”,“不服从管教”。
      赵澈真想转头就离开教室,但是他不能,他不想惹事,不想给奶奶找麻烦,奶奶老了,他只想好好地念书,读完高中,考上大学,离开这个破落的小城市。
      赵澈一把扯开口罩,同学们看到他脸上的大片伤疤,又发出一连串长长的唏嘘声,更有人撇着脸表现出狰狞的表情,满是厌恶和嫌弃。
      5.
      课间,不时有人朝这边传来鄙夷的神色和讨论的呢喃。
      “要我说肯定被人打了,要是单纯地栽地上肯定不可能摔成这样。”
      “看这伤势起码是世仇……”
      风凉话传进赵澈的耳朵里,他不想理会这些嚼人舌根的人,也没有再带上口罩,已经被所有人看了个底朝天,再掩饰也没了什么意义。
      “你出来。”赵澈走到吴昊的课桌前面面面无表情地说。
      吴昊被心里一直揣测不安,但该来的真的到来的一刻,心里的忐忑竟然平了半分有余。
      吴昊跟着赵澈横穿过操场,走到教学楼不不远一处杂物平房的背风处停下来,除了后勤部的人带学生偶尔来这里领取拖把扫帚土簸箕,更换损坏了的桌椅板凳,平时几乎没有人会来这里。
      “他不会报警。”赵澈开门见山地说。
      吴昊把手插进宽大的校服袖口里,胳膊窝在胸前,“为什么?”
      “但是他做了手术,医药费你要出,三千块。”
      吴昊揣度着他的话是不是另有意思。
      “这笔钱你迟早是要出的,否则他就会报警,到时候事情不仅会闹大,你还会没有学上。”
      赵澈在赌,倘若把事情闹大,自己肯定无法独善其身,从而受到牵连,吴昊比他的学习更差,如果说自己能考上二流大学,吴昊连大学都考不上,所以说这个学对吴昊可有可无,相比之下,更害怕没有学上的,是自己。
      “我会想办法的。”吴昊答应。
      赵澈紧张的神经算是一下子松懈了下来,这样一来,李倾的医药费有着落了,这件事情也基本上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赵澈转身离开,墙角的一个旋风怼在他的脸上冻得他一个激灵。
      “赵澈!”吴昊喊住已经走到操场跑道上的赵澈,“那个……谢谢你!”
      又一阵妖风呼啸着发出鬼魅一样的尖锐刺耳声响,掩盖住了吴昊本就压低了声音才说出口的话。
      6.
      放学后赵澈坐公交去到了医院,上午加的麻醉药剂已经失效,能看得出他在忍着疼痛,但只能盯着天花板看。
      “我让护士在液瓶里再加一剂麻醉。”赵澈说着就要去找护士。
      “不用。麻醉过了更疼。”李倾坚定的语气不可辩驳。
      不许吃东西,更不能喝水,才一天,李倾的嘴唇已经暴起大块的干皮,褶皱间透露着殷红和血丝。赵澈找来棉签沾了温水涂他的嘴唇,李倾把头一个躲闪,可瞬间的警戒在看到赵澈关切的眼神后顷刻间瓦解。
      “如果伤口很疼,可以和我说说话,我听着。”
      李倾从包里掏出一颗烟,随着打火机清脆的声音被点燃,尽力控制着道刀口附近的肌肉轻轻吸了一口,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李倾在白马泉孤儿院生活的十二年里,已经记不清大大小小打过多少次架,最后一次如果不是李阅招来了保育员,他差点就丧了命。
      未成年人的集体中总爱分为几波,但无论如何分,都只是“强”和“弱”的区别,当少数人站在多数人的对立面时,要么屈服,要么被孤立,而李倾就是被集体所孤立的那一个。
      “阅儿,怎么了?”李倾问头上顶着个血包的李阅。
      “哥我没事儿。”李阅憋着眼睛里的泪水。
      “说。”李倾瞬间冷起脸。
      李阅知道,每次他冷起脸,不是自己被欺负,就是有人挑衅,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就一定不是小事,就会有一场难免的腥风血雨。
      “孤儿院里统共就百号人,我一个个去问。”李倾甩开膀子越过堵在门口的李阅。
      “哥,别去,你一个个去问会把所有人都得罪的。”李阅拽住他的短袖,“我说,我说!”
      “是混子。”
      混子是“多数人”中的说一不二的狠角色,他一直看不惯李倾,在混子的眼里,李倾是眼中钉肉中刺,就像一块石头,又臭又硬,每次被混子压在身下鼻青脸肿满脸血流,他都不会有半句服软的话。
      李倾额头鬓角的青筋暴起,一把掀开门帘,怒不可遏地朝饭堂冲去。
      饭点已经过了,大多数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刷碗的人和正在拖地的洒扫阿姨,他一眼就看见了混子。
      李倾几步上前,拽住洗碗池边上的泔水桶一个翻手全数倒在了混子的头上,稀的浆的红的绿的悉数从他的头上淋到到脚下,旁边的几个人猛一个踱步躲到几米开外,愣生生地看着这一幕。
      混子完全没反应过来,用手抹掉粘在眼皮上的污秽,直直地看着李倾说:“你找死!”
      “我弟头上的包是你弄的?”
      混子邪肆一笑,撇了下嘴角,“对。是我。”
      说完,混子抄起洗碗池里的铁腕就砸向了李倾的脑袋,那碗是空心不锈钢的,砸在李倾的脑袋上就弹到了一边的地上,在地板砖上蹦跶两下后留下洗洁精的白色泡沫。
      李倾没有混子的力量大,但以较快的速度一个箭步上前就拽住了混子的头发,压低身体重心使尽全身力气一个拳头杵在他的肚子上,混子一个后仰摔倒在地上。
      混子不甘示弱,支起身子扑向李倾,用手围住李倾的腰,一个过肩摔就把他压在了身下,李倾对准混子的腰窝,用头顶一个牛劲撞上去,混子软身摊下去。
      两个人缓过劲来又继续撕打在一起,现场一片狼藉,虽然李倾的脸破了皮,混子的鼻子也流了血,但李阅眼看李倾已经处了下风,又无力阻止,于是急忙跑出了饭堂。
      按照往常,这会肯定已经有一个人完全无力反抗或者一人完全处于上风,那么就宣告这场战斗基本上就结束了,但这次谁也不肯认输,就算李倾已经完全处于了下风,也吊着一口气死命反抗。
      “你他妈的就是个手下败将,你活该被欺负,你弟也活该被欺负,你个孬种!废物!起来啊!”
      混子用语言挑衅着,李倾仰躺在地上,全然没了力气,听到这句话像是被打了鸡血强撑着站起身来坐到同样躺在地上的混子身上,挥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到他的头上。
      其中一下大力地杵在了混子的太阳穴上,混子一下子被疼得激怒了,眼睛里爆满血丝,一把把里李倾重新推倒在地上,混子眼睛看到洗碗池边上竖着一根卸下来的残旧钢水管,上手抄起来就挥向李倾,李倾一个闪躲,钢管就砸到了水泥地上,砸出一个白色的小坑,迸裂出皑白色的细小粉末。
      李倾拉住一旁的餐桌桌角想要起身,听到有人朝这边大声喊了声——给我住手!
      就在这一瞬间,钢管击中了李倾的后脑,一个前倾眉头磕到桌子的棱角上,他隐隐约约看见好多人上前拦住混子,视线满满模糊,然后连嘈杂声都听不到,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李倾讲到这的时候,一支烟已经吸到了尽头,烟灰不小心散落到白色的床单上。
      李倾眼睛潮湿,嘴里吐出一个灰色的烟圈,好像圈禁着他所有沉顿压抑的过往,随着烟圈的消散,释然的好像不只是刀疤带来的疼痛,还有烙印在他青春过往中的所有不公不幸与悲哀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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