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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第一百三十八节 ...

  •   乾和之是想过自己逃生的。他虽然不会游泳,但自己逃的话,总还有点希望。

      他划出了第一下,接着是第二第三下。

      和刚才挣扎一段可以露头几瞬不同,他沉得越来越深,拼尽了全力头也几乎伸不出水面。他知道自己划不动了。

      他当然早就累了,可他一直挣扎到现在,身体的酸痛被求生的本能死死压着。这会儿居然不合时宜地发作了起来。

      这怎么可以?!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

      但他掌控不了身体的反应,他的四肢又僵又紧,心也很累,好像长久的坚持突然没有了理由,整个人报复性地懈怠下来。

      他甚至想放任身体沉下去。

      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从没有过。

      他该逃的,该心无旁骛,可还是忍不住思考起来,他这么做会发生什么。他也许能活下去,也许不能。他希望能。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傅闻声会死。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他当然不想傅闻声死,可他带不动傅闻声的。他连自己一个人扑腾到岸边都希望渺茫。

      傅闻声,他想到这个人,眼眶突然发热。

      乾和之其实经常觉得自己看不懂傅闻声,明明他拥有让人羡慕的一切,可他却好像总也开心不起来。

      他想到泛着椰汁香香甜甜气味的年节,他是一个俗人,仅仅因为一家人一起过年都能一整天下意识地感到快乐。

      可傅闻声却立在马路的对面,一个人孤独地仰头看着一棵树。

      他好像这才意识到过年是在寒冷的冬天。

      他又想到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傅闻声到宿舍帮他一起拿行李。他留下锁门,走得慢一步。傅闻声沿着走廊独自走在前面。

      那天阳光很好,洒满了大半的过道,可走在其间的傅闻声的背影看起来却并不温暖。

      傅闻声时不时会给乾和之这种感觉,以前他说不清,时间久了他才开始有点明白,这是一种孤独感,宿命一般。

      可傅闻声也有热热的时刻,乾和之是知道的。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从清晨的早安吻到深夜的每一次纠缠。

      它们都给了乾和之,所以乾和之真的知道的。

      他想到他们的一天。

      他会醒得更早,亲傅闻声几口,然后下楼为两个人准备早餐。饭后,他洗衣服,傅闻声洗碗,他接着打扫家里的卫生。

      周密园很久没有回去了,一定攒了很多灰。院子里的秋千不知道有没有掉漆或者生锈,他可以找师哥来补补。

      下午,他们会一起睡个午觉,就躺在斜照的阳光里,这一觉睡得暖融融的,醒来以后两个人都懒得不愿意动。

      他会问傅闻声讨一个亲亲,说不定他们会做个爱。

      晚点,他们会一起在院子里除草,他想在院子里种点花,他有点羡慕别人家的花团锦簇。傅闻声肯定不会有意见。

      傍晚,他们会一起出门,去看一场电影,话剧或别的什么,出来后吃点宵夜,回去的路上散个步,到家洗澡,最后做Ⅰ爱到筋疲力竭。

      他们不会有孩子,但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在一起几十年,直到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也许很快会追上一起走。

      他想要,和傅闻声度过这样简单平凡的每一天,想要这样和傅闻声一直走下去。他是最有耐心的人,他永远不会厌倦,会一直爱着傅闻声。

      然后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醒来,发现卧室里只有他自己。他坐起来看了一圈,揉着眼睛到卫生间,书房和健身室找了找,哪里都没有人。

      他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

      接着他突然不找了,好像初醒过来的混沌褪去,神智归来,知道自己找不到,于是开始一个人的一天。

      他一个人做早饭,吃早餐,洗碗。洗碗机他从不用,表面已经吸了一层灰。衣服洗完后烘干,收起,衣柜里的衣服是他上次排列的顺序。

      收拾完家里,他去了一趟老房子。

      何笙女士对他还是很好,傅尹同志却更不爱说话了。他陪傅尹同志去钓鱼,他眼看着浮漂上下摇动了一阵,最后归于平静。

      傅尹手边茶缸里的茶冷了,他始终没有收杆。

      乾和之离开的时候打算去看看师哥,结果正好碰到项齐。项齐拦住了他,说要和他一起吃个下午茶,结果到了地方他发现是为了给他介绍一个相亲对象。

      男的。

      他觉得项齐可以和他直说,他没有一定要拒绝。

      项齐没坐几分钟就走了,说有事要忙,演技很差。

      没关系,乾和之很体贴,不戳穿他。

      项齐看人的眼光还是好的。乾和之觉得这个聊天的过程还算愉快,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他自己,他表现得太呆了。

      下午他们去看了一场车展,车子很多很帅。晚上一起吃了海鲜大餐,饭后他们去打了电动,最后对方送他回家。

      报出地址以前,他莫名奇妙地走神了。

      对方见他迟迟不答,问他怎么了。

      乾和之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说没什么。而后他又觉得这样有点没礼貌,就补充说自己好像有点累了。

      对方说他累了的话可以先睡一会儿,到了会叫醒他。

      他不想说话,于是闭眼装睡。

      车开到了他熟悉的街道。他没睁眼,也知道现在在哪里,下一个弯将在哪里转。越靠近小区,他心里鼓动的退缩越严重。

      车速慢慢减了下去,乾和之听见车窗降下的声音。

      他真的想下车了。

      门卫问要去几栋,对方不知道,给项齐打电话,压低了声音问是哪一栋。项齐问小之呢。对方说在车上睡着了,一会儿到了门口再叫醒。

      乾和之听着,不敢睁眼。

      111栋,犹豫了一会儿,项齐回答。

      车子缓慢地开动,走过熟悉的小道,最后停下。

      乾和之在寻找一个合适的睁眼时间,不知不觉拖到了最后。他想他应该再装一会儿,可脸上突然靠近的呼吸让他惊恐地睁开了眼。

      这一瞬的对视有些尴尬。

      乾和之退到角落,对方脸上也有点挂不住。

      乾和之忍不下去了,他解开安全带飞快下了车。

      对方很快跟了下来。

      乾和之手里握着大门一侧,推门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他想起自己忘记说谢谢,也想刹住些什么,于是连忙说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到了。

      对方看了他一会儿,又去看门内,问他能不能进去喝一杯茶。

      乾和之面露恐慌。

      对方连忙止住他的想象,解释说是看他状态不对,想多陪他一会儿。对方还保证,只是一杯茶而已。如果欺负他的话,项齐首先不会放过自己的。可以放心。还说刚才不好意思,实在是他睡觉的样子太可爱了。

      乾和之耳朵嗡嗡的,只看得见对方嘴唇在动。在对方试图探他脸的温度的时候,他又猛地清醒了过来,说不行,说你走吧,再见。然后他飞快地溜进了屋子,直到从窗帘后面看到对方开车离开才松了一口气。

      屋里一片漆黑。

      刚才乾和之进来得急,没来得及开灯。

      这会儿外面还隐约有车轮压过柏油路面的声音,更衬得屋里死一样寂静。

      乾和之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整个人垂着,肩膀,手臂,眼角嘴角。他背对着落地窗,看着熟悉的漆黑的屋子。他知道每一个地方都摆着什么,但还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什么时候起,111栋不再是他的安心之所,只留给他悲伤?

      这个问题的答案,乾和之是知道的。

      他知道两手相握的温度,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另一只手不在了,他手心的温度也会流逝。他明白他失去了永远无法挽回的东西,和人。

      可他太笨了,明白得太晚。

      现在,他还活着,却没有期待了。

      他记得,许多年前,在他还要为了一日三餐精打细算的时候,他就曾勒紧裤腰带为傅闻声买了花。那时候的他是那么高兴。对穷酸的明天也充满期待。

      现在,他迟钝地怀疑起,也许他很早就对傅闻声不怀好意了,不然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傅闻声有没有高兴他不知道,他是真的很高兴了。

      早知道应该问问的。

      他的心还在隐秘地挣扎,不过已经很轻微了,他能感觉出来。不像刚回来的时候。他想,也许他真的累了。

      上楼前他看了一眼冰箱,想起里面已经没有冰水了,不过也没有所谓,因为没有人喝。他上楼洗澡,往主卧的床上钻。

      这被子他有很久没有洗过了,只有这里还有熟悉的味道,不过也快散了。

      床头摆着他从书房找到的收纳盒,里面都是他从平明寄回来的东西,乱七八糟的照片,还有纸折的玫瑰。

      乾和之睡在了靠门的半边,以前这半边是另一个人睡的,但他还是朝门口的方向侧躺着,这是他以前习惯的睡姿。

      他在一片黑暗中攥住枕头的一角,枕巾逐渐湿透。他在残留的熟悉气味里许愿,如果这味道注定会消散,他希望自己不再醒来。

      -

      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乾和之挣扎着挣扎着,居然又碰到了另一个人,这次他用力地抓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现实先无情地给了他一耳光:他拉不动人,于是跟着一起往下沉。

      在水里,他终于再次看见了傅闻声。

      傅闻声已经晕过去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头发在水里慢慢地飘荡。乾和之有种已经失去他的感觉,双手无措地在傅闻声脸上乱拍。

      傅闻声始终没有回应。

      乾和之心里涌上一股无法遏制的巨大悲伤,他摸摸傅闻声的脸,又摸摸他的脖子,拽拽他的头发,在水里哭出大串的气泡和呜呜的声音,像小动物受伤时会发出的那种声音,是动物天生会表达悲戚的方法。

      傅闻声有好几次要从他手里溜走,乾和之也顾不上他们正在下沉,执着地把人拽回来,无论是扯住了衣服还是头发,他怎么也不愿意松手。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还是为这个认知感到恐惧和痛苦,但他的心却是满的,比转身逃跑奔向生路的时候要好过非常多。

      最后,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是抱着傅闻声,脸贴紧对方的脸,克制不住悲伤的呜咽,却始终没有放手,只是两个人一起慢慢地沉下去。

      为什么有的事情明知不能做还要做?明知不能救还要救?大概是因为不能承担后果。活着当然很重要,但如果不是和傅闻声一起,如果没有傅闻声,乾和之不敢想。

      大概,逃生是本能,爱是超越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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