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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2019年12月30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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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原正睡得迷迷糊糊,窗外忽然乱了套,叮呤咣啷的锣鼓声、呜里哇啦的唢呐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咿咿呀呀的嚎哭声,乱作一团,中间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整个病房,乃至整个住院部都被惊动了。
李原一睁眼,又开始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插空嘀咕了一句:“干啥呀这是?”他看了看窗户里的天空,发现天还没亮。
“没事儿,没事儿。”付美欣带着洪翠妍跑进了病房,站在门口大声宣布,“保安已经把下面的进口堵住了,不会有事儿。”她嘴里说完“没事儿”,一转身又跑到别的病房去了。
小丁也从躺椅上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跑到窗口往下看了一眼:“这是出殡?”他发现人民医院的大院里纸钱飞舞,穿白的人影趴了一地,大院外头的马路也被堵死了,被堵得前进不得的司机急得直按喇叭。
“又有闹的了。”隔壁床的病人伸了个懒腰,翻个身咳嗽吐痰去了。
底下吵了大概十几分钟,忽然安静了一下,随即大喇叭里又开始震天动地地依次播放《真的好想你》、《母亲》、《向天再借五百年》。
“这是什么情况啊?”小丁有点儿糊涂了。
“哭累了,休息一下,劳逸结合。”隔壁床把嘴里的痰吐干净,抬头说了一句。
“警车来了。”小丁发现远处闪着警灯,“也给堵住了。”他发现闪烁的警灯一直没动地方。
“底下拉横幅没?咳咳。”李原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问道。
“好像有。”小丁又扒着窗户看了看,“杀人偿命、还我亲人、严惩凶手、官官相护。”
“能……”李原刚说了一个字,电话就响了。他在枕头底下划拉了一下,接了起来:“喂。”
电话是曾宪锋打来的:“喂,你没事儿吧?”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着急。
“我能有什么事儿,咳咳,除了乱糟糟的睡不着,没别的事儿。”
“我跟你说啊,今天早上三点多隋招娣死了。”
“啊?她死了,咳咳。”
“是啊,她这一死,她那帮儿女又疯了,当时就闹起来了,刚听说他们又弄了一帮人去人民医院闹去了。他们现在说是有两个诉求,一个是严惩把他们老娘害死的凶手,一个是严惩害死他们兄弟沈银宝的凶手。”
“害死沈银宝的凶手……”李原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就是你呀,现在连市局都被捎上了,我已经派人去保护你了,必要的时候会把你转移出来。”
“不是,咳咳,他们那兄弟是自己作死,咳咳。”
“现在不是讲理的时候,咱们人没到的时候,你自己加小心,别吃了亏。”
“那凌大夫那边呢?”
“已经通知她了,让她们家辖区派出所加强巡逻,别的现在也干不了什么。”
“好吧,我倒没事,你们多注意注意她,咳咳。”
“你别管别人了,多注意注意自己吧,咱们的人估计十五分钟后,这段时间你和小丁可自己小心。”
电话挂断了,小丁也凑过来了:“老李,曾队说什么?”
“他说,咳咳,底下那帮人,咳咳,可能是冲我来的。”
“什么?”小丁吃惊得叫了起来。
“你别叫唤,没事儿,咳咳。”李原微微摆了摆手,似乎没太在意曾宪锋的话。
过了一会儿,师绍伟来了。他一手举着帽子,一手抹着脑袋——虽然是冬天,他的脑袋上出了不少的汗。一边擦汗,他还一边问:“怎么样,没事儿吧?”
李原明显能听出他的声音里透着慌张,不觉笑了笑:“没事儿,不用担心。”
“楼下有人吗?他们上楼能挡住吗?”小丁从窗口回过头来,有些紧张地问道。
“老梁和我们所长都在楼下……”
“没事儿,他们就是要钱,不会往上冲。”隔壁床继续呜噜呜噜地给他们普及医闹的知识,“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恶心人。”
“医院这边有谁出面了?咳咳。”李原终于睁开眼睛看了看师绍伟。
“现在是保卫科的值班副科长和保安队长带着几个保安在现场,他们书记和院长在路上。局里也来人了,听说是廖局带队,估计十分钟之后到。”
“咳咳,你上来的时候,底下那帮人在干什么?”
“连哭带喊的,连句囫囵话都没有,不管是医院的还是我们派出所的,跟他们说什么都不回答,只管叫唤。”
“他们哪儿凑那么多人?”李原有点儿纳闷。
“有人专门干这个,一个电话就能把人聚齐。”隔壁床又开始含混不清地解释,“闹了好几次了,这帮人也轻车熟路了。”
“这都是职业的。”师绍伟对这种情况也不陌生,“好几个老梁都认识,专门跑各大医院闹的,听说一次能挣好几百。”
“哦,是这样。”李原往后靠了靠,“有领头的吗?”
“领头的叫侯双印,进了好几次派出所了,不过每次都是很快就放出来了。”
“一直抓不到证据?咳咳。”
“对,这帮人嘴挺紧的,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违法行为。”
“医闹还不算违法行为啊,咳咳,扰乱公共秩序。”
“这就难说了,医院不肯出头,咱们派出所除了批评教育,也没别的办法。”
“这是谁说的?咳咳。”
“老梁,还有我们所长都这么说。”
“不对吧,咳咳,扰乱公共秩序是公诉罪名,医院不管肯不肯,咳咳,都必须出头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倒也难怪,咳咳。”李原转念一想,指望一个派出所能把这种案子办了,确实不大现实,所以也没法太过于指责他们。
“每次闹都是这些人吗?”小丁对于职业医闹这种事有所耳闻,但接触得少,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反正隋招娣他们家儿女闹的时候找的就是侯双印,只不过人一次比一次多,这次人数最多,花样也比以往全。”
正说着,洪翠妍自己推着车回来了,李原一看手机,又到了吃药挂吊瓶的时间了,而此时,楼下闹得更凶了。
李原坐起来,靠在枕头上,看看洪翠妍,虽然隔着口罩,也能发现她面色如常,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不知怎么的,李原心里对她居然产生了一丝同情:“刚才上班的时候碰上楼下那帮人了吧,咳咳。”他知道付美欣和洪翠妍都是今天的早班,按时间推算,她们到医院的时候,正是楼下开始闹的时候。
“没事儿,我们绕过去了,没经过他们。”她一边说话,一边把药和水递给了李原。
“怎么,你们……”李原接过药和水,有点儿发愣。
“闹过这么多次,再没备选路线,我们得多傻。”洪翠妍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心里在想什么。
“每次他们选的地点都一样?咳咳。”李原忽然冒出这么个问题。
“院里就那儿最宽敞,往那儿一摆,院里院外都看得见。”
“你们能绕路,别的科室能绕路吗?”
“我们这院除了正门之外,还有几个侧门,他们把正门堵了,从侧门其实也能进来。我们医院的人都知道,不过外面人可能就不太清楚了。”
“也就是说这帮医闹其实影响不了医生和护士上班,只能影响病人就医?咳咳。”
“就是这样,所以有时候我们也会让病人走侧门。”
“那这医闹,闹着谁了?”
“影响不好啊,正门外面那么宽的马路,他们只要一闹,院里院外全能看见,然后全市就都知道了。”
“市里要是都知道了,会不会给医院压力,咳咳。”
“那还用说。”洪翠妍笑了笑,“要不然为什么每次人民医院的医闹问题都解决得特别快呢?”
“解决就是赔钱呗?咳咳。”
“是啊,解决就是赔钱。”
“为什么隋招娣家会闹好几次呢?咳咳。”
“他们家要求多,又要住单间,又要少交钱,又说大夫误诊,一次不提完,还老想加码,就老得闹下一次呗。”
楼下的警笛声越来越响,李原仔细听了听:“老曾他们可能来了,这么多警车,应该是从局里来的。”过了一会儿,曾宪锋带了好几个人进了屋,李原看看他们:“你们来干什么,案子破了?”
“破什么破,廖局让我们赶紧来保护你。”曾宪锋嗓音有些沙哑,白眼球上满布红线,似乎最近非常辛苦。
“我有什么可保护的,咳咳,这医院没保安吗?”李原一边说一边直摇头
“你别废话了,楼底下什么情况,他们应该都告诉你了吧。”
“知道,知道。他兄弟医闹,被我拦住,然后自己跳楼了,就要找我算账?咳咳,这什么道理。”
“那些人还讲什么道理。”
“再说,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咳咳,除非你们主动告诉他。”
“我们是不会告诉他们这个,不过谁敢保证他们一直不知道?”
“怎么……”
“廖局说,最近人民医院的医患纠纷解决得特别快,他找熟人打听了一下内情,结果弄得他特别怕这帮医院领导把你卖了。”
“领导一般都卖下属,哪有卖病人的,咳咳。”
“真要逼急了还管你这个?反正廖局说让我们赶紧过来,免得你吃亏。”
“行吧,行吧,感谢他的好心,咳咳。”李原脑子转了转,“你们带枪了没?”
“带什么枪啊,别瞎捣乱。”
“行吧,行吧,对了,咳咳,他们要是找我报复的话,我就说琪琪的拳脚是你教的,咳咳,沈银宝跳楼,也有你的功劳。”
“行了,行了,别胡说八道了。”曾宪锋被他唠叨得心烦,“对了,你昨天说你有个思路。是什么思路?”
“我还没想好,没睡好,现在脑子迷迷糊糊的,咳咳。”
“那你躺着吧。”曾宪锋白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在故弄玄虚。
“不是,我没出去自己查,咳咳,所以老感觉现在知道的虽然不少,也能大概画出个框架来,但中间缺很多东西。”
“你是觉得我们有疏漏?”曾宪锋越发不乐意了。
“不是你们有疏漏,是我觉得,咳咳,怎么说呢,咳咳,有些本来不应该凑到一起的东西凑到一起了,到底怎么回事,咳咳,还得多查查。”
“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和什么凑到一起了?”
“嗯……”李原闭上眼睛想了想,“我觉得吧,咳咳,白世徳的顾客是条线索,你在这条线上深挖一下,咳咳,查查戒毒所里那几个少爷羔子,我觉得这是个突破口。”
“跟这些人有关?”曾宪锋想了想,“也不能排除,既然家里有这种背景,会不会是灭口?”他一时也理不清这里面的头绪。
“查查吧,咳咳。”
曾宪锋安排了一通,李原等他打完电话,又问道:“对了,这件案子,你们后来又找家属问话了没有?”
“昨天晚上又去了,结果这回家属什么有用的都没说,他老婆一会儿说什么也不知道,一会儿又说是医院和公安局打击报复。”
“正常问话都问不下去?她不想知道她男人怎么死的?咳咳。”
“其实吧,我们去的时机不太好……”曾宪锋忽然有点儿扭捏。
“怎么不太好?”
“我们去的时候,大夫刚下了隋招娣的病危通知书,他们一家子乱成一团……”曾宪锋一边说一边嘬牙花儿,李原还没见他这么难受过。
“那倒是也难怪,咳咳,不过这个沈,”李原想了想,“沈玉芝也够可怜的,弟弟、男人、老娘,连着死人。”
“可怜归可怜,这一闹起来,也够可恨的。”
“是啊,沈金宝两口子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沈金宝有点儿结巴,沈玉芝吵吵,他只能帮腔,他老婆就跟着他吵吵。”
“以沈玉芝为主?咳咳。”
“对,基本上沈玉芝说什么,他们两口子跟着叫唤什么。”
“隋招娣躺了多长时间了,你们就没找他家的街坊邻居了解一下这一家子平时谁作主?咳咳,我怎么感觉都是沈玉芝说了算呢?”
“了解肯定是了解,老街坊都说他们家最厉害的是沈玉芝。不管什么事儿都敢吵吵,跟谁都混不吝,包括她妈。”
“跟自己男人呢?咳咳。”
“说她男人不怎么着家,一问就说是在外面跑车,所以也没怎么见他们两口子吵架。”
“他们邻居对他家的看法怎么样?咳咳。”
“相当不怎么样,家里有那么个坐牢的弟弟,沈玉芝又那么能吵架,跟谁关系都不好。”
“他们家经济条件怎么样?咳咳。”
“也不怎么样,据他们街坊说,他家过得也挺艰难,穿得一般,吃得也简单,家具也都挺旧的,不过白世德自己倒是挺有钱的。”
“怎么?”
“我们查了他自己随身的那几张银行卡,他自己存了差不多得有十万块钱,另外他微信里还有几万块钱。”
“他怎么那么有钱的?”
“还不是他那些客户给他打的。”
“就□□那帮小崽子?”
“对啊,有时候三百五百,有时候三十五十。”
“三百五百这么大的数,咳咳,他不会还贩吧。”
“要是贩的话,这个数又有点儿小。”曾宪锋摸着下巴,“禁毒正在跟这条线,他们说这个数字倒像是运费。”
“他有车,咳咳,挣点儿这钱倒也是有可能。”
“是啊,老程他们现在正在检查他的车,都给拆零碎了。他那车,我这么跟你说吧,缉毒犬一进去,就叫得特别凶。”
“有什么发现没?”
“咋说呢?发现的东西有点儿奇怪。”
“怎么,咳咳。”
“没有成包的,但是在驾驶座插头枕的孔里发现了好几个烟头。”
“□□头?咳咳。”
“对,装在自封袋里,用透明胶带缠了个小团。”
“抽过的?”
“是啊。”
李原想了想,也没多说什么,便转了个话题:“对了,他不是开滴滴吗?要是有味道还能拉人?”
“他车里空气清新剂和劣质香水的味道特别重,人是闻不出毒品的味道,也就是瞒不过禁毒犬。说实话,刚看见他那车的时候,我们好几个人都觉得这车肯定有鬼,要不然不能弄得这么香。”
“他自己吸不吸?咳咳。”
“他倒是不吸,他应该是连酒都不怎么喝。对了,沈银宝也不吸,尸检的结果,他的血液里没什么药物和酒精成分。”
“刑满释放人员,看得都死,要能吸上才是见鬼,咳咳。不过,沈银宝那表现,你要说他吸毒了,估计也有人信。”
“是啊。”曾宪锋摸摸脑袋,“砍杀医生的事情,倒是也见过几次,砍不成掉头就跳楼的倒是少见,这种人都是怂货,敢做不敢当。”
“再问你个事儿,咳咳,手术刀,你们排查了没?”
“也排查了,不过医院的管理还是比较严格,都有台账,数字也都对得上。”
“不是从医院偷出去的?”
“这很难说,其实顾馨蕊对伤口的血液也做了分析,说是只发现了一个人的血液。”
“这手术刀没用过?”
“有这种可能性。”
“按说偷个用过的来行凶,应该更容易吧。”
“医疗垃圾也有台账,而且有专门的处理公司,偷个旧手术刀不露馅儿,其实是不太容易。”曾宪锋看着天花板,“不过,现在只是看账面是这样,还没有细查。”
俩人正说着,外面忽然乱起来了,一会儿就听见付美欣的声音:“凌大夫,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