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10、09

　　放学的时候，雨下得疯了一样。十月份的天，反常的大雨，像直接从天上泼下来，兜头兜脸。光是站在屋檐下看着那雨，都觉得透不上气。
　　放学的人被雨幕拦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一个挨着一个，挤成了一团。有伞的人简直成了救世主，被众星捧月式地套着近乎，眼前被或腆着脸或理直气壮的表情塞了个满满当当，都想蹭个伞边，少淋几滴雨。没伞的人或是伸着脖子找带伞的朋友，或是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又在教室里翻箱倒柜，想摸出点能挡雨的东西。
　　“老大老大，一起走？”楚江明摸出把伞，蹦跶到严子安面前，笑得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半真半假的讨好，眉眼都飞扬起来，少年人干净没有城府的模样。
　　严子安把伞拿出来：“不用。”又向不远处的人群扬了扬眉，示意楚江明“合理利用资源”。他看着楚江明，面上冷冷淡淡，眼神里却颇有些无奈——对着楚江明的时候，他总能有更多的情绪波动。
　　“得令！”楚江明用自己的伞碰了一下严子安的，像个变式的干杯，然后一挺背，敬了个半歪半正的礼，往人群聚集的方向晃悠了过去，一边嚷嚷着：“有没有人要‘搭伞’的啊？”还没说完，就呼啦一下被包围了。

　　百里陌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雨，把已经拎到手上的书包放回座位上，出了教室。她下楼，挑了个人群稀稀拉拉的地方越过走廊，直接往外走，看都没有再多看一眼天空。
　　百里陌踩上台阶的边沿，将将要一头扎进雨幕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肘，又快又准，用着恰到好处的力度。
　　百里陌抬手返身，手肘一挣，顺势击出去。动作练过无数遍，已经同化到本能里，在经过大脑之前，身体先做出了反应。
　　严子安预判了她出手的角度，比她更快，抓住她的手只带了一下就放开，顺着她的动作侧身，手指掠过她的小臂，准确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但在他来得及用力之前，百里陌一个翻腕，转手扣住他，指甲抵住腕上的动脉，无声的警告。严子安对这样“危及人生安全”的警告，反而毫不在意，没有犹豫地迎上去，算准了她松了一下力的时机，使了个巧劲，挣开来，翻手抓住她的手背。
　　严子安用力握了一下，又在她反击之前松开，手举到身侧，掌心向前摊开，坦坦荡荡一个投降的姿势。另一只手把伞往前递了递，遮在她头顶，挡住了丝丝缕缕飘进屋檐的雨滴。
　　“走吧。”严子安上前一步，虚虚地揽了一下她的肩，把她完全罩到伞下。
　　百里陌顿了顿，没有说什么，径直踩上外面被雨浸透了的地。

　　两个人一起往外走。
　　没有交谈，不紧不慢的步速下，两个人始终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不更靠近也不更远离。
　　严子安对她有了有些判断，这场雨这把伞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且避人耳目的理由，接近她，试着再挖出点什么东西。
　　昨天之后，严子安这个人映到了立在百里陌面前的那堵玻璃墙上。她对什么都无所谓，因此更不会容忍自己找上门的麻烦。打一场或者威胁一次，或者别的什么都好，她要彻底断了他这点探求的念头。
　　隔着半臂的距离，他们对彼此的意思心知肚明，也对对方的“心知肚明”了如指掌。
　　他们在漫天的沉默里无声地博弈，谁也不愿意退让，针锋相对。
　　可是天降的大雨打在伞面上，劈里啪啦，像落下了一道帘幕，在伞下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空间里填充着一片安静，却不沉重，反而透着点安心。让人无端地觉得，那伞下面笼着的两个相似的灵魂，上面刻着与生俱来的默契，不用言语，甚至不需要眼神，就能嗅到彼此的存在，就能一直走下去。
　　奇怪地，她在这一片嘈杂的雨声中，生出极少有的平静和安然。
　　百里陌轻轻握了下拳，像睡梦中的人将醒未醒的抗拒。

　　校门口，外面一片空地上，私家车一路停到了路边，快把马路连通校门一起堵了起来。学生顶着大雨，逃难一样往自家车上窜，或是朝回家路上赶，一步都不想多耽搁。挨着校门的一段人行道倒是空旷得很。
　　百里陌和严子安站在这片空旷里，在同一把伞下面，沉默地对峙。
　　他一步步紧跟着她，恰到好处地撑着伞拢在她，冷静清淡，可没有哪个动作是出于怜惜或者良善；她保持着距离，绷紧身体随时准备甩开他，没有哪一分姿势是源于客气或者羞怯。方才裹着伞下的安稳的假象，终于被一把撕开，露出下面不加掩饰的剑拔弩张。
　　他们僵持着，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冷硬坚韧，她睁开了沉眠中的眼，他撤掉了表面的礼貌疏离——他们眉眼里染上了一模一样的锋利，含着刀刃。
　　气氛凝滞粘稠，压到人心口，沉重到窒息，偏偏被裹在里面的两个人毫无所感一般。
　　雨下得像再也不会停下来。

　　撕开这凝滞的是一声拖得很长的喇叭声，在周围闹哄哄的背景音里也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一齐侧过脸看过去，动作里的警惕和防备别无二致。
　　不远处一辆车混在一众停着的车里，黑色的车身有些旧了，并不显眼，在这样的大雨天里，车窗却是突兀地完全摇了下来。年轻的男人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搁在车门边，嘴上叼着根没点的烟，身体微微后仰着，朝这边望过来。透过雨幕，看不大真切那人的表情，却能从他懒洋洋的坐姿里咂摸出点散漫，轻易便可以想象出那似笑非笑的模样。
　　秦旭。
　　秦旭按完喇叭，从车窗里探出来一点，朝他们招了招手，一点不在意手伸出去的时候，袖口很快被雨淋湿了。
　　百里陌看了严子安一眼，目光里的锋芒不知道什么时候淡去了——她再一次合上了眼，陷入沉睡，从百里陌变成面目模糊的游魂。
　　百里陌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关门。
　　车上三扇车窗都开到了底，独独副驾驶的那扇只留了条缝，雨水沿着玻璃不断地滑落。百里陌的脸隔在玻璃和雨幕后面，模糊不清。
　　严子安一手举着伞，对着那车窗犹豫了片刻，绕到驾驶座，浅浅地躬身：“您好。严子安。”驾驶座的车门已经打开了，秦旭半仰着头看他。严子安稍稍抬起伞，以便秦旭看清他的脸。他微微垂着眼，看向秦旭，一只手伸出在身前，掌心摊开，指尖下压，握手的姿势。少年人瘦削的肩背挺得笔直，撑起了不卑不亢的礼貌，还隔着那点疏离。
　　秦旭脸上的意外连着素来的漫不经心，一起抹了个干净。他对严子安点点头，侧身跨到车外，站在他伞下，握住他的手，加了点力度，正式而郑重：“秦旭。”然后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坦率到坦荡。
　　秦旭扬了扬眉：“那个严家？”
　　严子安不避讳：“应该是你说的那个。”
　　秦旭点点头，没再接话，跟严子安对视。他不笑的时候，目光里那点属于刑警的锐利又显出来。那是十年如一日的实战里磨砺出来的锋芒，带着不容小觑的威势，让人下意识想要回避。他盯着严子安的眼，像要硬生生把这个人剖开，看看心里面的颜色。
　　严子安迎着他的目光，不避不让，用同样的审视和估量。
　　两个人，硬是勾出了两方势力对撞的意味。
　　片刻，秦旭敛了眉眼，挑起唇角，笑了起来。表情一瞬间松下来，连着站姿一起垮下去，那股懒散的劲又从举手投足里探出来头。
　　他伸手拍了拍严子安的肩：“走吧，一起吃个饭吧，吃完送你回去。”一边说着一边钻进车里，顺手把门碰上，也不管严子安是什么反应。
　　“好。谢谢。”严子安点头，收了伞，坐到后座上，规规矩矩地把伞绑起来，塞到备好的塑料袋里。
　　“嗐，客气啥，小陌的同学嘛。我们家小陌麻烦你照顾了。”秦旭说得大方又客气，好像一分钟前盯着对方像盯罪犯的人不是他一样，好像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学生，而他也只是普通的家长，来接孩子放学。
　　秦旭说着转头向百里陌：“小陌……呃……”他顺着刚才的话头叫她，称呼脱口而出，然后觑了百里陌一眼，摸了摸鼻子，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认怂：“百里，安全带。”说着，目光借着后视镜里扫向严子安。两人对上视线，秦旭笑了笑，自然地移开目光，按了下操纵杆，把严子安那一侧的车窗升上去。
　　百里陌伸手去拉安全带，干脆地扣上。秦旭等着那声金属扣的轻响，车压着声音滑出去，轻车熟路地在车辆的缝隙里穿梭，很快切进大路的车流里。
　　秦旭没再说话，车里就安静下来，雨打在车顶上，和引擎的声音较量着高低。车里的空气溢满了雨水的潮气，充斥在整个空间里，带着凉意。雨丝从另一侧开着的车窗里飘进来，空着的座椅面上濡湿了一片，跟秦旭左半边的衣料一样。
　　严子安靠在车座上，在微凉的湿意里莫名其妙地一点点放松下来，微眯起眼，呼吸缓慢悠长。他在车里嗅到了烟味，淡得像是错觉，混在雨水的气息里，变得愈发的模糊不清——只有那么一点点还没有完全散掉，黏黏糊糊地沾在潮湿的空气里。
　　严子安闭上眼想了一下，侧头去看百里陌。余光里瞥到前后大开着的车窗，秦旭坐在那窗边，边上零散的雨丝飘进来，沾湿了他懒散随意的表情。百里陌的脸映在车窗上，她的目光还在窗外，外面车灯的光在那投影上流过。
　　车载的烟灰缸里，各种牌子烟头的杂在一起，堆到快要满出来。最上面按着支没有点过的烟。

　　秦旭七歪八拐开进了一条老街，停在一家店门口。饭点，挺大的店里面已经坐了一大半的人，光线明亮，照着玻璃上氤氲的水汽。门口挂着巨大的招牌，“沈记牛肉米粉”，霓虹灯不停地闪。
　　老街上的老店，店面旧了，好在收拾的干净。
　　秦旭东摸西摸，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摸出来把伞，塞到百里陌手里：“你俩先过去，我停了车就过来。”
　　百里陌解了安全带开门，头也没回地反手把伞搁在秦旭面前，直接迎着雨下了车。
　　秦旭瞪着那伞出神了几秒，无声地笑了笑。他在心里掂量了几下百里陌刚才的动作，半是自作多情地品出来点养孩子的喜悦。

　　秦旭熟门熟路地停了车，很快撑着伞绕回店前，隔着很远就看到两个人站在屋檐下。这两个人长得实在打眼，气质更是特别，丢到人群里也能一眼挑出来。
　　他们隔着半臂的距离，没有交流，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但秦旭看着他们冷淡的表情，莫名地觉得，环着他们的气氛是一样的，像有什么把他们单独圈起来，和环境隔开，跟周遭都格格不入。他们是一样的人，带着天然的相像和默契。
　　秦旭在心底“啧”了一声，无中生有地起了八卦的兴味，自娱自乐地咂摸着根本不存在的暧昧。可咂摸着咂摸着，不知道哪里又杞人忧天般地滋长出些复杂的伤怀和不满。他想着，这大约像是嫁女儿或者妹妹的心情。期许又感伤。
　　真是闲的蛋疼瞎琢磨。秦旭狠狠地在心底鄙夷了自己一把，这么百转千回的心思，实在不是他的风格。可又转念一想，自己家孩子自己操心，管他呢。思绪又是一路滑出去。
　　“什么跟什么啊，被隔壁科小姑娘带哪里去了。”秦旭走到他们跟前，终于拍了下脑门，咕哝了一声，大步上去，揽住严子安的肩，“愣这干什么，进去啊。”
　　一推门，米粉的味道、炒菜的味道，夹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带着热气，带着生气，从毛孔里钻进去，让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阿旭好久没来了。”老板迎上来。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壮得跟牛一样，穿着件短袖，袖子撸到肩上，露出肌肉虬结的胳膊。看着不像店家，倒像来砸店的。他用力拍了拍秦旭的背，很是熟悉的样子。
　　“沈哥，你这一手得把我肺都拍出来。”秦旭闪开老板又要招呼上来的手，“怕我付不起账，谋财害命啊。”
　　“你都付不起账了，谋哪门子的财。”老板大笑着，把三人带到一处空位，随口夸了一句，“这俩小孩生得真好。”
　　“那是，不看看是谁家的。”秦旭得意地挑起眉，大剌剌地坐下来，手肘杵在桌面上，懒洋洋地靠着。
　　“得了，牛皮迟早吹炸了。”老板笑着嘲他，却也不多问。
　　“菜单呢？”秦旭问，把话题揭过去。
　　老板看出来他不想多谈两个小孩，从善如流地接他的话：“你还要菜单？”
　　“啧，待客之道。”秦旭半真半假地睨了他一眼，随口道，“三碗招牌米粉，一份白切牛肉，一份酱牛肉，一份炒时蔬。”
　　“阿旭，减一份牛肉，你们吃不完的。”老板实诚又直接。
　　秦旭一哂，眯着眼抬头：“我说，请次客，不得有点排场啊。”倒是完全不在意这“装排场”的对象就在他面前，扭头就问严子安，“要辣么？还要加点什么么？”
　　严子安摇头：“不用。”顺势抬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老板。
　　“米粉两碗不要辣，一碗多来点。”秦旭一摆手。
　　老板点点头，还不放弃：“阿旭，你们真吃不完，回头浪费了，浪费可耻啊……”人高马大的一个人，真看不出来能那么絮叨。
　　秦旭忍无可忍，叹口气：“行吧行吧，一盘牛肉一盘时蔬，三碗粉。”
　　“白切的还是酱的？”
　　“这你好意思问，可我哪里好意思提要求，你看着办吧。”秦旭歪在椅子上，放弃挣扎了似的，“你可少说两句吧，面子都给你下没了。”
　　“好嘞。”老板应一声，露出两排白牙，转身往厨房去。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压低了声音，一副“你懂我懂大家懂”的表情：“阿旭，下什么面子啊，都是自己人，怕什么？”
　　“啊？”秦旭一愣。
　　“嗯。”老板冲百里陌和严子安扬了扬下巴，“摆明了的，不是自己人能那么放松？我又不瞎。”说完乐呵呵走了。
　　秦旭愣在原地，看着百里陌冷冷清清的一张脸，心下泛起些不知道什么滋味。就像自己家养着只成天爱答不理的猫，突然窝上来，在他心口挠了一把，爪子还是钝的。不疼，有几分痒。

　　米粉和菜很快上来。汤粉，上面盖着大块的酥肉。一盘时蔬炒的鲜亮，另一盘一半是白切牛肉，一半是酱牛肉，摆得分明——总有几个客人后知后觉，到上了菜才发现，沈记招牌上的牛肉米粉，是牛肉和米粉。
　　他们三个人各自抽筷子，拿纸擦了，低头吃饭。没有人说话，但气氛并不凝滞，反而透出点随意，像知交间不需要多言的沉默，闲适自在。
　　多少神奇，两天前，严子安和百里陌隔着大半个教室初识，带着敌意和防备；一天前，他们打架交手，毫不留情；一个小时前，他们还在雨中对峙，剑拔弩张；三刻钟前，严子安和秦旭初初相识，对视里还满是要把对方解剖个彻底的锋锐。可现在他们围着一张不大的方桌吃饭，胳膊挨着胳膊，自然得像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
　　他们都不是爱感慨的人，对这点毫无所感。他们本就都离于世俗常理，眼下只是顺着局势和心情，自然而然地坐下来，一起吃顿饭。谁也没有别扭矫情。
　　只是严子安一抬眼的时候，看到汤碗氤氲的水汽笼到百里陌眼前，微微洇湿了睫毛，恍惚间像把那些漠然冷意都沾润得柔软起来。
　　周围环境嘈杂，家长里短，空气里是吃食鲜甜的味道，蒸腾出来的热气混着水汽，涨出温热柔软的氛围。平和的暖意。
　　他无端地想起一个词——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