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君薄宴

4、无主之犬

　　在这场宴会上，每一位宾客的座次严谨地按照军区进行安排，上首席位由三个区域构成，但由于一些历史问题，所以没人真的把第三席位当回事。

　　克里尔拿过桌上的一杯红酒，猩红的液体在他的手指上折射出一片血色的痕迹。早晨才上过报纸衣冠楚楚的小少爷显然是喝多了，他脱下了人模人样的军装，穿着一身浅色的羊毛大衣，头发也没了穿军装时的一丝不苟，松松散散耷拉在额头前，看着年轻又漂亮，是个在金山银山里长大的孔雀。

　　“陆将军真是尽忠职守，这样的日子也来得这么晚。”克里尔端着酒杯缓步上前，绕着陆观澜转了一圈然后皱了皱鼻子。“啧，好歹也是个上将，怎么穿着破成渔网的军装就来了？”

　　“你他爹的眼睛长屁股上——”跟在陆观澜身后的人张口就要骂回去，只不过这醇正的流民区俚语没说完就让站在陆观澜右手边的副官伸手制止了。

　　只不过副官和陆观澜脸上都没什么责怪下属的意思，就连副官举手的动作也跟走个过场一样敷衍。

　　“说什么呢，要讲就讲中央区官话。”陆观澜不痛不痒地训斥了一句。

　　陆观澜对这样小打小闹的讽刺习以为常，中央区向来不放心边缘星区，更何况这地方离南十字荒原太近了。克里尔是中央军派来拴住自卫军脖子的一条狗而已。尽管如此，得罪了他多少还是会影响来年的军需供给。

　　“这么关心我军仪表，掏点钱不就行了大少爷？”陆观澜伸出两指弹了一下克里尔手中薄如蝉翼的高脚杯，杯口呈百合花状向外延展，是中央区正流行的样式。

　　杯壁发出“叮”得一声，甚至还带了点回响。陆观澜被这个声音叮得牙酸，这样昂贵且无用的物件在卡戎星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出现。福利院那群道貌岸然的修女长最会审时度势，估计是连夜花了大价钱从什么地方买来专门招待这群少爷的。

　　就算这位行为粗鄙的上将出身再低微，肩上也比克里尔多了好几颗星星。更何况克里尔与这位自卫军的负责人打了太多年的交道了，他们彼此相看两相厌也不是第一年。每一年的述职，不过是一场向克莱因的皇室表示忠诚的表演罢了。

　　可惜他陆观澜是一条不解风情的野犬，光屏后坐着的人自然乐得见他这个废物给对方找点不痛快。

　　克里尔知道陆观澜不想在这种日子里跟他起冲突，向陆观澜眨了眨满是水色的眼睛，“看最近消息，边缘星区的战况很紧张啊。后退了两个星区，丢了三个矿井。”

　　像是一句同僚间不痛不痒的话茬，边缘星系外这几年星际海盗的活动很频繁，大概是这几年星群间的大寒流来临，这群被布莱克赶到恒星边缘的亡命之徒心思活络了起来，想从丢了保护伞的边缘星区抢点能源回来。

　　陆观澜嗤笑一声，自卫军的战区打得这么艰难，也没见中央区拨过来什么物资，上赶着嘲讽自己人消息倒是灵通的要命。

　　“我时常想不通，”他的视线扫过克里尔身后尚未开启的全息通讯设备。“图这一时开心，然后把上一年辛辛苦苦潜入我方的眼线全折了，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自卫军的泥腿子将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你不会真觉得我会把你们的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养老送终吧。”

　　陆观澜深知自己这个软硬不吃，不识时务的将领不受中央区待见，保准这花孔雀下一秒就要开口提议，让自己的人进驻边缘星区帮忙。一边弥补了中央区不给军需这缺德行为，另一边还能把自卫军撬开一个口子，最多两年顺理成章地把将领全换成中央区的人。

　　陆观澜在心里呸了一声，那群坐在中央区的蠢货。

　　下一刻克里尔就举了举酒杯，“别太紧张，陆中将。”

　　“总让自卫军的兄弟对上那群野狗我们心里过意不去，不如让我的亲兵带点人去23星区帮忙驻守，给你们减轻点压力。”

　　这话恶心得陆观澜想要当场把咽进胃里的酒呕出来，央区那群酒囊饭袋真觉得边缘星区落在这花孔雀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还是他们只是不在乎。

　　陆观澜在心底冷笑一声。

　　克里尔乐得见对方不痛快，于是偏头向侍者招手想要换一杯酒。刚一抬手，有东西划过空气的声音响起，他余光中银光一闪，克里尔脸上的傲慢几乎维持不住，身体下意识仓皇一躲。

　　那东西是冲着克里尔的脸来的。

　　谁也没想到陆观澜真敢动手，克里尔的脸幸免于难，只是手里的玻璃杯“啪”得一声被飞来的东西击碎，酒水沾湿了他的一大片袖子。

　　克里尔的脸色难看了起来——地上晶莹的玻璃碎渣中躺着一块卡塞尔军团的徽章。

　　陆观澜无辜地摆了摆手，“哎呦，抱歉了少将，年纪大了准头不好。”

　　克里尔阴沉着脸看向陆观澜，“陆观澜你什么意思？”

　　“比起来驻军，我倒是觉得少将应该先看看这个。”陆观澜摸了摸下巴，“虽说这段时间战况比较焦灼，但偶尔还是有一些胜仗可打。这是我的人缴获的战利品，我特意来物归原主。”

　　克里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冷笑一声接过副官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了袖口咬牙道，“去查一下这名徽章是那个队伍的？全队去禁闭室领罚。”

　　他身旁的副官低着头不敢做声。

　　“等等，顺便还要查一下这只队伍是怎么出现在战区的，要是有非法进入其他舰队战区的情况，最好是一起处理了。”陆观澜皮笑肉不笑，“就按中央区的规矩来。”

　　这句话落下来，场上的气氛几乎凝固了。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无法忽视的压迫感，陆观澜身后跟着的人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武器上——有高等Alpha在暴怒边缘了。

　　然而片刻，这种压迫感又消失了，克里尔冷笑了一声，阴沉沉地扫了一眼站在身边的人。

　　“陆上将好心好意教训你们，可别不知好歹。”本该暴怒的人却生生控制住了脾气，转而重新看向了陆观澜。

　　陆观澜皱起了眉头，克里尔反常的举动让他如芒在背。

　　克里尔看出了他的紧绷，嗤笑了一声，“紧张什么？”

　　“说到战利品，前段时间我的人在战场附近找到了一个信号监听器。”他的发丝垂落在眼前，“说到底我们一同驻守在边缘星区，目标不过是让中央区之外的人们活过三十岁罢了。”

　　陆观澜沉默地凝视着克里尔宝石一样的眼睛。

　　克里尔伸手拨开了挡在眼前的发丝，发出一声叹息，“我们才是兄弟军团的关系啊……”

　　“监听器的编号是B612-BI。”克里尔抬起手，指尖闪过一道蓝光。

　　“中将，您应该很熟悉这个吧。”

　　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当头落下，陆观澜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这个动作也落在了克里尔眼里。

　　B612-蓝岛。

　　“您不是做梦都想找到泄露自卫军的消息的人吗？”克里尔微笑着站起身来，“被欺骗了这么久，中将，你现在有机会为你的人报仇了。”

　　陆观澜脑海中轰得一声，紧绷的弦终于断了。他豁然站起身来，椅子“咣”一声被带翻在地。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你怎么敢？”

　　陆观澜的声音在抖，他不敢置信也失望至极。

　　“艾德里安曾是你的老师。”

　　克里尔脸上的笑意短暂得凝固了一瞬，他向后退了一步坐在了铺着天鹅绒毯子的椅子上双腿交叠。

　　“那种一个教室700多个人的公开课，期末考核完毕连通讯方式都会直接删除的老师吗。”克里尔听到了好笑的事情，“这么生气做什么，没了艾德里安，做蓝岛要塞的陆上将不好吗？”

　　陆观澜的青筋爆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陆观澜此人与自卫军的整体风格很相似，他贫穷、弱小、手段也不高明——随便一个边缘星都能让这个年过半百的将军为中央区肝脑涂地。

　　B162星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又穷又破，格外偏远，少有人知道陆观澜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蓝岛军区曾将B162作为据点，将星区线向后推了三个星区，从那之后原本像野草一样的流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份证明。后来布莱克叛国，最后的落脚点也是B162，根据最高法院公布的视频资料，他的缔造者布莱克将军在这里点了两枚重型杀伤力的导弹，一枚毁掉了人造引力场，另一枚毁掉了连接着三个边缘星区的跃迁点。

　　刚刚建起家园的流民们从梦中跌回现实。但二十来岁的陆观澜不认命，他东拉西扯把一群老弱病残变成了如今的自卫军，接过混乱的边缘星区的治安工作，与星际海盗周旋多年，让裹着棉絮活在阴沟里的流民有了活过三十岁的希望。

　　布莱克走了，艾德里安是蓝岛要塞最后一位负责人，这位中将扛过残酷的刑讯，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回到的要塞，守着属于蓝岛要塞最后的那点忠诚。

　　而那群安居在中央区的畜生，要布莱克的继任者亲手毁了蓝岛要塞最后的荣光。

　　“竟然还能这样……”陆观澜怒极反笑，“好一笔划算的生意。”

　　中央区给出了两个选择：要么让出驻军权，要么把蓝岛要塞拿回来证明自卫军的立场。

　　克里尔弯了一下眼睛，右手向前摊开，示意自己完全无辜，“陆将军你可以慢慢考虑，毕竟今夜不能全浪费在这种事上——”

　　“那你请便。”陆观澜压下眼底的怒火，打断他。

　　克里尔脸上出现了一刻空白，“什么？”

　　陆观澜掀起眼睛，“要是有选择，我比你更想把他们送上军事法庭。”

　　“然而你们贪心不足，还想留着这个人威慑南十字星系。机甲就停在港口——” 他的手指上布满伤痕和老茧，指节敲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蓝岛要塞至今还用着十五年前的老式通行秘钥，”陆观澜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就算是以你现在的军衔，也没资格接触到这种级别的东西。”

　　“你用什么把蓝岛军区的门炸开？”

　　那种空白从克里尔的脸上很快就消失了，他任由陆观澜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年迈的老犬被踩中要害的时候总是格外的凶悍，然而岁月已经消磨了他的利齿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猎人只需要耐心地等待片刻，愤怒与无力感会替他杀死这位可敬的对手。

　　克里尔放下了酒杯，怜悯地看着自卫军的负责人，“只需要一个站在第三席位上的人而已，蓝岛要塞的门开不开的有什么要紧？”

　　宴会厅的大门应声打开，穿着雪白制服的omega鱼贯而入。

　　圣洁、削瘦、年轻的omega们，按照早已分配好的数字安静地走到了席位之上。他们怀抱着奉献一切这样的崇高使命来到这里，大部分omega看起来刚过分化期，脸上还满是期待与喜悦，他们偷偷的注视着属于自己的alpha，对已然注定的命运浑然不知。

　　空荡荡的第三席位也不例外，只不过福利院刻意分配了一些无意离开福利院的omega撑个场面，反正缺席的人不来，今夜过后这群人也只会安然无恙的回到宿舍。他们多半都有了经验，对于alpha没有多余的好奇，只是低垂着头，恭敬或者疏远地当个背景板。

　　只有站在首位的omega是个生面孔——他的脖颈上戴着一个细窄的惩戒环。

　　很常见的款式，运行原理非常简单。一般用于主人家看管不怎么听话的omega。细长的颈环会自动调节长短，卡在一个人正好能呼吸的限度，颈后正好卡在腺体上同时保证了这个不安分的omega不会被意外标记，算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这种颈环带有距离限制，当omega离开限制范围后就会在启动惩戒模式的同时自动报警。

　　也有不少alpha把这个当驯服猎犬的手段，在某些特殊时段获得了足够的信息素之后，它会自己解除限制。

　　相当智能的限制设备。

　　陆观澜的目光顺着克里尔的目光落在了omega身上——他制服的胸前绣着属于他的编码“1304”。

　　突然，这个面生的omega似乎察觉了什么，轻轻皱了一下眉然后抬起头，正对上了克里尔的目光。

　　克里尔刚要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被这一眼堵在了喉咙里，片刻后，他有些惊讶于自己下意识回避的反应。

　　陆观澜不明所以，只看到巧舌如簧的克里尔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然后就听到他似乎有些恼怒地轻轻叹了一声，语气里竟然还有些可惜。

　　“让他代替老师上军事法庭，算是我的对老师的回报了。”

　　陆观澜咬牙切齿，“是么？”

　　克里尔向身边的omega招了招手示意凑近些，omega很听话顺从的跪了下来，露出了一段洁白的脖颈。克里尔伸手落在了那片雪白之上，手心下温热的躯体瞬间僵硬成一块铁板，他的手指滑到omega的下巴上，迫使他对上陆观澜的视线。

　　那双怯懦的眼睛饱含泪水，那么害怕还要强忍着挺起胸膛，将自己的脸颊送进克里尔的手掌。

　　克里尔抬起眼睛也看向陆观澜，“陆将军，连放弃一个omega都做要这样挣扎的话，你保护得了谁？”

　　看不见的角落里，漂亮的百合形高脚杯被人徒手捏碎了。

　　充满攻击性的信息素在空间里扩散，omega乖巧极了，强忍恐惧放松了自己的躯体。克里尔攥着omega的手指微微用力，如愿感受到手掌下抖如筛糠的身体。

　　他惊慌失措，以为自己扫了alpha的兴致，更努力地抬起自己的身体想要触碰alpha的手掌。可惜还没挨到，落在他脖颈旁的手指就离开了——他的动作扑了个空。

　　Omega愣了一下，慌忙跪好想要再次牵住克里尔的衣摆以示臣服，冰冷的军靴就先抵住了他颈窝，Omega的心凉了一半。

　　“如果那么害怕的话，跪着就好了。”克里尔轻轻踩着omega的肩膀，残忍地看着omega的脸色变得苍白，“没必要总是做些不自量力的事情。”年轻漂亮的少将笑意盈盈，是谁看了都要感叹老天偏心的程度。

　　他将福利院挑选出最优秀温顺的omega踩在脚下，目光投向站在对面沉默的陆观澜身上，“陆中将，你说是吧。”

　　四周有衣物摩擦的声音响起，omega们是很容易受惊的生物，此刻多少都下意识得缩起身体，以求身旁的alpha不要像这位一样喜怒无常。

　　陆观澜身边跪着的小孩甚至伸手悄悄攥住了陆观澜的裤脚。

　　除了那个戴着惩戒环的omega，他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好像听不到方才发生的一切。

　　而看不见的阴影里，1304的惩戒环在某一瞬间忽然亮起了红光，但下一刻，指示灯再次变为了代表着“平稳”、“正常”的绿色。

作者有话说

　　剧情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