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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人间三月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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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广阳,吴府。
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轿子绕过吴府的大宅院,停在它背后一条小巷的僻静处。
我掀开轿帘时,空气带着花草香直往鼻腔里钻。
阴间和人间生活的人虽然形貌上相同,可是没人能否认,阴间生活的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无谓而缺少希望的气息,只是他们在阴间待久了,麻木了,也就不在意了。
可是作为无常,每当我穿梭两界之间勾魂时,都能明显的感觉到这其中的差异。
“这次并非寻常的勾魂,你若是不借用活人的身子,怕是行动不便。”崔钰说。
平时勾魂时,活人是都看不见我的,只有将死之人能听见我说话。
这次要一边查案子一边勾魂,时间一长,我们这副地府的身子骨可受不住阳气腐蚀,应当尽量用傀儡身子现形。
崔钰可以将肉身在阴阳之间转换,而我忘了提前问上头借阳气。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阳光照的半透明的手掌。
转了转眼珠,我说:“府君大人有‘阴阳双煞’的美称,向来可以不用傀儡便魂穿阴阳,小的虽不能随便穿到哪一个活人身上去,但可以穿到物件儿身上去啊,您再带着我,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样一来,我还不用走路,我都佩服起自己的聪明劲儿了。
崔钰说:“可以。”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巷子口,旁边有个卖刚炸出来的糖糕的。
我顶喜欢糖糕,要是变成了糖糕,不仅能在查案的时候闻着自己身上的油香味,查完了还能吃,着实两全其美,我跃跃欲试要往过靠。
他拉住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买不起。”
啥?买不起糖糕?我看了一眼他怀里露出来的银票的一角,把伸出去的脚又收回来。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指了指自己脖颈上挂着的一个半月形的玉佩,道:“穿到这里来,带着方便些。”
“轰隆隆”仿佛一道天雷劈下,把我烧了个焦,他在说什么?
阳光顺着房檐滑下来,崔钰刚好站在明暗交界处,那块玉佩贴在他锁骨靠下的位置,领口处的布料衬得肌肤亦如玉。
不知道再顺着往下看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该死,我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裴无愿?”
“啊,玉佩,穿到玉佩身上是吗?好,这就来,这就来。”
在事情向更奇怪的方向发展前,我定了定神,凝聚了魂魄,毅然决然的钻进了那块玉佩。
我有过很多经历,变成一块玉佩挂在别人脖子上还是第一次。
我还是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只能看见地上的青砖,然而差点昏过去,怎么这么高啊,吓死了吓死了。
崔钰伸手扶了扶我,温柔道:“放心,你靠紧一些绝对掉不下去。”
靠紧?靠在哪儿?我又没有手,你告诉我怎么抓你的衣领?
我只有瑟瑟发抖地贴在他胸口。
只是,他身上的温度异常的低,像个尸体,凉得我一哆嗦。
哎忘了,我们本来就是死人。
不过他身上好闻是真好闻啊,不是地府人身上都有的那种污浊之气,也不是姑娘身上的香囊味道,反正就是闻起来十分舒适,神经似乎都能放松下来。
穿过这条巷子,就到刚才在轿子上看见的吴府了。
一路上,过路的人,路两边的摊贩都往我身上看,把我看的浑身发毛,莫不是他们都看出了我变成了块玉佩?
直到一辆马车驶来,然后一个青衣姑娘先是到了马车前,又在刹那间不小心撞到我身上,我吓得贴的更紧。
姑娘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我一脸懵,明明一直老老实实往前走,哪来救命之恩?这周围也没有我的同袍来勾魂啊?
“敢问公子贵姓,小女子好来日到府上报恩。”
我看她红着脸,更是不解。
“免贵姓崔,姑娘没伤着吧?走在路上,还是多加小心。”
哦,原来不是我,是在和崔钰说话。
呵呵。
最后姑娘非要留下个香囊,才肯转身离开。
我一想到崔钰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看着那位姑娘,心里就有点儿不高兴,道:“什么马车,还救命之恩,分明是故意碰瓷好投怀送抱。”
崔钰没说话。
我更加不高兴:“你看她撞到你怀里的时候可不是轻轻的,那是一整个人扑进你怀里,都撞到我身上了,这可是亲密接触。你还对她那么温柔,你知不知道这就是助长阳间碰瓷的不正风气,多危险啊,万一以后我们要多勾几个因马车事故而死的香魂,全都赖你。”
崔钰轻笑出声,说:“嗳,我竟不知你还能这么罗嗦,你不会是在嫉妒吧?”
我说:“我才不嫉妒她呢。”
等等,什么叫嫉妒她?
我立马改口:“我才不嫉妒你有美人投怀送抱,美人最肤浅了,挑郎君应该看文化底蕴才是。”
最终,在我的念叨下,崔钰念了个诀,变成了令人过目就忘的大众脸。
对此,我甚是满意。
终于走到吴府前,却看到方才那辆马车就停在正门口,周围有许多围观的吃瓜群众。
我一看到这种热闹的场面就有点激动。
我说:“走,去看看去看看,一会儿我来问话,你负责动嘴唇就行。”
他说:“你有什么想问的让我替你问不行吗?”
我说:“哎呀,我就问问你,你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吗?首先,我干了七十二年,差不多是鬼界第一无常了,可是就连我都没见过你,何况别人,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你能力太强。侧面呢,也证明你和人民群众的交流沟通能力不强,所以这种打成一片的事情还是我来。”
他愣了愣,问:“什么是打成一片?”
我说:“看,这就是俗语,不懂了吧?好啦,我们快去,你就负责动嘴唇就行。”
崔钰这样的人,在地府都是一副不食阴间烟火的模样,高高在上太多年,我当吃瓜群众时,他一般都是被吃的瓜,如今这境况,当然是我出马了。
人群比肩接踵,吵吵嚷嚷,让崔钰这个干净得近乎洁癖的人挤进去,真是有点难为他了。
我问左边的人:“哎呦喂,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啊?”
“大事,好久没发生这种大事了,真惨啊,吴大人这么好的人,真惨啊。”
我说:“哎这马车是顺天府的吧?”
右边的人咬了一口苹果,说:“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刚才那马车在街上那么威风,又一副急吼吼的样子,差点撞了人都没停下来,凭这一点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马车。”
其实,我勾魂的时候,不乏一些非自然死亡的大官,命案现场第一个冲来的总是乌泱泱的老百姓,第二个冲来的就是查案的官员的马车。
“你看着年纪不大,倒是有两下子。我跟你说啊,这家出了命案,吴府的老爷,朝廷的太子少保死了,还有就是......”
我连忙问:“什么时候死的?”
他说:“这我哪知道,只知道是给他府上送羊乳的老赵在凌晨发现的。”
吴厌死了?我掐指一算,有点绝望。
地府三天算人间一天,即便吴厌恰好死在凌晨,现在也已经轮回去了,上天入地都再找不到这个人,立刻传信给地府的属下也没用。
“他们有人说是西厂的人杀的,我看不像。昨个儿吴府还收了赏赐,宝马香车在路上排开,一箱一箱的银子,上上下下人人有份,好不风光。”
我说:“昨天你也来看了?”
他说:“我没事就在街上转着看。”
我说:“你家里是干什么的这么有钱又有闲?”
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咳。
跑偏了......
他说:“收租。”
我感觉有点奇怪:“怎么也不见他们家的人出来赶一下围观群众?”
这可是太子少保的府上啊,即便出了命案,也不应当容许老百姓一直看吧,路都快要被堵上了。
他说:“全死了,一家人上上下下全死了。”
从人群中挤出来花费的时间,比挤进去的时间还要长。
我对崔钰说:“实锤了,十有八九是皇上干的。”
他说:“何以见得。”
我说:“你应该最明白不过了,给一颗糖再猛敲一棒子不都是高位者惯用的伎俩么?”
前脚皇上给了赏赐,后脚他就死了。
除了皇上自己,谁敢动皇上刚刚大赏过的人?况且吴厌官至太子少保。
他极大可能上是冤死的,可查案子的人即便心照不宣,也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们是来找宋欢的,有可能是他干的。”
我说:“你也怀疑宋欢是被人下了药才死的?”
他说:“卷宗上的记录表明他是突发急症而死,之前一直身体康健,没有任何迹象的暴毙,被人毒杀的可能性很大。”
我说:“宋欢确实有回来寻仇的可能性,看来必须进去看看才能下定论。”
这也是我起初的想法,有关宋欢的记录大多跟吴家有关系,他回到人间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回到吴家。
我们佯装离开,到了无人处,崔钰隐去身形,我也从玉佩上跳下来。
二人催动术法,弹指间就到了吴府之内。
四处转了转,全家大概三十几口人,全部命丧于此。
因是死在夜里,除了两个看门人,剩下的下人厨子都死在各自房中,皆是一剑封喉。
并没有厉鬼的痕迹。
几个顺天府的推官和仵作忙忙碌碌,都紧闭着嘴没人说话。
整个宅子中除了时不时的鸟叫,便再无其它声音,仿佛仍旧沉浸在昨夜的睡梦中未曾醒来。
我和崔钰最后才走进吴厌的卧房。
他的卧房和书房是联通的,书案上的油灯燃了大半,旁边摊着一卷翻开的《贞观政要》,旁边有他的批注,茶盏的底部留有一圈深褐色的茶渍。
想来是伏案到深夜才去歇息,下人都回去睡觉了,因而书案并没有整理,还保持着他就寝前的模样。
吴厌看起来三十多岁,端正地平躺在床榻上,也是被一剑封喉,我俯身去看他。
他身上盖着一条薄毯,露在外面的双臂自然放在身体两侧,小臂处已经出现了淡紫红色的尸斑。
一张脸苍白如纸,两道细眉微微皱着,嘴角也向下撇。
在梦里也很是难过。
这样的死状我见过不少,无论在乱世还是太平盛世,世上的悲喜都是一个定数。
我说:“末代皇帝一般都不敢杀贪官,开国皇帝一般都喜欢杀好官。”
“臣子心里怎么想的没人在意,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如果他看起来有威胁,那么杀他也不为过。”他说,“背后捅皇帝刀子的,比正面硬刚的多得多。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我僵了僵,半晌,说:“你是说吴厌可能有篡权谋逆之心?”
崔钰表示还不清楚,于是我们开始在这个屋子里寻找有关宋欢的蛛丝马迹。
直到外面传来开门声,顺天府的人把尸体搬走,又合上了门,离开了这所谓晦气的凶杀现场。
我身子有点受不住阳气侵蚀,再次变成玉佩。
这个角度刚好对着书架。
吴厌明显的爱看书,并不像有些人只是喜欢藏书。
他的屋子里最大的不是床榻,而是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柜,上面满满当当的塞满了书,塞不下的就摞在床头。
几乎每一本都被翻得发皱,那本《贞观政要》已经起了毛边。
我眯眼看了一会,对崔钰说:“那边的一本书不对劲,拿下来看看。”
只有这一本比较厚的书,枣红色的书脊上写着《香奁集》三个字,看起来十足的新,上面落的灰说明已经在这里放了很久,并非被人刚刚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