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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年纪事之三 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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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央五岁时,依旧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千橒。因为,在他的生活中,只有千橒。千橒带着他,将他从一个婴儿养成了五岁的小孩。子央在途中见过一些婴儿,他们大多都是跟着他们的母亲和父亲的,而他一直跟着千橒,那么千橒当然是他的父亲。
可是,父亲到底是什么?
——子央并不明白。
尽管每次子央问千橒,为何不让他唤他父亲,千橒都微笑地告诉他,“我不是你的父亲,子央。你的父亲是钟秀。”
钟秀是谁?
子央听到过很多次钟秀这个名字,但是,五年来,钟秀却一次都没有在子央的生活中出现过。于子央而言,钟秀只是一个偶尔会听到的符号化的名字。
子央所有对世界的认知,都是千橒教给他的。
子央所有对情感的认知,也都是千橒教给他的。
千橒一直只让子央唤他“先生”。
子央虽然在心中认定千橒是自己的父亲,可是,他不能坚持唤千橒“父亲”,因为那样,千橒可能又会提起钟秀那个名字了。
但是,子央也并不完全明白“先生”到底是什么。
于是,有一天,子央问千橒:“先生,这两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
千橒想了想,又看了看子央,发现子央的眼神充斥着的是一种求知的渴望,千橒顿时明白子央心中的确是想真正弄懂这两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
“先生,一般来讲,应该是称呼夫子的。”
“那么,夫子又到底是什么了?”子央很快又问道。
“夫子,是你视之为师的人。”
“那么,先生是我的师父吗?”
“我不是你的师父。”
“那么,先生到底是我的谁?”
子央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不理解了,千橒也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为子央真正解惑。
可是,他对子央来说,到底是谁?
千橒想了想,仍然只将自己定位为他的“先生”。他会教子央很多东西,然后,到了合适的时候,他会把子央还给横波与钟秀。
千橒一直在走,所以,子央也一直跟着千橒在走。
子央不知道他们走了多少地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到哪里去。千橒本身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每每子央问什么,千橒才会答什么。
至于千橒告诉子央“先生”的含义,子央在心里默默想了很久之后,觉得“先生”可能就相当于师父,虽然先生并不承认他是他的师父,但是,在子央心中,千橒不仅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师父”。
而且,这个“师父”不喜说话。
然而,后来,子央发现,先生其实一直有教他很多事。
比如说,先生如何与不同的人交谈。
再比如说,先生又是如何在做不同的事。
还有,先生游历的目的。
千橒的游历虽然看似随心所欲,每到一处,也并非有确切的目的,可是,先生的眼睛与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和事情似乎是不一样的,先生眼中看得到很多他根本不会注意到的事。
子央清晰地记得,其时发生过一件事。
那时,他们住在一个小城的驿馆。有一个人主动来到驿馆,想见先生。
那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对于先生来说,似乎也是。先生起初应该也并不知道那个人的来意。
那天,那个人仔细端详了先生很久。虽然那个人看起来一派文士之风,理应知道这样无礼地打量,是相当失礼的,更何况是在两个人完全陌生的人之间。
但是,先生一直平静坐着,任他打量。子央当时坐在先生身后,也静静地打量着先生的背影。他觉得,先生的背影就像父亲的背影,宽厚而温暖。
正当他发呆时,打量先生的那个人却开口了。
那个人一眨不眨地看着先生,略激动地说:“我见过一个与你长得十分相像的人。”
“有多像?”先生很平静地反问。
“太像了,眉眼、神态、体态,都像。”那个人眼里渐渐闪现出了莹动的泪光。
“那个人与阁下很熟悉吗?”先生的声音仍然听不到很大的变化。
“我与他是旧友。不过,之前我们分开过很长一段时间。前不久,我去看望他,发现他已病入膏肓。”
“先生的旧友?”先生依然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与他并无很大关系的事。
“是。”那个人眼中忽而涌出了浓重的悲伤,“可惜我去得太晚了,他……他如今已经去世了。”
“阁下怎么找到我的?”先生又问道。
“我办完他的丧礼之后,不久前才回到此处。偶然在街上见到了你牵着他。”那个人看了一眼子央,继续道:“这个孩子……”
“我只是他的先生。”
“哦。”那个人低低地应了一声,眼中似乎有些失望。
“那么,阁下为什么想见我?仅仅因为我与你的旧友长得很像吗?”
“我当然知道世上长得相像的人有很多,但是,我的那位旧友,他的家中曾经发生过一些事,而后他……”那个人欲言又止,又将目光移向了千橒的脸,半晌才道:“而后,他一直有遗憾,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刻,他心中似乎都没有完全释怀。”
“那么,阁下是想为旧友圆满遗憾?”
“是,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想知道,你的父亲——”
“我无父无母,自小,师父便是这么告诉我的。”千橒竟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子央微微奇怪地看了千橒一眼,幼小的他并不是很明白先生与那个人的对话,然而,他敏感注意到了“父亲”这个词,而且,先生的态度似乎也同刚才的平静有点不一样。
“你不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那个人期盼地看向了千橒。
千橒微笑摇头,依旧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那个人忽然又问道:“因为你是灵希宫的大司祭吗?我的确从未听说过历任灵希宫大司祭……的父母……”
那个人微微侧开眼,掩住了眼中的怅惘和遗憾。而后,他突然起身,向外走去。就在那个人即将走出屋子时,先生又道:“不错,因为我是灵希宫大司祭。”
也正如你所言,只要被选为了作为灵希宫大司祭的继承人,那么,他就断了与所有人那种意外的缘分。他的师父如此,他亦如此。
那个人离开很久之后,屋子里依然是一片寂静。
千橒没有动,子央也不敢动。子央隐约意识到,那个人提起“父亲”两个字时,先生心中应该还是有所触动的,不然,先生也不会那样出声打断那个人的话。子央心中突然越发地好奇“父亲”到底代表着什么了,先生为何只是他的先生,而不是他的父亲?
“子央,你想问什么?”
子央不知道千橒是不是听到了他心中所想,还是千橒突然想与其他人说说话,总之,千橒开口时,子央有点吃惊,也有点犹疑。
“先生,父亲到底是什么?”子央决定不懂就问。因为先生往往都会给他解答的。
“父亲?子央还是认为,我是你的父亲吗?”千橒似乎在低笑,子央听到了他的笑声。
“难道先生真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我的身边只有先生了?”子央问道。
“不是。”千橒答得十分干脆简洁,“那只是因为,你现在无法见到你的父母,等到了时候,我会带你回越阳的。”
“他们住在越阳吗?越阳是哪里?”
“他们在越阳,越阳是乐国的王都。你出生在王都,是我将你带了出来,所以,我必须也将带回去。”
“为什么他们会将我交给你?”
“因为你一直哭。而他们害怕无法完全保护你。”
“那么,越阳是个危险的地方吗?”
“它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因为它只是一个地方,重要的是住在其中的人。”
“也就是说,我的父母其实是害怕其中的某些人会伤害我,所以才让你将我带了出来?”子央说着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话。但那时,他的脑子中,的确就是在想着这些。
“或许吧。”千橒重重叹息道。
“那么,他们不是也有危险吗?为什么他们不怕自己受到伤害?”子央发现,自己的心竟然越来越被他自己所说的话牵动了。
“他们比你大许多。”
“他们比先生大吗?”
“他们,比我小。”
“哦。”
子央突然不再问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他还该问什么。
父亲,母亲,他的父母亲会是什么样子?这或许是子央第一次开始在内心想象父母的样子,也是子央第一次真正觉得或许钟秀才是他的父亲,而不是先生。
“刚刚那个人提起与我长得很像的人,我想,我其实是见过那个人的。”
却不料,千橒却突然再次出声了。
子央的注意力立刻又被千橒的话吸引过去了,他问千橒,“先生什么时候见过?他没有看到先生吗?”
“我想,应该是没有吧。不过,那应该是在十年之前,我路过一个地方,见过他。”
“他真的与先生长得很像吗?”
“很像,也与今天来的这个人很像。他很儒雅,人应该也很温和。”
“当时,先生不觉得奇怪吗?”子央觉得突然看见一个同自己长得相像的人,应该是件奇怪的事。
“不奇怪。因为就像今天这个人所说,这世上,总有一些长得相像的人。”
“哦。不过,先生似乎一直也没有忘记他呢。”
子央的话,可谓一语中的。千橒的确是没有忘记过那个人。尽管他只见过那个人一次,尽管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子央不知道那个与千橒长得相像的人是否就是千橒的父亲,他当时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那天后来,先生与他说的那些话,先生当时的语气,是有点哀伤的,先生与他分享了一段十年前的回忆,这是先生唯一向他吐露过他的从前。
“先生,灵希宫大司祭是什么?”
那天晚上,临睡前,子央突然又想起了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子央以前一直不知道,先生是灵希宫大司祭。
“灵希宫大司祭,因为我就是来自灵希宫,我的师父将我带回了灵希宫,然后我就成了灵希宫大司祭。”
“那……灵希宫在哪里?师父为什么不住在那里呢?”
“灵希宫在越阳,它在郊外的无垢山,我只是离开了那里,日后,我当然也会回去。”千橒道。
又是越阳。子央心想。
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子央使劲地眨了眨眼,压抑着慢慢涌上来的睡意,问道:“先生,以后能带我去灵希宫吗?”他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先生,可不能现在就睡着了。
可事实上,子央没听到千橒的回答,就睡着了。
至于子央心中积留的那些问题,比如他的母亲是谁,他的父亲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在越阳到底做着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来看他……这些全部都随着子央一起陷入了酣眠中,等待着子央有一天再度想起……
后来,子央又长了一岁。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更加迫切地想了解他的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特别是某一次,他们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冷,连空气里似乎都带着一股让人呼吸不过来的潮湿的味道。先生告诉他,这个地方叫薮泽,他的外祖父与外祖母在这里曾经生活过六七年。而他的外祖父与外祖母,就是他母亲的父母。
在薮泽,子央第一次知道了外祖父与外祖母的存在。他问了很多关于他们的事,而千橒也事无俱细地全都告诉了他。因为了解了母亲的父母,子央突然也很想了解自己的父母。
“先生,你能告诉我,我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千橒似乎早就料到了子央会这么问他,他微笑着抚了抚子央的头,然后道:“你的母亲,是乐国的王后,她叫横波,是我的弟子。”
“母亲是先生的弟子?”子央很震惊。难怪先生曾经说,他不是他的师父,原来他是母亲的师父。只想了片刻,子央又急急问道:“那我的父亲呢?”
“你的父亲,是乐国王上,他也是我的弟子。”
子央觉得千橒提起母亲与父亲时的语气似乎不太一样,可是子央却又很高兴,因为父亲与母亲都是先生的弟子。虽然他并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高兴,可是他想到,如果母亲与父亲都是师父的弟子的话,那么他们定然也是同先生一样的人,他们当然不可能抛弃他。至于先生提起母亲与父亲时,为何会语气不同,子央很快就完全忘记了。子央不知道,那是因为千橒一直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教过钟秀,他的心中,对于钟秀,有很深的愧疚。
“子央很高兴吗?”千橒似乎察觉到了子央的高兴。
“嗯,很高兴。“子央丝毫不隐瞒地道。
因为他已经认定,他的父母定然同外祖父与外祖母一样,也同先生一样,是品性高洁、正直温柔的人。
子央甚至有点想快点回到越阳,可是先生似乎认为还不到那个时候。因为先生曾经说的是,到了某个时候,他会带他回越阳。
那天,当千橒带着子央走过某个三面环水的小洲时,子央突然又问道:“先生,王上是什么?”
偶尔路过时,子央其实听人提起过当今王上怎样怎样,但是,那似乎和他想象中的父亲是有很大差别的。他一直以为,父亲应该就像是先生这样的人。那么,父亲与王上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子央觉得以他现有的认知,他无法想明白这个问题。
“王上,是乐国所有人的王上。我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属于乐国王上。这些地方,都是在王上的治理下,才散发着最夺目的生机。比如这个地方,或者说我们所站的这片小洲,如果任它荒废,那它可能只是一块杂草地,可是,如果有人打理它,它就有可能成为人们赏景的地方。”
子央摇摇头,他不是很懂。然而,他听明白了,王上应该是个有责任的人。
“那么,王上是父亲吗?”子央懵懂地问。
“当然,于你来说,王上既是王上,也是你的父亲。”
“那么,父亲不与我们一起游历呢?难道父亲不想看看属于他的地方吗?”
“他没有那样的机会,但是,他给了你这样的机会。你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他希望你代替他看遍乐国,看尽乐国性灵的山水。”
“我知道了,谢谢先生。”
听了千橒的话,子央觉得,他的父母应该都很爱他。因为,他们给了他们想要却得不到的机会。后来,子央一直将千橒的话记在了心中。四年后,子央终于回到越阳,见到了他的母亲,也见到了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