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
乾清宫那位刚登基的帝王每日必有三问：云栖殿的主子午时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今日可曾笑过？
小太监回禀道：“公主只吃了口清粥、喝了凉茶、今日不曾笑过。”
总是这三句话回答，几乎没怎么变过。
批阅着奏章的男人蹙了好久的眉，才面色沉沉地丢下笔，“下次记得把茶煮热了再拿给她喝。”
“遵旨。”
书案前身穿龙袍的男人名为赵玄隐，三个月前他以祁国皇子的身份率兵攻入楚国，一举攻占京都登上皇位，从小国的皇子一跃成为了风头无两的年轻帝王。
而云栖殿里住着的，是新帝年幼在楚国做质子时认识的玩伴，也是楚国曾经最尊贵的嫡长公主，苏韵。
赵玄隐批完奏折后，还是没忍住来到了云栖殿。
早春时节，殿外的柳树已然发了新叶，但微风却仍然带着些许冷意，若有若无地往殿内钻。
赵玄隐打量着周围的摆设和挂件，在这间简单却不失精致的宫殿里，不论是桌上的茶具、还是墙上挂着的题字书画，都是由他一件件精挑细选后送过来的，他甚至比这座宫殿的主人更熟悉这里。
然而赵玄隐坐得并不踏实，即便这整个后宫都是他的，他还是会在走进云栖殿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感到局促。
这点局促在苏韵走进来的时候被他完全掩饰了起来。
身着柳青色宫装的女子端着一碗桂花茶漫步而来，神态从容地将茶盏放到赵玄隐的手边，然后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陛下请慢用。”
她低垂的眉眼眸光暗淡，不曾流露出任何情绪，也正因如此显得极其冷漠。
茶香味飘散而出，赵玄隐的眸中流露出些许怀念——他和苏韵尚且交好的时候，这盏由她亲手煮的蜂蜜桂花茶是他最喜欢的茶饮，可惜上次喝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茶的香气一点没变，然而亲手为他煮茶的人却已经不似从前。
赵玄隐看着苏韵冷漠至极的神色，心中涌现出深深的无力感，“昭阳，你故意摆出这副模样给谁看？”
苏韵不为所动，伏下身子道：“既然臣女的模样令陛下不喜，那臣女这就退下，免得让您见了心中不快。”
赵玄隐心中一哽，抬手往桌面上一锤，“你非要这般与朕说话！”
云栖殿的宫人们被这声怒吼吓得一抖，然而下一刻却眼睁睁地看着放在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桂花茶在皇帝的怒捶之下倾倒，好巧不巧地将跪伏在地上的苏韵淋得满头满脸。
苏韵只觉眼前一暗，紧接着便是足以将脸上的皮肤穿透的烫意袭来，伴随着淋漓而下的茶水顺着脖子钻进了领口，烧得身上又痛又麻。
赵玄隐的目光狠狠一颤，正要叫宫人拿巾帕给她擦干，却不想苏韵依旧是那副麻木冷淡的模样，伸出被烫得通红的手将碗捡起来。
“臣女再去煮一碗，请陛下息怒。”
赵玄隐愣了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眼看着她拿着那碗快要走到殿门口，他才怒意勃发地抓起杯盏摔到一群宫人脚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巾帕拿过来给公主擦干净！”
宫人们惊慌之下手忙脚乱地拿温水和巾帕来给苏韵清理，赵玄隐看着她满脸茶叶却依旧不卑不亢的样子，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深沉的疲倦感。
“为了他，你竟肯如此作贱自己？”
他们都知道这话里的“他”指的是谁，也正是因为赵玄隐握着这个把柄，苏韵才甘愿留在这里逆来顺受。
闻言，苏韵目光颤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抬起眼，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赵玄隐。
“作贱我的，难道不是陛下吗。”
赵玄隐一怔，手指攥紧了桌沿。
他怎会不知道苏韵恨他，只是成王败寇，赵玄隐从小漂泊在外受够了苦楚，若是不靠自己的双手杀出一条血路来，这世间便没有容他过活的地方。
赵玄隐长长地叹了口气，捏着眉心往外走，“你既然这么念着他，那朕就允你个恩典，去地牢中看他一眼吧。”
此话一出，苏韵空洞且麻木的眼眸中，终于浮现出一抹生机和亮色。
赵玄隐走出殿门的时候，站在门口候着的小太监不经意地抬了下头，却意外地发现年轻帝王紧蹙着的眉峰下，眼尾似乎泛着湿漉漉的红。
-
地牢中一片阴暗潮湿，漆黑的角落里偶尔传来水珠滴落在地的滴嗒声以及不知名的东西爬来爬去的窸窣声。
苏韵在狱卒的带领下一路往里走，很快便来到地牢最深处的一个巨大的铁笼前。
笼中趴着一只体型庞大的黑色豹子，他墨色的毛皮上布满了鲜红的血痕，时不时有黑色的飞虫停留在他皮开肉绽的伤口上，吸足了血才离去。
苏韵目光一颤，泪水刹那间流了满脸，“墨玖，你还好吗？”
原本躺在笼中一动不动的黑豹缓缓睁开金色的双眸，麻木又死气沉沉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狱卒退了下去，苏韵忙跑上前去跪坐在铁笼前，泪眼婆娑道：“夫君对不起，都怪我连累你受这样的苦，我真的对不起你。”
黑豹一震，原本蒙了灰似的眼瞳中逐渐浮现出细碎的光芒，他想站起来上前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但是被抽空力气的身体连抬一下眼皮都分外艰难，更别说其他动作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天不知为何忽然现出原形，吓到你了吧。”他声音虚浮，且越来越微弱，已然是奄奄一息了。
闻言，苏韵越发泪如雨下。
就在今年正月十五的宫宴上，墨玖被祁国国师下了咒术，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了原形，当时离他最近的苏韵并不知道他是妖，措不及防下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便听下人说墨玖一直在公主府外跪着祈求她的原谅。
彼时的苏韵被恐惧冲昏了头脑，不仅闭门不见，还抖着手腕写了一份和离书让下人递给了他。
她本以为墨玖会走，却没想到他就那么不吃不喝地在公主府外跪了三天三夜，直到祁国国师沈玉行出现，用道法伤得他只剩下一口气后，他才不得不离开。
再后来见面的时候，便是楚国被祁国攻破，苏韵身为楚国公主沦为阶下囚，而墨玖听闻消息之后连伤都没好全，便为了救她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宫门，以一人之力杀了祁国数千禁卫军后，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两人成婚七年，墨玖一直以来都对苏韵十分包容且宠爱有加，从不曾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情，然而她却因为心中的恐惧害他险些被沈玉行杀死，眼下又连累他落到了这般地步。
苏韵用双手死死握住冰冷的牢笼，对着里面奄奄一息的墨玖道：“夫君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别叫我夫君了，”墨玖疲惫地看着她，语气中带着淡淡地自嘲，“我只是一个连人都不是的牲畜，怎么配得上做你的夫君，以往恩爱相伴的七年，不过是我用谎言和伪装偷来的一场梦罢了。”
这七年里他一直都过得提心吊胆、患得患失，如今梦醒了，他才意识到过往的自己是有多么的荒唐可笑。
眼下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能模模糊糊地看上她一眼再死去，已然是心满意足了。
墨玖在一片朦胧的灰暗中缓缓地闭上眼睛，意识被彻底抽空前，他似乎听到苏韵在他耳边撕心裂肺地痛哭道：“我不管你是人是妖，你都是我的夫君。”
也不知是梦还是真的，他已然无法求证了。
牢笼外的苏韵眼睁睁地看着墨玖阖上双目，已然是失去生机的模样，她崩溃地将脸埋进手心里，在这一片空荡的牢狱中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夫君，我后悔了，都怪我从前太傻，竟因为恐惧认不清自己的心，是我害死了你……”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身穿雪色衣衫、面如白玉的公子从她身后走近，神色复杂地轻声道：“公主节哀。”
苏韵的哭声渐渐停息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地盯着笼内已然没了生息的墨玖，扶着冰冷的铁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国师眼下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沈玉行蹙了下眉，他看到苏韵脚步虚浮地往外走时，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她冷漠地挥开。
“国师清风傲骨，可别与我这亡国俘虏扯上什么关系。”
苏韵神色冷漠向前走，身后的人欲言又止一番，终归还是沉默地目送她一路走远了。
漆黑一片的地牢中，苏韵走着走着，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凄笑，“楚国已然被覆灭，墨玖作为我唯一的牵挂也离我而去了，如今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
养心殿中，赵玄隐正与一帮大臣们谈论朝事。
如今他刚登皇位不久，尚未坐稳，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近半个月来他除了不眠不休地批阅奏折之外，便是去苏韵所住的云栖殿里受一肚子气，然后接着回来处理政事。
眼下他正与大臣们商议到了关键处时，守在门外的小太监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启禀陛下，昭，昭阳公主爬上了攀月楼，看着像是……像是要自尽。”
话音刚落，臣子们便看到从未失过态的新皇面色煞白，“咣当”一声站起来，眨眼睛便消失得没了踪影。
太监匆匆忙忙对大臣们行了礼，然后脚步飞快地跟了上去。
……
攀月楼足有九丈高，是整座皇宫中最高的建筑。
如今楼下围满了宫人，均是一脸惶恐地盯着最顶层的栏杆上坐着的女子。
据说此人虽是前朝公主，但却是陛下最为看重的人，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宫人必定是要为这位主子陪葬的。
没过多久，赵玄隐便到了。
他一刻也不敢停歇地从养心殿一路跑到了这里，一抬头便看到苏韵目光空洞、一脸恍惚地坐在栏杆上，她单手扶着身边的柱子，仿佛一个晃动便能从那高楼上坠落下来。
赵玄隐霎时间被滔天的惊慌淹没，对周围的宫人怒吼道：“都怎么办事的！连个人都看不住吗！”
宫人们噤若寒蝉，吓得不敢说话。
这声怒吼引起了苏韵的注意，她看到来人之后嘴角勾起冰冷的讥笑，“赵玄隐。”
赵玄隐目光一怔，抬头看她。
“从前是我识人不清，竟妄图与怀有狼子野心的你成为挚友……可惜，你杀害我的血亲，覆灭我的家国，让如今的我一无所有，此生此世我是没有能力再找你报仇了。”
赵玄隐神色骇然，他遥遥望着苏韵，带着一丝乞求道：“昭阳，不要……”
苏韵轻笑，“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我一定会在刚开始的时候就与你为敌，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拉着你一同下地狱。
日头渐渐下沉，将天边的云霞染得像血一样红，苏韵抬头望了一眼之后，便毫不犹豫从九丈高的楼上一跃而下，她的身形宛如秋日里飘落枝头的一片枯叶，触到冰冷地面的一瞬间，立刻炸开了一朵血花。
若有来世就好了，她定要与墨玖那傻子白头偕老，再也不辜负他一片深情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