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如晤》粉红色的猪尾巴

47、清远之心

　　清音，一向嚣张跋扈的宋清音，好似从不怕失望从不怕伤痛的宋清音，此时此刻，竟然给感动得震撼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差点忘记了原本自己要讲的话。
　　数遍四百四病难，最苦不过长牵念。
　　其实，再痴迷再执着又有何益？人生不过尔尔，再美的韶华亦逃不过凋零的宿命。而天晓得，一直以来，她也是多么渴望着能有一个人给得起她想要的幸福，天晓得，一直以来，这个嚣张跋扈的宋清音，也不过是个会受伤会疲惫会胆怯会彷徨的寻常女子而已……
　　面前的那双眼，深邃的墨色里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广袤天际，那天穹高远清绝，却满是她一个人的影子，又如何能不被撼动！？
　　清音忍住鼻头的微酸和眼睛的生涩，深呼吸，稳住心神，缓缓道：“清远，我……怕是只有辜负你了”。
　　清远不语，却未被惊动，仿佛这答案他早已了然于胸，不过淡淡笑了一记，眉间绝无凄苦，只一片温雅。
　　“我放不下，”清音低眉，笑意有些涩，但一旦开始，便决心将那些真话一字一字讲下去，至少对他不欺瞒不敷衍，“放不下。曾经无数次，心痛得想要自己死掉，那时，也不是不曾动过放手的念头。可是，这么多年，我痛过了，也这样走过了。你问我为何，我自己也讲不清。可能，我比较死心眼吧。人生的路，就像一场又一场豪赌，永远无法也无从知晓，那些我曾经想做却没有做过的改变，究竟是对是错，而我现在正走着的路，不到那一天也永不会知晓到底有没有意义。我承认，我害怕走开，害怕走开之后失去的那些，会叫我一生追悔莫及，所以，我留下了，再苦再难，也留下了。但未来，未来等待我的，究竟是怎样的宿命，我……并不知道，也猜不了，只好这样被时光推着前行前行，直到最终的给我结局的那一天，或者，是我耗尽了自己全部心力的那一天。很傻？是不是？”
　　清远默然，并不接话。
　　清音摇了摇头，“其实，并非我坚定而不可动摇，只不过是，害怕失去现有的一切罢了。怎样？我真实的想法，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高远吧？宋清音不过一介寻常女子，只是害怕自己受更多的伤罢了。而我师父，他是能够让我坚信，那是一个值得我付出的对的那个人，纵使他不要我，也绝不会弃我于不顾，更遑论背叛我伤害我，他是可以放心将自己的后背全然交托的人，这样的人，三生三世也难寻见，我既然遇着了，便绝不会轻易放手。人生中真的没有一件事情是容易的呢。而我的师父，确实可以让我相信，无论再苦再难，他也值得，值得我苦值得我难，只要我在，只要他在，也只有他在，才给得起我想要的回报。”
　　“我知道。”
　　原以为清远那厮会一直沉默到底，岂料他却在这时淡淡应了一句。清音看了看他的神情，狠了心，继续道：“我放不下阿陌，即使我从他身边走开，也并不能走向你。清远，你是很好的人，无论别的人怎样看怎样说，但对我而言，却原来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清绝而有高气’，这样的人会是你？这一点，换做以前的我，是想也不屑去想的。自从浪苍山下相遇，才慢慢发现，你并不是传闻中的那人。你，真的很好。好到我看着你，便会生出不舍，只是，现在的我，在阿陌身上已耗尽了心力，再没有那种心志能够全然接受别的人。算计了你拖累了你，是我的错，要如何做，你自便就好，宋清音绝无一丝怨言。”
　　而清远抬眉，眉间带一丝轻柔笑意，视线轻轻迎上她的脸，目光流转，口中只轻声道：“我不怨。你多虑了。”
　　不是不曾料到他一贯的反应，眼下清音还是顿了顿，才继续，“眼下我把什么都说了，你如何想？”话毕，那妮子很快回复镇定，她知道在这件事上，残忍并非不是一件好事。在她的理念里，比起不爱来说，更可怕更不耻的，是欺骗和敷衍。以前不知清远的好，便也罢了，如今，深知他心性，便再不可这样轻率对他。
　　清远抬了视线，窗外小桃之上是一片碧蓝长天，心底一时惘然，却神色未动，清澈的眼底只一丝自嘲匆匆略过，剩下些破碎的光，却被他低眉带过。未来？自己想来，都觉得可笑。勾了唇角，他语气浅慢地问了句：“我还是离开罢，可是这样才好？”
　　清音其实不舍，却并不立即挽留。如果无望，只因自己的不舍而强留下他，那意义何在？那对他岂不更加残忍？但是，是她叫清远变成眼下这幅生不得死不能的模样，又如何收场？清音一时无语，只好沉默了下去。
　　清远见她不语，知她犹豫，心底涩然，眼角却带了抹和缓的笑意，“可是我离去也叫你为难了？”
　　清音咧嘴笑笑，心里却有点微微的痛，“嗯，我欠你良多，且不知何以为报。”
　　这一句话，如此熟悉。清远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但握住木拐的手指节却有些发白，“你何曾亏欠过我？清音，你难道不明白么？”抬眉时，目光过于浓重，超脱了他以往所控。“你莫不会以为，你所认定的错，在我看来，也是全无意义？埋骨浪苍山下的殷若修，桃花坳中重生的清远，这一切，留下的，难道对我而言，只是不堪，全无意义？”
　　“那是你犯傻。”清音毫不留情地回了句，“你自个儿犯傻，以为余生拿来回报我，就是意义。”
　　清远敛眉，难得叹气道：“清音，我并非心若磐石无坚不摧，只不过，比别的人多活了一次，看破了一些世事，却又多了点执着而已。”清远抬手，指尖按住自己心口，“这里一样会痛，听你说方才的话，这里一样会痛。你以为，我撑着眼下一幅丑陋不堪的皮囊，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难道这厮心心念念撑着被世人唾骂和鄙夷的身子，只是为了对她报恩？而她扪心自问，她对他又何来恩情之说？一路行来，不过是她一直在算计他而已。就算如此，这厮还是要拿余生来还报那所谓的救命之恩吗？清音顿住，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可笑，于是转了口气，慢慢问他：“可是为了你自己心安？因为曾经的人生荒谬无比，所以想要弥补。而我正好是在这时遇见了你的那一个人。你莫不是要这样讲吧？”
　　清远眨了下眼，并不否认。
　　“该死的，你就非得这样糊弄我才好？”清音怒了，“真真假假，你要哄得我分不清辨不明吗！？”
　　“不过一番实话而已，你若不信，在下不吝再重复一遍。”清远答得语气柔缓，点尘不惊。
　　“好罢，你打算如何做？”清音双臂交叠，隐隐觉得这厮与以往有些不同。
　　清远其实也想了很久，犹豫过，也试过将她拱手相让。但越是看得久，便越是觉得这样的女子值得有属于她自己的幸福。殷若修一生荒谬无比，做了无法计数的错事，这一回，无论他对她是真心也好图个心安也罢，既是遇见了，便是希望自己至少能在她身上，做一件对的事。
　　也许，他并非她挚爱的那一个，却愿意做毫不计较陪伴她的那一个。
　　如果，她心底的那个人总是给她伤心的话，那么，至少有他能够在她身边不离不弃，遑论她如何推拒如何举棋不定如何心有所属，也仍然可以做到不离不弃。至少让这样的她，不至于孤单之际无人陪伴哭泣之时无人安慰，只要她愿意回首，一眼便能看到他依旧伫立在那里就好。
　　这几日，他一个人，想得最多的，便是这一桩。
　　如今见了她总是摆出一幅心若磐石无坚不摧的模样，便拿定了主意。如此一来，顿觉一切清明，他笑了笑，对着尚有些呆滞的清音，不紧不慢地回道：“交与我决定？”
　　清音顿觉后脊一凛，直觉不妙，但看清远笑意一片澄明，一时也想不清缘由，下意识答道：“自是你决定。”
　　“那好罢。”清远夹着木拐，不靠近，反倒退开一步，但脚步仍有些虚浮，看得清音微微心惊，他却自若答道：“在下如今这副模样，若是出了谷，也不过是白白送死的命，如此以来，倒是白费了姑娘你一番苦心。若是宋姑娘不嫌弃，可容在下逗留些许时日，待到这些碍事的伤残松了些，在下自当离开。”
　　额？清音给他的话哽到，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堪称赖皮的清远，“你……”
　　眼见宋姑娘口拙，清远也不再逼迫，眼底波光一转，“有劳。”
　　“我……”清音半晌才又哼哼出一个字来。
　　清远杵着拐，明明应该很狼狈，此际却依旧长身玉立，不仅不难看，反倒带出些哀弱的美来，隐隐有一丝凄清，却丝毫不惹得人伤感。窗外桃红柳绿兼之碧水蓝天，于是，在他脚边尽数败下阵去。清音只道他心志坚定，举世难有人企及，眼下见了清远淡定从容的模样，不忍也觉得再无必要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答道：“依你。你开心就好。”
　　那双淡粉色的唇，泛有柔腻的朦胧的光，轻且柔地浮起撩人的弧度，吐字也轻悠悠地扬起一阵暖意，“宋姑娘如此承诺，清远自是开心，你莫要多想。”
　　他越是这般，清音越是觉得有奸计得逞的味道，看着眼前的人笑得真真发自心底，也不知他到底在乐个什么劲儿，只好回道：“你叫我宋姑娘，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清远坚决地截断她的话，“朋友，自今日起，我们是朋友。”
　　诶！？清音斜着眉打量他。
　　清远神色自若，仍旧带了绝世的笑，“宋姑娘不满意？”
　　这个转变也太快了罢？清音苦笑，却问他，“怎会不满意？公子如此说，清音自然觉得轻松，又何来不满？”
　　清远颔首，看不出一丝神色波动，“如此甚好。”
　　是甚好，不过，她怎么总是觉得未来愈发难测了？看来，清远这厮是绝不会轻易放手的了。为何？难道她值得？这一刻，这妮子自己也心生怀疑了。她不知好歹，铁石心肠，心有所属又水性杨花，这清远公子，真真是脑袋进水了吗？想不明白，干脆懒得去弄明白，反正，要照料他至伤愈，也是她原本的打算。
　　只是，清音姑娘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铁了心说的那番话，不仅丝毫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还将事态往了相反的方向狠狠推了一大把。
　　未来，未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帮我一把，可好？”
　　这一头，清音尚在发呆，另一边，清远已经进入角色，含笑问了她一句。
　　清音回神，看他额角隐隐有水光，十分自觉地搭上手去，搀了他一把，“慢点来，我扶你出去走走。”
　　清远指尖一收，紧了紧她的手掌，低眉带笑道：“去何处？”
　　“谷里大得很，带你去我幼时最喜欢的野地吧。”清音专注地扶着他身子，没察觉清远双瞳里的幽然光华。
　　“你幼时可顽皮？”清远注视着她头顶的乌发，将话题续了下去。其实，对于她的幼时，他不曾介入，却也好奇得紧。
　　“一般罢，我若说乖巧温顺可人，你会信吗？”清音抬头对上他脸，笑了一记。
　　“你若如此说，要我相信，也并非不可能。”清远答得有些模凌两可，只要话语不那么热烈，这妮子便不会介意。
　　“嘿嘿。”清音笑笑，“你对我年幼时很好奇么？”
　　清远大方点头，毫不扭捏。
　　清音也坦然，“那你想知道什么？”
　　“为何会来翠寒谷？”
　　果不其然，清远绝不会从使她难堪的问题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