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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起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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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元年,虚龄六岁的我,贺兰惠之,在宫中武皇后的宣召下,第一次走进了在历史上留下不逊于长乐未央的绝美传说的宫殿。巍峨宏伟的大殿恍若神祗般的压在人的心头,精美绝伦、飘逸灵毓的宫阙台阁一如想象中天上宫阙的华美,摄人心魂的风华绝代。年幼的我在嫡母顺,武皇后的姐姐韩国夫人身后悄悄的露出一个笑容,这才是属于泱泱大唐的气度和风仪。
第一次见到皇帝陛下的皇后,那个未来千古奇绝的大周女皇,是在太液池中央一座水阁中。嫣之和嫡母走在前面,我和皇后身边的近侍宫女阿霓略略走在了后头,刚刚步上曲桥的我,便远远地看到已经进了水阁的嫣之欢呼的张开双臂,不在乎礼仪地向鹅黄色纱绣帘内的宫装夫人跑去,只瞧着背过身去的韩国夫人身子似乎僵了一下,然后用温慈的声音说道:“嫣儿又没规矩,见了娘娘还不行礼?”
那帘中若隐若现的华服妇人的声音响起,却不似娇媚酥软,而是清朗里带着浅浅的温柔:“算了,嫣儿才九岁,又是予的甥女,夫人勿要计较。”
我有些好奇,那个能够倾倒两代帝王,并且从小小才人走到今日权倾天下的皇后殿下,大明宫的主人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风华。
正想着,水阁已经近在眼前,就听见那个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从则姐,予欲召见的惠之在何处?”
我的嫡母名顺,小字从则,但听见她的语调里带着漫不经心:“也就到了,惠之人小,到底走得慢些。”
阿霓随侍在我身后,待我们踏进水阁中,她才面向凤榻施礼道:“婢侍给皇后娘娘问安。”
我垂首向前,略略有些紧张不安,不是畏惧,而是不适,想起在别院里学了不少时间的宫廷礼仪:“臣女惠之,参见皇后殿下千岁。”优雅飘逸的宫装有着缥缈的广袖,霓裳长长的披帛拽地,在标准的仪礼下显得摇曳的美丽。
“起吧,过来孩子,让予看看你。”皇后殿下的声音里带了浅浅的柔和,就像是灞桥畔在春风中微舞的柳枝一般。
心底有些诧异,毕竟之前从未和其有过交集,何以对一幼女有了那么丝柔和?面上神情恭谨,行动愈加乖巧,步上前去来到凤榻前,依言抬眉看向她。皇后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却真真不似四十岁的人,那身段儿和容华纤美妩媚,风韵成熟诱人,狭长的凤眸中寒光点点,妖娆魅惑中带了凌厉的美,肆无忌惮的散发出来的风华足够以倾国倾城。她那妩媚凌厉的眸子在看到我的刹那,不知我是否看错,竟然有了点点柔光:“是叫惠之吗?”
“是,皇后娘娘。”我又屈膝顿礼,微微垂首,目光顺着那明黄纱宫裳低垂,看到皇后微微隆起的腹,脑中想了想,大抵是皇后和皇帝陛下最小的孩子,镇国太平公主吧。
皇后看到我的目光,唇畔竟是溢了柔和的线条,“惠之可知,予腹中为子为女乎?”
想起今后大明宫中万千宠爱的天之娇女,我有些斟酌,却还是带着明朗的笑容道:“以臣女看来,皇后娘娘也该有个乖巧美丽的小公主的。”
“为何?”皇后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但却在阿霓的搀扶下从凉榻上坐起了身子,眸子瞬间盯住了我。
我的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嫡母顺那有些恼恨的目光,和嫣之妒忌的眼神,忙垂首恭谨道:“臣女想,陛下和皇后娘娘定是该有个小女儿承欢膝下,诸位殿下也定是钟爱胞妹的。”
她听完话,竟弯唇明显笑了出来,那凌厉刚美中带有的温柔,是世上无人可以抵挡得了的绝代风华:“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予和陛下也早就盼着有个女儿了呢。”她微微顿了会儿,问道:“你的母亲,可是沈宛?”
我在心底明白,我那素日温静庄雅、端贵清丽的母亲定是在年少时分和这位娘娘在其微贱时候有了情分,这才让对着自己长姐都客气的娘娘待自己有了淡淡的温柔:“是,家母沈宛,蒙陛下娘娘恩典,为博陵郡夫人。”
皇后眼看着立于一侧的嫡母和嫣之,转首对另一个绿衣宫女,道:“阿浣,给夫人和郡君看座,”伸出保养得很好的白皙修长的手,搭上我的臂,身子微微向前倾,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方道:“真和你母亲像,静贵端丽,还像你的父亲,”她的眸子闪过恍惚的笑意:“清华无双啊!”
我微微一怔,父亲吗?暗暗在心底描绘出仅有的两次的皇城里见过的那白衣翩跹的飘逸身影,倒也担当的上那清华无双的名头,还有我那未来能够称量天下的巾帼宰相的侄女:“娘娘缪赞,娘娘方是无人能及的风华绝代。”
皇后抿唇一笑:“真是个会说话的,你母亲昔日便是名动长安的才女,一向是清贵无比的,你的才气也定是不差的,当日予在深宫侍奉先帝时,也就是和你母亲顶是要好,你母亲那些年在宫里也照拂了予不少,又是给予和陛下牵线的媒人,予和陛下都是记挂着的。”
我心底微微惊了一下,我那个母亲还有这般的举动?继续恭敬道:“娘娘与陛下乃佳偶天成,如今琴瑟和谐,亦是天下惠事,母亲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
“真不愧是宛姐姐的孩子,”她竟然满意的笑了出来:“惠之可有小字?”
我抬眉看着那孕育着笑意的眸子:“回娘娘话,惠之幼名婉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皇后笑笑道:“你倒真但得上个婉字,你可知予召见你为何事?”
“娘娘,臣女不知。”我垂首回答道,确实不知为何这位娘娘心血来潮地想到我。
“你可知你母亲家世?”皇后淡淡的问道,语气里有着郑重。
我大抵能猜得出来,毕竟能够常住在太宗朝的宫里的非宫妃女子,定是出身显赫的贵族大家的姑娘,而母亲那沈氏的姓氏也非父家姓氏才是,隐隐想起些来:“母亲,可是英国公、司空大人的嫡幼女?”
只记得昔日英国公元室夫人就是姓沈,诞育了英国公世子和三子,以及幼女宣城郡君徐宛,我想了起来,只是不明出身显赫的母亲为何下嫁给了那小吏贺兰越石,爱女心切的外祖父为何会同意这桩婚事,要知当日母亲下嫁的时候,也不是以徐家女儿出嫁,嫁后身份也只是平妻而已。
皇后浅浅一笑,说不出的雍容华贵:“英国公前儿个跟予说了,想求予让其女及外孙女归住徐家,你是如何想的?”
不知那外祖父是如何知晓,一个小吏的平妻就是他昔日冠盖京华的女儿的,但我却是真的想要回去的。李世绩的身份和地位,能够给予我和母亲的生活也是远远超过在贺兰家的,更何况,与武顺以及贺兰嫣之在一起的生活并不愉快,早年她们在我们面前的态度并不那般的说不过去,嫣之和武顺嫉妒我和母亲,我也讨厌她们。英国公的门第威望,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国夫人能够够得上的,便是面前的这位皇后娘娘和皇帝陛下也是怠慢不得的。况且,以外祖父在立后时候的一锤定音,让皇后很承外祖父的情,这些年来在政事上配合也让皇后再找机会给这个重臣恩典。看来,我们是抓到这个机会了,我在心里淡淡的微笑。
“回禀娘娘,家父已逝,臣女是愿意同母亲归外家居住的。”我毫不犹豫地抬头直视着皇后,这个时候表示我的决意。
身侧的韩国夫人和嫣之展露出她们的惊诧,惶恐和妒忌,我没有去理会,皇后也没有,只是那般艳丽娇媚的脸上显露出来的表情并不符合他们的着装身份。
皇后并不出意料的点点头,对身旁的阿霓说道:“传予制诏,至门下,贺兰越石平妻沈氏原系英国公嫡女,晋封蜀国夫人,享食邑一百户,其女贺兰氏,毓出名门,端丽庄静,敬贤淑惠,晋,”她似乎顿了一下,道:“永嘉县主,享实封三百户,赐沈氏母女归英国公府,邸宅一座。”
我沉静地行大礼谢恩,如此厚重的恩赏里面,终究有几分是感谢母亲昔日的照顾的吧:“皇后娘娘恩典,臣女及家母皆感佩于心,当敬忠陛下娘娘一世。”
那年的我,并没有想到日后的命运。只是简单地想着,能够脱离贺兰家母女的世界,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觉得厌恶。然后再那个爱女心切的外祖父和惜妹的世子舅舅的庇佑下,享受完一生作为大唐贵女的生活,那般的自在洒脱而又骄傲的火灾泱泱大唐的盛世长安当中。所以,能够平静而又感激的许下一生的承诺,敬忠与两位陛下,用一世的生命。
后来在大明宫中,成为天后陛下最倚重爱宠的郡主殿下,朝臣敬畏信服的凤相,太平和婉儿的姐姐,还有贤和旦……,我常常独自踏上和凌烟阁并尊,位于宣徽殿前的凤凰台上,眺望长安帝都,皇城脚下的风云诡谲和波涛暗涌常常主使着大明宫中的人的命运,那时的我才恍然惊觉,原来在最初的那一刻,我最想要的,仅仅是能够享受前世在诗文中看到的那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的洒脱飞扬,和属于泱泱隋唐那太平盛世下的梦幻帝都的千年繁华。
皇后满意的笑了,像是得到了些什么似的:“嗯,予已经让人通知了英国公,待你回去后,公府回来人接你母亲和你回去。”
我想,今天在宫里的事情大概也算结束了,又做长揖倒地一礼:“臣女谢娘娘恩典,永世不敢相忘。”
皇后似乎才发现了韩国夫人和嫣之似的,淡淡地笑道:“既然如此,惠之跟夫人还有嫣之一同留下来用膳吧。”
嫡母顺和嫣之在面对的皇后的时候,还是有着打心眼里的忌惮和微微的惶恐,却也有着隐藏在心底的不喜,不过以我都能看出来的情绪,那位稳坐大明宫的皇后娘娘也是一清二楚的吧。
她微微歪首,问道:“从则大姊,敏之怎么没带来?”
贺兰敏之,比我年幼两岁,刚刚出生就没了父亲,可小小年纪就有了专横的倾向,目前这个在大明宫中依旧有着大家心照不宣的盛宠的韩国夫人最爱的就是这个小家伙,所以素日在贺兰邸宅里都是肆无忌惮的,若不是自己母亲的手段,以及自己母女贺兰越石死后就搬进了城郊的缀约园,怕是缀约园也是不得安宁的。
韩国夫人并不在意地说道:“母亲喜欢着呢,前几日让母亲接走去了。”
我不知道韩国夫人的拿大是因为皇帝的盛宠,还是就真的相信皇后应该待她这个长姐恭敬有礼,暗自摇摇头。
皇后笑了笑不语,然后抬眼看水阁外的天色,道:“阿霓,让人在凌怡殿摆宴,再看看陛下何时下朝,让他也过来。”
阿霓应了一声,叫阿浣注意伺候着,袅袅娜娜地步出水阁出去安排了。
我细细的沉思,不知何时大明宫中竟有凌怡殿,再环顾了水阁外的太液池,心下了然,想必是不远处几个湖心岛上建造的小殿别殿吧。
皇后这是将注意力转向我:“婉兮,现居贺兰邸宅?”
“回娘娘,自四年前继父去世后,臣女与母亲搬入缀约园。”我也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我和母亲一同设计整修的缀约园。那是母亲在做郡君的时候,太宗皇帝为了表示恩宠特地赏赐提名的一个山水俱全的园子,靠近渭水流域,在皇城西北部,连带着周边的山坡田地大约有十顷的样子。只不过在永徽年间,母亲隐名埋姓离开徐家后,昔年宣城郡君在长安贵族交际圈中繁华一时的缀约园逐渐没落,而这次徐家能够找到母亲,想必修缮焕新的缀约园也是给了他们很大的提示吧。
而皇后也知道我的身份,韩国夫人心里有数我的生父并非贺兰越石,而嫣之却不知道,在皱眉瞪我。
皇后闻言肯定的颔首:“昔日宣城郡君御赐的缀约园里的兰亭诗会,可是长安贵女们最渴盼的盛事,那些贵胄子弟和贵女们都以得到郡君的请帖为荣。”皇后顿了顿,才道:“当年,予和夫人上长安的时候,你母亲带了予和先帝徐贤妃,参加过一次,那会儿,连太宗皇帝的晋阳公主、吴王、和豫章公主也过来了呢。”
我在心底暗暗的回忆了一下素日的母亲,才觉得那般端贵庄雅的母亲在迸发出光华的时候才是那冠盖京华的宣城郡君:“谢娘娘缪赞,家母这些年也记着娘娘的情谊。”
“这般,缀约园本是先皇赐下的园子,现在郡君夫人也住进去了,予和陛下也不能不做表示。”皇后笑语盈盈,不动声色之下说道:“赐金一千,玉帛二百,钱一万贯以备日常,命少府监督造邸宅,扩建缀约园,齐国夫人留郡君位号,食邑不日补上。”
我不明白,心下有了些惶恐,这位娘娘虽说重不碍她事的情谊,但也不会无故赐予这般的恩宠,正经的李家出身的王女公女也未有这般的荣耀,为何,我会和我的母亲拥有?唯今之计无法,俯身施礼道:“谢娘娘恩典,唯以死相报。”
皇后让阿浣扶着起了身,道:“惠之,从则还有嫣儿,予今儿个设宴凌怡殿,叫了陛下、弘、贤还有显一道儿来,你们也过去。”
“喏。”我欠身服礼,甩袖轻舞之间的飘逸,让我在心底对隋唐汉服的喜爱更是深了一层。
嫣之紧紧地攥住了缠在臂间的披帛,瞧着我的目光里有着忿恨,我和她们母女已经有几年不见了。
嫡母顺笑了笑,她听到那句陛下也来的话的时候,笑容愈加的娇媚诱人,我在心底冷笑,这般的不知轻重,不知皇后娘娘能够容你到几时。
从水阁而出,我们直接乘了御舟在湖上荡漾着,去了不远处的湖心岛。这个主意是嫣之所出的,而皇后的身孕让她更加喜爱清凉,所以也同意了。毕竟,尽管是坐着凉辇,但到底不如在水上清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