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萤》浮生无望

3、遇萤三

　　春日苍穹，云雾散去后风光初霁，公主府中庭的樱花树繁华盛开，如同渡了一树的粉霞，樱花轻轻坠落，浮在白玉酒樽中。

　　那日谋杀萧远侯不成后，绮罗公主很是消沉，常常独自坐在廊下对酒沉默。

　　赵寻见公主似乎并未再起杀心，便给萧远侯送了一身衣裳与吃食，怕萧远侯被关坏了，他又时不时与萧远侯说上几句话。

　　大多是关于绮罗公主的——

　　赵寻道:“公主殿下是个好姑娘，除了喜爱骂人性情冷淡还挑食，生气时会摔花瓶花瓶碎了又心疼，喜欢猫嘴上却又嫌弃……这些小毛病，却没什么不好的。”

　　萧远侯沉默一瞬:“……”

　　赵寻又道:“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惹怒公主的事，不过公主心地善良，大抵是不会杀你的。”

　　不是不会，怕是不敢。
　　萧远侯苦笑一声，并未再说什么。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平日里在家人面前也不爱说话，只朝赵寻拱了拱手:“多谢。”

　　见他不欲多言，赵寻也不勉强，笑了笑便走了。

　　殊不知，庭中长廊下，心地善良的绮罗公主正择榻而坐，墨发如云披下，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书册，名为——

　　《暗杀敌人的一百八十种方法》

　　——毒杀？
　　死相太难看了，看了会做噩梦的。
　　——勒死？
　　不行，手会疼。
　　——推下水里淹死？
　　可据她所知，那个萧远侯会水啊。

　　“好烦啊！”

　　寻不到妥当地处死萧远侯的办法，绮罗公主恼羞成怒地将书扔了，书咕噜噜滚过，正好滚到侍女霁玉裙边。

　　霁玉拾起书，无奈笑道:“殿下，善华郡主递了请帖，说见您这几日闭门不出，怕您闷坏了，邀您去明月山庄散散心。”

　　绮罗公主眼皮也没抬，嘁了一声道:“怕我闷坏了？我那郡主姐姐，实乃善良。”

　　霁玉无奈一笑道:“……殿下风趣。”

　　不怪绮罗如此说，京中的善华郡主，乃四王爷之女，与绮罗公主同是皇室中人。因自幼一起长大，免不了被比较，故而善华郡主也最爱跟绮罗公主过不去……此事，京中早已人尽皆知。

　　从小到大，只要是绮罗公主喜欢的，善华郡主也要。绮罗公主不喜欢的，善华郡主偏偏摆到她面前去。

　　此次绮罗闭门不出，自然引起了善华郡主的注意。

　　霁玉给绮罗斟上一杯茶，温声道:“善华郡主说，她府中新买了几位擅长骑射的奴仆，邀您也带上几位，一同去比试比试。”

　　奴仆？比试骑射？
　　绮罗公主闻言忽然坐直了身，若有所思地阖了杯酒。

　　骑射一事，向来危险，人说烈马难驯，偶尔摔破皮骨，甚至有个三长两短的……也正常吧？

　　绮罗公主双眸幽幽一亮，朝霁玉明媚一笑:“帖子呢，拿来，明日便去明月山庄见善华姐姐。”

　　“殿下……”
　　霁玉狐疑地望了望笑里藏刀的绮罗，递过帖子，问道:“可您有擅长骑射的奴仆吗？”

　　说是奴仆，其实乃是面首。善华郡主放纵不羁，府中养了许多面首不假，可她们公主……没听说过有这个癖好啊。

　　“有的。”

　　绮罗起身，长身如玉，清冽道:“那个萧远侯，就是我的。”

　　“您的什么？”
　　“我的……”

　　绮罗公主语气一顿，迟迟没有答出来。
　　萧远侯……是她的什么呢？世人不知他们关系，大抵都会如此相问。明日见到善华郡主时，恐她也会出言问道。若答不出来，岂不是太过丢人？

　　于是夜里，绮罗公主思索着“萧远侯是她的谁”这个问题，整整一夜没睡。

　　……

　　翌日，春花烂漫，山庄的马场前，善华郡主一袭月色锦衣，手执黑金九节鞭，讶异地扫视着绮罗公主……身后的萧远侯。

　　他穿了一身黑衣，身姿挺拔，深眸远眉，挺鼻薄唇，模样十分端正。只是面色微白，气色并不太好。

　　她如此美，京中的贵公子见了也要恍神三分，可这个人却低低垂着眸，沉默地立在绮罗身后。

　　善华郡主眼波流转，朝绮罗笑道:“这位是你的……”

　　“我的狗。”

　　比起昨日的迟疑，绮罗公主对答如流，轻扬的语气里几分若有若无的自得。

　　“是吗。”善华郡主并未追问此事，却又狐疑道:“……你眼底怎一片青黑？”

　　因为她想“萧远侯是她的谁”这个问题，想了一整夜。自然，此事不可能与善华郡主说。

　　绮罗冷哼一声，抱袖道:“你是东菜市的大婶吗？啰啰嗦嗦的，今日我是来带他比试骑射的，废话少说，牵马来吧。”

　　闻言，善华郡主面色也不霁，哼道:“此次我买的奴仆不仅擅长骑射，下手也十分利落，到时不小心伤了你的狗……你可莫哭。”

　　“谁会为了他哭，让你的人放马过来。”

　　绮罗公主沉了沉声，回首立在萧远侯身前，并不抬眸望他，只低声道:“骑射一事，生死有命，你若是回不来……也不要怪我。”

　　说罢，越过萧远侯，行到场外的看台上。

　　萧远侯握着手中弓箭，回想起小公主的低语，心中已明白过来，沉默地笑了笑。

　　看来小公主是想借别人的手让他死……他还奇怪，今日小公主为何总频频望他，原来只是愧疚。

　　萧远侯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而场中，几位骑马而来的男子已经将他包围，手中弓箭蓄势待发。

　　世家们中的骑射比试，往往让地位卑微的奴仆们上场，自然也是不论生死的。

　　彼时，利箭幽幽，千钧一发。

　　而廊亭下，绮罗公主远远注目着萧远侯的身影，神色几分严肃。

　　萧远侯纵马而过，回旋避开几枝利箭，又反手连射三羽。他的箭术很是不错，将对面二人射翻马下。只是敌多我少，终究是有点寡不敌众，渐渐的被几人包围起来。

　　善华郡主眸色生辉，笑道:“绮罗，你的人果然不错，只是快死了，可惜了这么一张让你神魂颠倒的脸……”

　　“……谁对他的脸神魂颠倒了？！”

　　虽然萧远侯长得确实不错，但绮罗并非爱慕美色之人，又想起与萧远侯相遇的缘由，不禁回首瞪了善华郡主一眼。

　　“你不喜欢他的脸，还养着他，那是因为……”善华郡主咦了一声:“因为他活好？”

　　绮罗顿时语塞:“活……”

　　正待此时，一枝利箭却正好擦着萧远侯的肩膀过去，他吃痛时，又一枝箭射中他的马腹，马儿翻腾，萧远侯也被甩落马下。

　　绮罗回过神来，急喝一声:“萧远侯！”
　　小姑娘的心思总是说变就变，也不知为何，瞧见萧远侯被欺负的那一瞬间，她竟然不想让他死了。

　　而善华郡主的人却不会轻易收手，趁萧远侯落马之际，纷纷踏着马蹄朝他追来，他躲避不及，竟又被踹了一脚，咳出一口血。

　　人群中，他眉间微凝，面色青白。

　　绮罗攥紧了云袖，低声:“……真是没用。”

　　她话里冷漠，丽眉却紧锁，神色里几分惊慌与凝重。

　　善华郡主见此，心中不免讶异，看来这个名为萧远侯的人，在小公主心中分量不轻。她思量一瞬，顿时朝绮罗雪上加霜道:“哎呀，没用的人快死了……”

　　“……”
　　不，萧远侯怎么能死在一群奴仆手中呢？

　　他可是这世上，唯一睡过她的人啊！小姑娘总是不讲道理的，绮罗静默一瞬，仅仅一瞬，她便夺过弓箭，飞身上了赤马，朝马场中的众人疾驰而去。

　　“绮……罗？”
　　善华郡主错愕不已地望着她的身影。

　　马场中，萧远侯被众人围住，他们手执弓箭，正幽幽对来。萧远侯抹了抹嘴角的血痕，他的左手被马蹄踢中，已经无法动弹，看来今日该命丧于此了。

　　临死之际，萧远侯心神微恍，却想起最初与绮罗公主相遇的光景来。

　　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忽然出现在落魄一身的他面前。

　　“……”

　　不知是不是临死前的幻觉，萧远侯顿了顿，仿佛真的瞧见绮罗公主正朝他而来。

　　一枝利箭先到，将围着他的人马射翻，紧接着，第二枝、第三枝……箭箭皆中，无一虚发。衣决飞扬，如云似霞，万千光辉之间，绮罗公主策马而来，又翻身下马，轻轻飘飘地驻足在他身前。她袖手一扬，垂眸睨来，居高临下道——

　　“真没用！”

　　萧远侯被她骂得一顿:“……”

　　绮罗见他沉默，不禁更气，色若寒霜道:“让你比试，你却险些丢了小命，你丢了命无足轻重，可是会丢我的脸！我今日且告诉你，你萧远侯的命是我的，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公主在担心我？”

　　萧远侯望着绮罗凝敛的玉眸，忽地一问。分明是来救他，却不好意思，所以故意恶语相向，掩饰自己的担忧吗？

　　绮罗猝不及防被一问，顿时语塞:“我……”

　　此时，一匹因为受伤而奔走的烈马却正好跑来，在绮罗身后扬起了高高的马蹄。

　　“公主！”

　　萧远侯面色大变，起身将绮罗护在怀中，又翻过身，以自己的身躯为绮罗挡下了那烈马的袭击。

　　绮罗只觉得跌入了谁温暖而干燥的怀里，最后落入眼幕的，却是几滴殷红的血，和萧远侯苍白的面容。

　　“……萧远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