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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君莫笑(66) ...

  •   “你认罪?”帝王轻笑道:“左丞,是孤听错了吗?这等罪过,可堪凌迟啊,你就这样认了?”
      汪雷也笑:“陛下没有听错,臣说,臣认罪。”
      “当真不辩驳几句?”帝王又笑着追问一句。
      “呵……陛下素来心细如发,今日您于这朝堂众目睽睽之下问罪微臣,自然是铁证如山了。臣累了……不辩了。”

      说完这句累了,众臣便看见汪雷脱下头顶朝冠,将发簪好好收在了内襟中,又脱下了身上的华丽朝服,披发戴罪于殿上,却依旧站得挺拔,没有跪拜的意思。
      有人联想到汪珹那个后生,撇了撇嘴,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或许是如今朝堂上的这些人,没有见过这样的左丞,除了有人变了变脸色,这满朝文武,竟一时陷入静默之中。

      汪雷不以为意,含笑环顾四周,目光到了一人身上,不禁停留,那是沈林,他的宿敌,是皇权与天下人一起,为他挑选的宿敌。这一番对视,左丞竟在眼光激荡中占了些许上峰,十数年来,头一回有了得胜之象,而这胜象来得这样迟,迟至他已濒死。
      汪雷又看向另一边,沈林的对面,站着世家楷模、太子少保,无可争议的朝堂新贵——沈砚。
      后世该会感叹吧,岁月长河前浪后浪翻滚多少年,才能涌现这样一段父子传奇啊……

      汪雷的目光停顿片刻,心中却另有所想。他想起数月之前,行云国之乱,沈砚明明不在武将之列,却接了带兵出征之职。这样文武双全的孩子,端让谁看都觉得了不起吧。可汪雷心中却取笑自己,取笑自己的愚蠢。他怎么会在那样长的年岁里,让自己的儿子与这样一个孩子作比。他语气和婉,甚至含了轻笑,对着沈砚,叹了一句:“年轻人,论心思之正,秉性之纯,你不如犬子。”
      沈砚闻言,耳后灼烧起来,朝服掩盖之下的双手握了拳头,心头浮上一层愧色,还有一层……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甘……

      临朝听政的荧辉太子眯了眯眼,之前怎么没看出,左丞这张嘴有这样剐人血肉的本事……

      帝王面上亦有了冷色,像是片刻都不想再看见这佞臣,于是抬了抬手:“来人,将左丞带下去吧,能犯下这等罪过,他脑子已然太过糊涂了……”

      霎时,两列禁军环绕浩清殿,汪雷身边亦涌来同禁军装备不同的铁甲兵士,阵仗严密,行止有章,显然是布置好的。
      两个兵士想架住汪雷,却被他广袖一挥,实打实扇了一个耳光。
      被打的兵士动作滞了一滞,铁面具之下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罪臣。
      “天隐卫自建立之初,便立志为天下人请命,绝不做权贵之奴,尔等宵小,如今可还记得自己的初衷?当真枉费这一身银玉铁甲。”
      话毕,便转身朝浩清殿外走去,天隐者被他戳了痛楚,只敢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位披头散发口出狂言看似疯魔了左丞,却不敢再对他随意做些什么。

      走至浩清殿长槛处,汪雷蓦地停了下来,他只微微回了头,幽幽问道:“楚瀛,这些年来,无数个漫漫长夜,你可曾梦到过她吗?”
      听见汪雷直呼陛下名讳,堂上所有大臣,陡然而生一阵胆寒。
      一直戴着假笑面具的帝王在这一刻,也终于不再强装和颜,露出满面狰狞。他目眦欲裂,却仍笑了,咬牙答道:“从未。”
      “呵……是吗?”这句从未,不知汪雷信还是不信,可他都快死了,信或不信,还有什么重要的呢,所以他只玩笑一般回了一句:“你瞧,她连死后,也只驻足我的梦里。”

      说完头也不回,一边走着,也没有忘记和故人打声招呼:“想必右相对于此案还有许多细节要查吧。汪某在刑部天牢恭候大驾!”

      不同于朝堂云谲波诡,潜光城里还是那样,日里吵嚷喧嚣,夜里也有夜里的热闹,今日朝堂上的叛国大案还未传到百姓耳朵里,大家还是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沈箴就这样,从夕阳西下,等到皓月当空。

      她呆呆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因她今晚未进餐食,仆从们便在石桌子上摆了各式瓜果零食,这位少奶奶可是少爷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平日里又尽会调戏他们这些下人,要是她将没吃晚饭这事儿告诉了少爷,大伙儿接下来几天就又要面对本来说好了一年一度却越来越说话不算话的年度考核了。可是任大家怎样哄劝,桌子上这些东西,沈箴一口都吃不下去。

      汪珹回来的时候,已是戌时亥时将交。
      从马上下来,站在中庭,便看见沈箴坐着出神。

      他走近她,她也看见了他,她猛然起身,快步迎去扑到他怀里。
      “怎么了?”汪珹担心问道。
      “你怎么才回来呀……”沈箴有些委屈,蹭了蹭汪珹的脖子:“我睡午觉的时候做了好大好噩一个噩梦。”
      “就因为这个,连你最喜欢的水果都不吃了?”汪珹摸着沈箴的脑袋。
      “嗯。”沈箴低声答道:“阿珹,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稳……”
      “别怕,梦里都是假的。”汪珹看到主厅里没点灯,便又问道:“你一个人在家?父亲还未回来吗?”
      “还没。”
      “许是又去找他那位自西海远道来的朋友了吧,父亲在都城独来独往惯了,这回难得能同老友聚一聚。”

      彻夜未归的左丞汪雷,再也没有归来。
      第二天晨曦满院,睡梦中的汪珹和沈箴听到了院子里奔走呼号之声。

      二人略微整理仪容,打开房门,便看见满目禁军。
      为首之人,是他们的老友,沈砚。

      汪珹看见此情此景,心底已有了七成猜测,问了一句:“少保今日早早率领禁军来此,当不是登门做客吧。有何贵干?”

      沈砚今日,是自请旨意来的,这件事本来不是他职责所在。
      陛下问他为什么。
      他答得很好,因为只有他来,汪珹才不会抗旨,他们毕竟……是朋友,事情会好办顺遂许多。
      他还有一句没答,也只有他来,才能给左丞府最大的体面。

      这两句或许都是沈砚真心所想,可任谁听了,都会觉得甚是矛盾,也甚是虚伪,此刻面对汪珹的诘问,他已是强打精神。
      “左丞牵连行云国通敌之案,我奉旨,来查一查左丞府邸。”

      汪珹虽年轻,却也经历不少风雨波折,可是通敌二字被沈砚说出口,他心里还是蒙上黑色积云,通敌……此罪坐实,九族当诛,遗臭万年啊……
      汪珹眉头紧蹙,但仍强迫自己保持理智:“这桩案子,是谁主审?”
      “我父亲。”
      汪珹点了点头:“右相为人,我信得过。”

      沈砚心头猛然被这句话刺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汪珹稳了稳心绪:“其实……这道旨意,已近乎抄家了吧。你们请便。”

      沈砚对身后禁军招了招手:“轻拿轻放,不得造次。”
      “遵命!”

      趁众人动作,汪珹思忖再三,还是对沈砚说了自己的想法:“我父亲贪墨渎职,或许是有的。但通敌……我不相信。无关他为人如何,此等大罪,起码要讲个时机,讲个胜算。若要通敌,昔年东海之战便就通了,何必等到今日,而且……”
      “念遗,这桩事,不是你想得这般容易。左丞大人……当场认了……”
      “什么?!”
      “左丞大人在浩清殿上,脱冠披发,当场认了。”

      汪珹听了,周身忍不住颤栗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没有做过,为什么要认……
      如果做过,又是为什么要做……
      他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

      汪珹内心急火之下,丹田之气凌乱,双腿又要站立不稳……
      沈砚从未见过汪珹这副潦倒模样,刚想伸手扶一扶他,抬眼,却看到了汪珹身后,他影子里的沈箴。
      沈砚从未见过沈箴这样的表情。
      她看似面无悲喜,可双眸里,全是冰冷恨色……
      这是……杀意……
      她要杀他,他的箴儿,此时此刻,想要杀他……
      “箴儿……”沈砚不由喃喃出声。
      沈箴露出冷笑,走上前去,握上汪珹的手,眼睛却直直看着沈砚,冷笑更深:“我也真是没有想到,抄家这等烈性差事,竟是沈大人这样的文臣前来。”
      “我……”
      沈箴没有给沈砚说话的机会,只凑近汪珹,让他依偎着她:“别急,我们先回去坐,总会有办法……”

      “小毛躁。”沈箴又转头叮嘱侍女:“你去告诉大家,等官差大人们忙活完了,我便给大家结工钱,虽然暂时待审,不能回家,但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况且别说父亲没做过,即便做了,也从没听说九族之中还要捎带着下人的。让大家且放宽了心,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呆着。”

      嘱咐完了,她便牵着汪珹,走回床榻,待他坐稳,又过来,关了房门。自始至终,未再多看沈砚一眼。

      沈砚望着门缝由宽变窄,直至消逝。他觉得这道薄薄木门阻隔的,并非只是他们的此刻,而是……他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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