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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君莫笑(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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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箴给外祖父道了喜,便来了沈砚的院子,她有事想求他。
从日光炽盛,等到落霞满天。
沈砚十七岁金榜题名,是东楚的少年状元。可这一天,他的母亲沉浸在对往事浓烈的怨怼里,这份怨怼在右相府所有人心里生根发芽,枝叶茂密,遮天蔽日。沈府上下在这种阴暗里尴尬无措,甚至都没有为沈砚点一盏庆祝的灯。
沈砚在母亲的房间里呆了两个时辰,他安静地站着,看着母亲再次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父亲是个清官,清极甚已致贫。这些年来家里最大的开销,恐怕就是一遍又一遍置办着母亲房里的陈设。
每回母亲砸完了,累了,他便走上去,拥住母亲,让她在自己怀里哭一场。
安抚一个痴狂的人,是沈砚从儿时起,就必须学会的功课。
沈砚有时候觉得疲惫,有时候也会埋怨母亲,埋怨父亲,埋怨路青岚,埋怨沈箴。
可又时时开解自己,生养之恩,如何能怨父母;素未谋面,如何能怨路青岚;年幼无知,如何能怨沈箴。
沈砚踏着暮色回到卧房,便看到沈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双手托腮,打着瞌睡。
他迟迟没有走近她,只呆看着。
沈砚不太记得儿时的事情了。
外祖父曾多次打趣,说小时候他挑食,青椒、胡萝卜、芹菜、茴香之类,一概不吃,认准排骨肘子可以吃两斤。只有箴儿把青菜夹到他碗里,他才不情不愿,当作吃药一般,把它们咽下去。
还说,他小时候极喜粉色,箴儿有了什么粉色的玩意儿,他都要抢,箴儿被欺负的没有办法,干脆不再做无谓挣扎,得了什么粉色的东西,就主动给他送过去,他便为此欢喜。
还说,他每每在学堂受欺凌,都要箴儿出头,才能全身而退,还因此觉得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如此这般太过无能,偷偷哭鼻子。
这些,他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箴儿有段时间很是痴缠他,事事都要一起,他觉得烦乱。
还有,箴儿在房间里偷偷喝酒,常常喝醉,形容无状,醉了便闯他的房间,非要同他高歌,很影响他读书,他觉得烦乱。
还有,箴儿常常趁他不在,偷偷来他的书房,发现了别家小姐给他的情信,就全部展开放于桌面,用墨涂个通黑,他回信婉拒人家的时候没有任何前情提要,很是为难,他觉得烦乱。
他深受这烦乱之苦,苦在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可这个让她烦乱的箴儿,两年之前转了性。
她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七天,痊愈之后,个性利落了不少,再不做一些添堵之事。
也因为她忽然懂事了,他们之间也远不复从前“亲厚”。
此刻她来到这里,不知又是为了什么无聊事情。
沈砚眉头皱了许久,沈箴瞌睡打完,睁开了眼睛。
她看沈砚表情不耐烦,便不多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方礼盒,站起来,递给他:“贺你高中。”
沈砚不接,沈箴便硬送到他怀里:“可是花了我去年全部的压岁钱,你这辈子就这一次科考,此时不收礼,何时收礼?”
沈砚接过来,拿在手里,摩挲几回,没有说话。
沈箴也不管他态度如何,开口提了请求:“我求你件事。”
“何事?”沈砚看着她,如今,她身量只到自己的肩头,看她须略低一低头。
“三日后,武试最后一轮,我想去看。”沈箴瞳仁亮着,沈砚觉得刺眼。
“去看汪珹?”
“嗯。”沈箴坦然点了点头。
沈砚盯了沈箴一会儿,劝道:“他爹是个什么人,陛下不清楚,旁人不清楚,咱们家可太清楚了。私下里贪污受贿,弄权娱色,朝堂上拉帮结派,处处与父亲为敌。汪珹虽不似他父亲,但你一定要与他走那么近吗?”
沈箴也回看了沈砚一会儿,答道:“你瞧,同窗这些年,你也知他为人如何。我想与他为友,还要管他爹是谁吗?”
沈砚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沈箴的眼睛,正色问道:“你心悦他?”
沈砚这样问,是因为东楚民风较为开放,据说升阳皇帝一生最为交心的知己,是他的一位女军师,所以自开国以来,男女大防便不如既往历朝严格。
男童女童可以一起在学堂读书;春季的园游会,夏季的荷花宴,秋季的赏月节,冬季的灯谜赛,年轻男女们都可以凑在一起玩耍;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公子小姐们也可以举办一些宴会,给适婚男女提供一个择偶平台。
沈砚沈箴同汪珹相识,皆是幼时念了翰林院在沈府别苑办的学堂。
沈箴被这个问题问愣了,回神之后面红耳赤急着解释:“你读书读傻了吧?我跟他……我跟他若是朝……朝那方面相处,爹爹不得打断我的腿。”
沈砚依旧认真:“你知道就好。”
说了这么多无关痛痒的话,沈箴有些急躁了:“你到底跟不跟我去看武试?”
“你为何一定要拉着我?”沈砚问了这样一句话。
沈箴低了低眉:“我要再自己跑出去,被母亲发现……”
沈砚不再说什么,擦过沈箴的肩膀,走进了卧房,准备关门的时候,对门外的沈箴说:“去。”
沈箴露了一个感激的笑容,等门关了,笑容也淡了。
她盯着这扇门,以及门里的烛光,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转身走了。
卧房里的沈砚目送了窗上越来越远的虚影之后,坐在书桌旁,打开了手中的礼盒。
他有些惊讶,惊讶沈箴有如此好的眼光。
礼物是一块上好的洒金徽墨。
沈砚的父亲是当朝右相,母亲是太师之女,品味自然不在话下,他又素来好笔墨,对这些颇有研究。
所以他深知,这种成色的徽墨,市面上不常见。
沈箴说花光了她去年一年的压岁钱,确实不是夸张讨好。
沈砚把掌中的徽墨翻过来,上面刻着四句话,是张载所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左下角落了款——“箴赠”。
沈砚的瞳孔颤了颤,这种高可凌霄的祝福,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就像沈箴这个人一样沉重。
他和沈箴幼时相逢,懂事之后,越发没有办法把她当作亲妹妹。
或许是因为父亲同她母亲的那一段潋滟往事。
也或许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
沈砚想的入神,握着墨的手指节太过分明,不知是想要捏碎这方墨,还是想要捏碎过往时光。
武试那天,日光十分毒辣。
沈砚在前边走着,沈箴踩着他的影子。偶尔抬头看一看太阳,就眯着眼睛在心里想:“汪珹啊汪珹,你今日若不夺了这武状元,如何对得起我年纪轻轻遭此暴晒?”
沈砚一直听着沈箴跟在身后的脚步声,脚步声断了,他回头看,便看见沈箴抬头盯着太阳。
“仔细你这双眼睛。”沈砚提醒她一句。
沈箴闻声把目光收回来,眼前有刹那黑蒙,眨眼的时候又有些斑斓,把眼睑合上休憩一会儿,再睁开,便看到前面沈砚渐渐清晰的轮廓。
他今日还是一袭水碧衣衫,头发随意挽起,发髻上一支木钗,鬓前青丝随着热风舞动,腰间一柄长剑,剑缨也猎猎飘着,端的是谪仙之气。他眉头皱着,看着自己。
沈箴知道自己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忘了先前的许多事。她甚至不记得亲生父亲的点滴形貌,也不太记得娘亲的样子了。她时常看着手上的疤痕,也不记得是何时何地如何伤的了。
她曾为此偷偷找过郎中,郎中说她是颅脑损伤后遗症,也找人算过命,那人说她丢了一窍,若想找回来,须要三十两银子。
她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回答一句:“谢谢,我暂时没有这方面需要。”
可她后来不信这个算命的了。因为她记得的一些事情,细节越发清楚。
她记得她有许多次想同沈砚亲近。
而沈砚,推开了她……
如今看着眼前的身影,他是不是从未对自己笑过。
沈箴知道他等得烦躁了,便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