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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阑珊处(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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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暹一直都清醒着,不管喝了多少酒,不管眼前这张面纱或薄或厚,都没有遮住她想要看透席间众人的一双望眼。
所以当一番宴饮,有人睡意朦胧倒头伏案,有人满面酡红轻薄侍女,有人口齿不清划拳行酒令,有人目光失焦呆坐出神时,云暹适时地站了起来,离开了席位。
她想透透气,酒气熏得她头痛,虚与委蛇也耗费了她太多心神。
她才刚来青萍城没有几天,红酥手处于城郊,背靠山峦,他们今日所在长亭毗邻山脚蜿蜒溪水,一番景致,不好好看看,实在可惜。
云暹走出长亭,五丈开外,停了下来,坐在溪边大石上,伸手拨弄已有刺骨凉意的水流。
此时水上潺潺漂来一朵白梅,正巧落入云暹手中。
云暹轻轻拨开眼前的白纱,凝视着这花朵,微微笑了笑:“冬天真的来了。“
蓦然,她觉得身边有人靠近,不免回头望了一眼,是席间唯二的另一位女子。
“关先生。”云暹笑了笑。
“我叫关有暮。”女子先是愣了愣,继而自我介绍道。
关有暮的出神,是因为她看清了云暹的容貌。
关有暮素有青萍第一美人之称,可见了云暹,才知不论何事,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读过您的诗,也听过您的故事。”云暹还是笑着,语气真挚:“烽火高台舞红袖,共祝沙场行军酒。何人尚怀忧国泪,三蛮未破泣不休。姐姐胸怀,不让须眉。”
云暹此话是肺腑之言。
这首诗是关有暮十二年前所作,本没有名字,可后来这诗传播甚远,江湖上便称其为《红袖曲》。
那一年关有暮只有十五岁,适逢北境奇珀国、牵羊部和弶部三族联军意图犯边,奈何朝堂之上,陛下也好,群臣也罢,依旧认为后凉乃是中原第一强国,贼人岂敢,加之上述三国均为弹丸小国,故而从未重视这场战役。可他们忘了,这三国地处后凉以北,与后凉接壤的同时,也同一个部族一衣带水,这个部族,就是胡然。
胡然的历史已经整整延续了八百年,他们的土地贫瘠,气候严寒,并不适宜人类和牲畜居住,但这个部族在中原朝代更替的漫漫岁月里,顽强地活了下来。
他们最英明的两位可汗,一位覆灭了南令王朝,将玉峦关以北十四城池纳为胡然疆土,使得胡然成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庞大部落。另一位则让中原千年以来最具才能、从无败绩的战士——挽澜将军方如是命丧黄泉,其麾下十万平沧军沦为枯骨,此后年年岁岁,任凭靖安皇帝如何雄才伟略,后凉颓势已成定局。
这样的胡然,饿虎一般的胡然,难道会对周边三族联合进犯后凉毫不知情吗?
弹丸小国不足畏惧,可它们背后的胡然才是后凉真正需要重视的强敌。
可惜后凉的皇帝陛下不以为然。
或许他愚蠢,并不明白当中利害。
又或许他懦弱,不想明白当中利害。
所以当敌军来犯时,北境的将士们只是迷茫和麻木,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斗,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战斗。
直到那一天,十五岁的关有暮策马来到杏州。
她一身红衣登上最高的烽火台,迎风起舞,为杏州军壮行。这一舞,便是整整三个时辰,从日头正盛,舞到雪原黄昏,她目送将士们朝向北方,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再也不能回到故土,他们的背影多么壮烈,又是多么孤独。
而这一战,不远万里而来,同长风一道相送他们的,没有朝堂的君上、名臣,没有江湖的侠士、豪杰,只有关有暮,这样一个年少的女子而已,而这又是多么令人绝望。
舞动的少女最终力竭,被家人接走。
养病之时,她义愤填膺,写下了这首《红袖曲》。
可是这“红袖曲”三个字太过柔婉,哪里配得上边城之中红衣少女的孤勇,又哪里配得上在那一战中身死的将士的英灵。
三蛮犯边之战死了很多人,但最终王军得胜还朝。
边境的绝代之舞没有湮灭。
世传黛州有女,善策马,喜红衣,精诗词,很快,关有暮的名字响彻中原。她是三大家族之一黛州柳氏的第七代外孙,柳氏的嫡系子孙——她的表哥表姐们一个比一个纨绔无状。而另外两大家族,逢城云氏从不涉朝政,陶山万俟氏子息薄弱,唯一的女儿已经远嫁逢城,成了封地的王妃。
所以关有暮也被江湖中人视作最后一位还有世家风骨的女儿,也被断言是三大家族没落之前,仅剩的绮光。
转瞬十二载已过,之后的边境纷争里,后凉再也没有打过胜仗。
当年的少女已经不再年轻,她不再骑马,不再跳舞,也不再身穿红衣。唯有诗词文章中,还能寻到她既往一点无畏、一点“无知”。
云暹看着眼前人。
她有一些些恍惚,眼前的女子衣衫、容貌、神情皆是透着寒霜之冷,可故事里的那人,明明也曾那样炽热过。
“冰雪丽人”见云暹微笑着出神,自己也弯了弯嘴角,想起她方才对自己的夸赞,追问一句:“只有胸怀值得称道吗?”
云暹回了神,并未太过思虑,诚恳答道:“如朝幼时便喜读诗词,我也跟着他读了一些,平心而论,姐姐诗才乃中人之资,不足称风华,可姐姐的胸怀,当得起人杰之名。而且,你在意的真的是别人对你文采华章的赞誉吗?姐姐虽已然与故事传说中大相径庭,但我相信,如若重来一次,你仍会策马北上,在猎猎寒风中飒飒起舞。”
关有暮的微笑先是淡了一些,继而又浓厚起来。
方才在宴席上,云暹如孩童般天真,朗声说着:“我真喜欢这位姐姐。”
此刻关有暮注视着她热切的眼眸,道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云暹也笑起来。
关有暮此时知道,她们二人之间已不设心防,便道明了来意:“云小姐,我有几桩事情想提醒你,你可愿一听?”
“姐姐但讲无妨。”
“第一桩,楚羡确乃人中龙凤,此生亦必有建树,但城府太深,又自负太甚,不宜深交。第二桩,青萍城远非你表面所见这般酒色缭人,酒色之下,亦是风起云涌危机四伏,若非准备完全,不要趟这滩浑水。第三桩着实是桩小事,但聪明人往往就在小事上载跟头,深宅大院,宾客往来,你务必小心秦鸳。”
云暹默然片刻,前两桩事何等重要她自然明白,只是她没想到,关有暮会将秦鸳同这两桩事情放在一起。
席间她看得出来,秦鸳心绪有些矛盾,一方面畏惧厌恶这些权贵,一方面又想讨得他们注意,可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不愿做那盛宴之上边边角角的凉菜,如若因此苛责她,是否刻薄了些。而且如朝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应当不会……
刚想到这里,云暹抬眼,便看见关有暮身后来了人。
“如朝……”云暹轻轻唤道。
然而不知为什么,关有暮听闻这两个字后,面色不再温和,转身便欲离去。
她同云茧擦身而过时,云茧拉住了她的手腕,触碰到的一霎那,云茧或许又觉得自己轻浮了,便最终又松了手,可关有暮也确实因为这个动作停了下来。
云茧看着她的侧脸,如玉容颜浮上一层从未有过的卑微:“我今日十八岁了,不再是你口中乳臭未干的孩子。我已长大,是男人了。”
关有暮没有看他,只轻轻叹了口气:“没错,你长大了,是男人了。既然长大了,便要学会丢弃对你不好的女人。”
关有暮不再停留,留下云茧闭目伤情,少年人质问道:“不过就是九岁而已,于你而言年纪就这般重要吗?”
背对云茧的关有暮唇角微微颤了颤:“阿茧,九岁不重要,难道心也不重要吗?”
这句拒绝如此赤裸又如此锋利,云茧双目泛红,几欲落泪。
云暹从这他们二人简短的交锋里,已然明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抬手温柔地擦拭着云茧的眼角,云茧却躲过去,似是不愿在云暹面前太过脆弱。
但没有人知道,远去的关有暮,忍着哽咽,喉头疼得像是有止不住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