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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鹤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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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鹤影
夜风微冷。
陆守安从北方归京时,正值春分。此时刚入夜,残雪未消,寒气尚在。他纵马驰骋,夜风便似刀锋,一寸寸刮向他脸庞,纵然如此,仍洗不去那一身边塞的血气与硝烟。
夜中少行人,皇城路上也唯有寥寥几点灯火。他在逼近乌衣巷时翻身下马,见到明晟的马车停在面前,故友一袭青衣,抬手躬身相迎。
眼前是渐浓的夜色,明晟素衣小冠,形容未改当年。他身后是通往拂柳街的道路,街边灯火不盛,微微有些朦胧,几似幻境一般,冲淡了陆守安一身肃杀。
此情此景,真仿若午夜梦回。
明晟注视着他道:“久违三年,今日乍相见,竟不知该说什么。里面已备好席,为你摆三天的流水。”
他的马车同陆守安的骏马一同由侍从牵引在后,陆守安与明晟步行入街,见到两侧高楼缀灯,影影憧憧,偶有一二声琴瑟之音、竹萧清响。毫无京都第一风月所的胭脂俗气。陆守安紧锁的眉终于展开,问道:“你说的花魁状元,可是点了艳谱第一的薛青玉薛相公?”
“原来你知道。”明晟惊奇地望他一眼:“薛相公之绝艳,难不成已传至你神武军中了?”
“并非。”陆守安停驻在云霓天棋盘式结构的五层木楼前,他的目光往楼上一扫,看到飞檐下挂的清脆铜铃,在夜风吹动下晃出一片脆响。“是罗骱的人,便有不少人有意往我耳里传。”
明晟眨了眨眼:“哦——罗骱,你与罗将军争了这么多年,如今这‘知己’,也欲争上一争?”他随之大笑道:“你别急,我早安排好了。”
两人说话间,云霓天已走出二十余个丫鬟仆妇、清秀侍童。一个年岁稍长的美妇人身着藕荷色绮罗,立在阶下作礼,她身段窈窕纤瘦,侧身低腰时,裙摆开合如一朵懒倦的青莲。
明晟同陆守安入楼中,身后只随了一二个侍从。明晟问道:“薛相公现下做着几户客,可还忙?”
庆丽娘答道:“忙,怎么不忙。您二位来得早,青玉还在周太尉的嫡子,周冼周大公子那儿。……他早厌了应付俗人,若非听是您二位,青玉断断不肯来的。”
“哦?”明晟笑道:“厌了,是因着罗骱罗将军厌的?二娘这样的精明人物,不要拿车轱辘话来蒙我。”
庆丽娘听他这样直言,便小心觑着陆守安的脸色,低低地“哎”了一声。“罗将军又怎样呢,他同我们楼主签的死契。就是神女再有心,也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梦罢了。您二位请。”
云霓天的大堂上早有服侍之人穿梭准备,两人路过需摆三天的流水席,走过大堂中央高台上放的青玉琵琶,随庆丽娘登楼。
一登二楼层层纱帐低垂,垂幕依稀。一个女善才斜倚帷幕后,烛火未燃透,只映出半个轮廓,抱器小憩,满楼飘散出一股天然木香。明晟稍有几分得意,问陆守安道:“如何?”
“五分。”陆守安扫视一遍,道:“余下那五分,待我见了薛青玉再评。”
明晟朗笑,对庆丽娘道:“我是否过关,还看薛相公了。”
这说话的空当儿,已陆续有承了拜帖的人入楼。一楼三天的流水,以陆守安的名字给薛青玉摆一个双十台。而二楼的宴才是朝堂新贵齐聚之地,因着薛相公与罗骱的传闻,好些人都预备去看陆守安作何反应。陆小侯爷要是真碰了罗将军帐下,神武军与御林卫这多年来的摩擦,也该撞出点儿让京城都颤一颤的火花儿了。
灯火一盏盏燃起,一楼大堂明亮如昼。赠礼的礼单源源不断地向楼上送。陆守安一身常服,方才披的黑底红衬的披风已收在侍童手中,他眼中犹带边塞之人的凛凛寒气,脊背挺直,神采英拔,眉目间是锁也锁不住的少年气,锐不可当之感几乎凌人。众人入楼一见,能一眼看出这位便是尘烟未洗的神武军将军、未来能名正言顺袭爵的靖宁小侯爷。
天边墨色渐浓,星辰高挂。星光映出一阵哒哒马蹄声,照亮青石板上碎成一片的灯影。一辆挂着厚车帘的马车停在云霓天前。仆妇撩帘时,从那厚重车帘中探出一只手,由丫鬟扶稳了。
庆丽娘早得消息,站在二楼凭栏处,向下眺望,果然望到薛青玉雪白的披风与袖摆,那袖摆从风中扬起,仿若一大朵云絮飘进来似的。薛相公从侧面直上二楼,未经那已很喧闹的大堂,他登上楼口,走过明灭摇晃的烛台灯焰,映出半边秀润的脸颊。
陆守安目光稍停,随后便移回眼前的杯盏上,他轻轻晃了一下,杯中浮光四散,酒液绕着白玉般的盏壁来回盘旋,荡出一层极淡的波纹。
薛青玉的确极美,美得几乎可越过性别桎梏,引起所有人的遐思。白衣如雪,眼角微红,胜似四月春风拂面,足以埋于人心生根。
“青玉来晚了。”薛相公举杯自罚,“请您见谅。”
他是同陆守安说的。这样一个身姿若柳,神情堪称楚楚的人物,低言细语起来,真可验证“色是刮骨钢刀”这句话。陆守安抬了下眼皮,指旁座。“别怕,坐。”
他已陡失趣味。
四周喧嚣已起,尘寰如织网,随这层层纱幔一同,拢得他心神不宁。陆守安见了此人,除赞叹其姿容外,亦有些诧异。他深知罗骱性情严厉冰冷,说是暴虐也不为过。这样一大朵白牡丹花,不知他那莽夫辣手,竟未摧折?
薛青玉坐于陆守安身畔,身姿宛似寒梅瘦柳,颇有一许与这尘境格格不入之态,但他神情又极入世,眼角微勾,眸光无声转来,仿佛便是这世间最是缱绻的情网,目光无论波及到谁,都有缠绵不尽之意。
只是陆守安心不在此。两人虽靠得很近,却与天南海北无异。无形的隔膜笼罩在推杯换盏之间,气氛便在这分寸恰好的距离感中愈发沉凝。
明晟轻轻拉他袖摆,问道:“不与罗将军争了?”
陆守安抬一抬手,把衣袖扯回来。他侧眸扫薛青玉一眼,微仰身与明晟道:“确是很美,便宜他了。”他话语微顿,续道:“薛相公清质无匹,比之优昙亦不为过。”
“但在我们陆郎眼中,还少一味,是否?”明晟望向一旁未曾多言的薛青玉,叹道:“薛相公的琴技冠盖京华,可陆郎无心,那便留待给罗骱听吧。”
薛青玉正为陆守安斟酒,一杯倾满,随后便听闻明晟提到罗骱这个名字,不由得抿了抿唇。
云霓天作席清雅,席上也未有酒酣之下显形的狂徒。而接风洗尘之人,除明晟以外,他人无足道哉。正当女善才奏琵琶时,从楼上忽来一女童,对薛青玉细语了几句。两人交谈声甚微,陆守安只听得什么“转去那边”、“停牌”之类的行话。
夜幕深沉,星光寂寥。此刻的风愈渐冷冽了,吹入灯火熠熠处,拂散了香雾与酒气。
“我去走走。”陆守安教这风一扑面,顿觉气爽许多。他单手提了披风起身,与明晟对了个眼神,随后拔足往楼上栏杆处登,所行处星光铺地,铜铃脆响。愈发有蕴养性灵之妙。
走得远了,烛火便远。愈至深处,愈光线幽微。行到高层,夜风凛冽刮骨,寒气四溢。而在这灯火阑珊明灭处,有一间暖阁偏安一隅,从内向外映出一层暖暖灯光。
陆守安向来没有打扰他人的恶习,他只站在回廊边,迎着冲怀的寒意,蓦然忆起于北方平乱时的往事。
北方游牧民族之骁勇,给他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而印象最为深刻的,并非是厮杀与混战,而是边境百姓对齐朝军队的漠视态度,让他颇有自疑之感。
回忆逐深之际,一声笛啸打破他思路。陆守安仰首望天,见到压城之云漆黑如墨。自暖阁传来的笛声只是断续几个单音,随后蓦然长吟如啸,直入云端,有幽居之士的散朗风致。陆守安只听了片刻,便听到随后的疾咳声,咳声比那段笛音还久,余下一片支离。
美好的事物破碎时,常有惊人的美丽。陆守安倚在栏前,向暖阁回望,望见烛光辉映,在半开的窗下,露出一架长屏风的一角,照出了浅淡的轮廓。他凝望着那层淡淡光影,有须臾的失神。
星光悄悄攀上围栏,融进柔柔的木香。一半伏在他的肩上,一半映在眼前。陆守安向那孤寂的一角残灯走了几步,停在门前。
里面又是咳声,此回是很轻的几声,伴随着一声淡至无味的叹息。陆守安抬手叩门的举止骤然停住,竟颇有几分近乡情怯。
这是风月之所,又何来归乡?他既想推开这门迈进去,好好看看这吹笛之人的形貌,然后教他竹笛须气息绵长,这久咳久病之态,一定撑持不住,又想马上就转身离去,将此时此刻此景忘得干干净净,往后再不踏足这地方半步!
世间惟此最难禁受。如此凡夫俗子、流于俗套的“多情”,怎会如此无情地降临到他的头上?
但他终究是没有离开,却也未曾推开这扇门。直至一个清脆的女童声响起:“公子,拿这个喝药可祛苦味,你尝一尝?”
旋即,一个柔润得几乎没有棱角的清淡男声响起。声音温然如水,但在这不尽温柔之下,犹有久病不折的刚硬脱俗之气。
他说:“饮惯苦味,不觉得苦。可妙儿给我这个,就能尝出甜来了。”
话音未落,骤然响起合窗声,女童于窗前扫到陆守安的身影,讶异道:“你是谁?怎么在这儿啊?”她匆匆回头,“公子,有人。”
陆守安蓦然回神,抬手道:“靖宁侯府陆守安,无意至此,这位小姑娘见谅。公子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披着黑底白鹤外袍的清瘦男子立在窗前,黑发披落,玉质素簪簪起一半的长发。他相貌清肃端正,眉宇英挺,双眸明亮如星。而面色显出久病的苍白来,连薄唇间都见不到很重的血气,只有唇珠间稍泛两分淡红的唇色,那双眼久久地、沉寂无声地望着他,满目华彩仿佛只是一刹的幻觉,对视久些,眸光亦随星光之明暗变化,因之乍然寡淡了。
寒风吹拂,残雪未消。顶上星辉盛衰不定,眼前的光线也时明时暗。陆守安顿在喉中的话语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两人的视线相对,一个太沉太暗,一个太轻太冷,此刻翻搅在一起,无端生出一二分焦灼之意。
陆守安深深吸了口气,道:“……请问公子名姓。”
那人的形貌过于瘦削,两肩也单薄许多,而他脖颈修长,从皮肉下凸出的骨线美得惊人。他似乎是不太想回答,但对视久时,却又回道。
“徐无慕。”他说:“楼高夜冷,清寒逼人。陆小侯爷早回。”
随后,那扇开了小半的窗轻轻落下,遮住了徐无慕玄色衣摆下细密的绣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