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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逃宫 ...

  •   初入织室时,我没有想得那么长远,不知道我的整个少女时代,将在这里度过。第一天,第二天……第一个月,我每天啜泣,为我去向不明的父亲和叔父,为我来了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包围。枕上、织机上、布上……泪水干了又湿,最终还是不留痕迹。没有人理我,更没有人安慰我。只有管理我的织监——那个问我会不会染千岁绿的人,每看到我的眼泪落在布上,就凶恶地呵斥我重新织过。幸好那时我独自沉浸在悲伤里,固执地认为没有人明白我的痛楚,也不需要谁来触摸我的伤痛。
      一天又一天,当我倾泻了所有泪水,开始睁眼观察这个织室。这里不止有地方上献来的巧手织女,也有官宦人家出身的妇女——她们的家族犯了法,她们被剥夺了高贵的身份,罚来这里服罪。
      我喜欢看她们的一举一动。那些有教养的女性无疑比我更加悲苦,但她们的举止有一种我说不来的优雅。即使换上暗青色的单调衣装,那不经意的一抬手、一转身,足可以向旁人证明她们与众不同。
      来自地方的织女不喜欢她们。这些贵族女子没有几个会织布,更不要提织锦。偶尔有几个会的,也织不快、织不好,织出来的东西远远不如从小织布为生,而且在地方上出类拔萃、小有名气的织女。这两种人总是不能融洽:贵族对她们昔日的身份很怀念,一受织女的呵斥就觉得不堪羞辱,愤愤难平;织女也对贵族们昔日的身份耿耿于怀,逮着机会就要欺负她们……
      繁忙的织室,有几样东西总不变:在我看来较为可口的三餐,象征卑微身份的青灰色外衣,还有她们的对立。
      我的手艺让织女们接纳了我,尽管我是她们中最低微的,因为我也是罪人。我曾经试图与一个贵妇倾吐获罪为婢、失去家人的伤心难过。但她冷漠地转身走了——她的丈夫是个私铸钱的地方官,见过泼天富贵,也犯过弥天大错。与我这窝藏区区逃人的村姑,实在无话可说吧?
      过了一年,织室里来了新人。她整夜整夜哭泣,我没有去问,更没有去安慰,只是每晚睁着眼睛,听角落里传来的低低呜咽。
      我的手艺越来越好,平常不喜欢说话,安安静静地做我的活儿,为此织监对我很满意。也有几个织女很嫉妒,弄脏我的织机和宫锦——我已经开始负责织宫锦。对她们无聊的举动,我渐渐见怪不怪,她们也渐渐对恶作剧失去兴趣。
      又过了一年,织室里又来了四个罪人家的妇女。她们也哭,但我和去年那少女都只是在一旁看着,心里觉得这没什么奇怪,大家都是这样走过来。真正让我心中震颤的,不是她们哭泣的脸庞,而是那少女眼中的凉薄。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想:大概我早已变成她这样,只是自己没有察觉。
      我有点害怕自己,开始明白素女为什么想要逃离:日复一日局限在这方斗室里,我们对一切冷漠习以为常。自由——我开始热切地期望自由,然而逃宫谈何容易。在织室的第三年,这个念头不断地折磨着我。它在哪一个瞬间、因何产生,我不记得。只知道后来的每一刻,我都在后悔没有问问素女她是如何离开。

      意外发生在四年后的一个傍晚——我到织室已经七年,成了织监手下的织人,比织女们地位稍高。那时织室里的景象已经完全翻转:织室里有名官家罪妇被唤去侍寝,一时间官家女子们又得意起来,好像人人都感到自己还有希望,每天着意打扮,昔日那些讲究和气派又在她们中间风行开。在织室里出力最多的织女们反而要受她们欺负。我从心里还是偏袒织女们多一些,因此织女们对我也更加友好。就是那一年,一次官家罪妇和织女们的争执中,不小心失了火,我度过了整个少女时代的织室荡然无存。
      宫中失火向来被视为不祥,有人说,织室失火是因为其中罪人太多,乖戾之气太盛。于是宫中请来一群方士禳除灾魇。据说他们能看到鬼神,能呼风唤雨,会炼制长生不死的秘药,还能让人凭空消失……织女们从没有亲眼见过方士,忍不住趁有空的时候跑去偷窥,而监督她们成了我的任务。
      某天夜色初降时分,我又看到一个织女偷偷摸摸地顺着墙根溜走,只能叹口气去追她回来。可是我还没有出声,就看见她竟然是与一名男子私会——那是年轻的方士,不知如何走到此处。我来不及呼喝,已被他们发现。他们两人的表情,让我在一刹相信:他们会杀了我。我本能地转身逃跑,却被他们一齐抓住,拖到高墙的阴影下。黑暗中,他们的脸色惨白,格外可怕。
      我心里闪过一线灵光,强压着咚咚直跳的心,说:“能活着离开,就走吧。我不会说出去。”他们呆怔了,年轻的方士道:“当真?”一句话应验了我的猜测。
      我点点头。谁也没有说更多,在这敏感的时候,我感到他们的敌意消失,他们也感到我没有说谎。方士松开了他的手。织女匆匆地推着他离开,垂下头与我一起折返。“谢姐姐,我是被狗官逼着离开家的。”她说,“就因为我织锦织得好,被他当作一样稀奇的宝贝献入宫中。”
      我点了点头。地方上来的织女,没有几个是自愿的。
      “和他,是从小就认识……”她回头看了一眼,微笑着说:“就算谢姐姐说出去,我也不怕。一起走,或者一起死,我们说好了。”
      她和我入宫时一样年轻,她不该和我一样在这里耗费青春。“我绝不说出去。”我对着她的眼睛发誓。
      然而第二天,我与一群织女们在临时的织室里做活儿时,闯来一个我们想也不敢想的人——当今天子。
      织女们慌张地匍匐在地,而这位满心好奇的皇帝在织间看看转转之后,失去了原本的兴趣,开始端详地上的女人们。很快,他停在一个身材娇小的织女面前,捧起她的脸,大笑着说:“这里也有此等佳人!”
      那张小巧的面孔霎时变得苍白。我偷偷瞄了一眼,心中不胜惋惜:年轻的仙人明明就要接她一起飞升,却被地上的龙抓住了……
      女孩子当天就离开了织室。又过了一天,她穿着美丽的绫罗绸缎出现在我面前。我能认出每一块绸缎出自哪个织女手下,却认不出绸缎下的她——她换了妇人装束,眼神也骤然苍老。
      “谢姐姐,是今晚啊!”她苦涩地笑着,垂下泪来。我知道她说的“今晚”是什么意思,然而除了唏嘘,再没有其他办法。
      “今晚,请代我去上次那个地方,告诉他,我不能践约。让他走吧。”她掩上脸,“我不能清白地一死,没脸再连累他。”她说着跑走了。
      我心里代她难过,那天晚上见了满脸惊疑的年轻人,就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我吞吞吐吐说完事情始末,方士面如死灰。我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离去。就是这时,心里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让我回头。失魂落魄的年轻人见我回转,脸上露出一丝不解。
      “如果可以……能否帮我逃出去?”我说。
      也许我是个乘人之危的无耻之徒。但他看着我时,眼里却有同情。只看了少少片刻,他就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宽大的袍子,说:“套上这个。”

      我扮作方士随他到了方士堆积法器的处所。他让我躲进一口箱子,在上面贴好封条。那天晚上,我随着众多封印妖孽的法器一起,被送出宫外。
      我从未那么恐惧。虽然我知道,这些箱子据说不能揭封,否则里面的妖孽就要四散作乱。但是当车轮滚动,甚至可以听到外面有人嗡嗡地说话时,我还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周围渐渐安静,我也渐渐觉得呼吸辛苦。这时箱子打开了。
      我擦了擦被汗水模糊的眼睛——明朗的天河在面前熠熠生辉。年轻方士拉我起来问:“还好吗?”
      夜晚的冷风吹得我直打哆嗦,我的全部精神被野风、草香和那道星河吸引,由衷叹道:“真美啊——”以前竟然从未发觉,真是奇怪。
      “你从这里走吧,越远越好。”
      “你呢?”我一边脱下那件宽大的外袍还他,一边问。他却不回答,笑了笑,赶着牛车返回宫廷。
      还回去做什么呢?我总觉得他的背影那么伤感,可他走得那么坚决,我无语劝他,也无权去干涉他的决定。我只能转身,尽力摸索自己的未来。

      接下来,我几乎在没日没夜地赶路,过度的慌张让我片刻不歇地向前走,明明疲惫,却怎么也无法安心停歇。直到一天晚上,面前出现一面湖泊。
      几日的奔波让我狼狈不堪,这湖泊的出现,是一个无法抵抗的诱惑。
      就在我洗涤一身劳累时,湖边忽然一阵衣衫婆娑。
      “谁?”我大喝一声,看到一个老实的少年手里捏着我的衣服。
      “你是谁?你不是俺村的人。”他的目光混合了惊艳和狐疑。我一时无语,多年之前素女说过的话不知怎的,突然在脑中响了起来:“我说我是天河下降的仙女,他就不再追究我的来路……”
      我从容地喘了口气,说:“我是玉皇大帝的第七个女儿,偶而来人间游戏。你,你把我的衣服放下!”少年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衣服——虽然有些脏,但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宫人的衣衫,那种柔软的触感和光艳的色泽,对他来说不啻来自另一个世界。
      “还给你,你会怎样?”他傻傻地问。
      我从容地说:“我穿上它才可以回到天上。等我回去,一定让神仙送很多礼物给你。”他嘻嘻一笑:“俺不要礼物。”
      我在那一刻微笑,而不是佯装哭泣。我不知道在他眼中,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笑脸,不过他淳朴的笑脸在我看来,足够令人安心。
      我知道,我该在这里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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