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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结同心千里送行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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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薛御史的口中,乔维岳的“婚书”上不仅有父祖三代的姓名,还有乔维岳的私印:“贤弟真是个君子!”
他的赞誉是真心实意的,盖因郁清光出京,人人都知道是梁王与沈令仪的斗争所导致。梁王卖官鬻爵,仗着摄政身份不知做下多少好事,不过因皇帝年幼,还需要摄政王抗衡垂帘听政的太后,是以大家都不敢惹他罢了。沈令仪是个出名的文坛领袖,清廉官员,人人自然都站他。又且郁清光是替师傅受过,更有许多人为他鸣不平,好好一个神童子,就此废了,谁不遗憾?
薛御史道:“我也曾想过招他为婿,庇护他一生,不料贤弟先我一头!”他心里还有些惭愧呢,自己因害怕郁清光的身份连累,因此考虑了一下才决定招婿,不曾想过了一夜,这个绝好的女婿人选就被人定下了。
乔维岳恨不得郁清光被人定下!
他待要说,却不知说些什么,难道说“我不曾想招他为婿,薛兄自便,我不和你抢”?那人人都要骂他了。恰在此时,外头沈令仪与几个以德行出众的翰林、御史等清流官员都来求见,人人绝赞他“高义”,沈令仪更心里暗忖:“我自来看他像是个小人,不料到底是他雪中送炭,难道是我看走了眼?”
乔维岳笑得比哭得还难看:“我是很看重清哥的德行,只是你们怎地都知道了这件事?”
一个翰林赞叹道:“还是贤弟有主意,怕沈学士的高徒被人看扁了,因此连夜写好了婚书,叫心腹家人到郁家门外大声张扬。若非如此,他们家真要虎落平阳,叫人欺负了去也说不定哩!”
许是乔维岳的脸色露出了些什么,沈令仪犹豫了片刻,道:“按说,木已成舟,这话我不该说了,然而儿女婚事是大事,少卿不如还是谨慎些为好。静姐,我见过的,是个好孩子,少卿轻将她给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她将来的终身可就只着落在我这个孽徒身上了。少卿不如还是谨慎些,若要退婚,也不妨的。”
乔维岳醒了酒,脸色好了很多,闻得此言,却更难受了:好好一个女儿,就折在郁家那小东西身上了!脸上还要笑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打他进入了京城的交际圈,这是他人缘最好的一天,朝廷里地位最高的清流官员们都跑来和他称兄道弟,都是因为他能狠心把个女儿做了投名状来彰显自己的德行。倘若此事不成,他岂不是又要恢复从前那样被人所不齿的状况?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心说,这个女儿,就舍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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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里池氏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终日打雁,倒叫雁啄了眼,好个阴八姐!
她气势汹汹地一路奔走,身后侍女如云,人人手里拿着武器,到得阴八姐房门前,一个婆子一脚就把房门踹开了:“阴姨娘好睡!”
阴八姐自前半夜去忽悠了乔维岳一圈之后就心满意足回来了,横竖她有肚子里的护身符,折一个乔道静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池氏再是凶悍,天子脚下,还能打杀了自己吗?按她所想,以乔维岳的怕事程度,知道女儿被说给了得罪了“不能说”的大人物的人之后,一定会把这个女儿逐出家门,至少也是给一副嫁妆早早嫁出去,免叫她得罪家里,池氏一系就再也没有一个能造机关给她们挣脸的人了。运气好,说不定池氏都会被休回家去,她正好扶正。
池氏冷冷道:“我倒是看轻了你。”
阴八姐才起,鬓发散乱,哭道:“太太好狠的心!我做错了什么……”剩下的话没说完,嘴里被灌进了一副滚烫的药,“咳……咳咳……这是什么!”
池氏冷冷地看着她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半点怜悯之色也没有:“我看你肚子里的孩子还不下地,心里着急,早早送他来到人世,不成么?”
阴八姐嘶声道:“你好狠!”却因肚子飞快地开始痛,已经忍不住哭叫了。
她住得离小嫣红不远,小嫣红年纪小,乍然受惊,也发动了起来。一个丫鬟飞跑来报,池氏道:“知道了,给她请个好太医。”阴八姐这里,没有她吩咐,却谁都不敢动。
片刻,住她隔壁的乔道盈也奔过来了,看见生母在地上爬着,嚎啕大哭,上来打池氏:“贱人!贱人!”叫闻声而来的乔维岳掴了一个耳光:“带她回去!”
乔维岳真是快气死了,房里妻妾相争,原是很小很小的小事,谁家女人不争风吃醋呢?偏偏阴八姐这样大胆,居然骗他写了婚书,又拿了他的私印给婚书盖章,今日是为了儿女婚事的小事,明日是不是就敢改他的公文?何况乔道静一个好好的女儿,骤然给了郁清光,还怎么结一门好亲给他助力?这一步好棋就算是废了!
老婆脸色铁青,他还得安慰老婆,要不然现任从四品参议的老丈人得把他收拾个惨:“你,你不要气了。”实际他自己也气得要爆炸了。
池氏冷冷道:“孩子无辜,我看在一条性命的份上,给阴氏灌了催产药,倘或他活了,那是那孩子自己的造化,我从此只弄阴氏;若他死了,那也怨不得别人,只好怨他有个狠心的娘罢了!”
乔维岳自然道:“好好好,都听你的。”掐指一算,是八个月,七活八不活,也难怪老婆有此一说了。
寻琴早被池氏打了个臭死发卖出去,考香却还有点忠心,强撑着从人牙子手里挣扎出来求情:“老爷,七活八不活,姨娘万一一尸两命,总不是咱们家的福气呀!”
却听得身后有琳琅禁步声款款而来:“七活八不活,是因为七个月生出来的孩子身上肌肤薄得透明,人以为他活不了,不想照顾好了还能活,所以叫‘活’;八不活,是因为八个月生出来的孩子肌肤、指甲已经完备了,人以为他活得了,不想照顾得不好依旧是不能活,所以才叫‘不活’,”正是乔道静,“孩儿既已发育完备,怎么会一尸两命呢?”
考香被人拉走了,院里没有人敢问乔道静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妇人产育上的事,只有料峭的春风刮过。
半晌,池氏道:“你回去歇着罢,这里有娘。”郁清光虽然很好,可是那是当做别人家的儿子来看的时候,一旦这个人变成了自己的女婿,没毛病还要挑出来三分毛病,何况此人原也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人?
外头太医过来了,并不是真正宫里的太医,不过是民间的医生,仗着自己医术好,人都称赞他是“太医”而已:“不知是哪一位奶奶产育?”身边带着自己的老妻,是稳婆出身。
柳儿忙将他们引到了小嫣红房里:“是这一位,她年纪小,头遭产育,您给看看。”
另一间里分明也有个喊疼的妇人,这家里却好似没听到一样,太医乖觉,也不多话,往小嫣红房里去了,也是小嫣红运气好,不过一个时辰,顺顺当当生下来一个白胖的女婴。
龄儿与嫣红都生了女儿,阴八姐肚子里的孩子就变得微妙起来,倘若也生个女儿也就罢了,不过是乔道盈第二的命,倘若是生了个男孩,乔维岳会不会大喜过望,以这个孩子为由,重新宠爱起阴八姐来?
乔道静看了阴八姐房里一眼,她早知道自己被许给了郁清光了,心说这个人也就是考不了试而已,别的还不是一样?如今又打仗,有本事的人挣个出身不难。面上还好,只是安慰父母,池氏被她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委屈了我儿!”
乔维岳更脸上挂不住了,逡巡片刻,叫两个生过孩子的婆子进屋去给阴八姐看看,别叫她真死得很惨,又来与乔道静安慰:“你放心,爹一定保护你周全。”自己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没有效力,脸红如火烧。
一家人乃出门去给今日要出京的郁清光送别,吴鸾文不知底细,只觉乔维岳昏了头,要把这么好的一个女儿给了自己家,却又惭愧又感动:“我蒙你们夫妇相助多少年了!”
郁清光却觉得不对,给个马上要出京的人订婚,不是乔维岳的行事作风,再四问了乔维岳,只得到了一个“你很好,我看中你”的回答,旁的再问不出来了,是以只好当他是真心要招自己为婿,心里温暖,当着恩师与许多来送行的翰林院的臣子的面插烛也似拜了拜:“今日就要走了,不得与丈人行大礼,待我来日回来,与丈人赔罪。”
他在翰林院许久,不说神童科的同年们,就是翰林院里的学士,也有多少人都是看重他的,今日都来相送,一个好计策的献策者,被以“不安其位”的罪名打回原形,谁不悲感?沈令仪的旧友们与梁王在朝廷上撕得天昏地暗,不独是因为郁清光一个,还有更多是因为不能从此断绝民间建言献策的渠道,这样民风就歪了。“道路以目”是什么好词么?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一个学士便道:“乔少卿家的女儿,我是知道的,十分敏慧,又能替父陈情,几年前就名满江南了。今日原是好日子,不如请出来看看。”
郁清光也半信半疑,心说叫静姐出来看看也好,乔道静便随着池氏出来了,果然年貌与郁清光相当,又沉静过人,有长者风范:“静姐?”
乔道静心说,骗人可不好,因一颔首:“改日与你写信细说。”
郁清光这才放下心来,心说果然还有故事,二小相对一笑,倒叫别人以为他们真是两小无猜。
池氏看着年幼俊秀的“女婿”,差一点又哭出来,女婿虽好,没有功名,这可怎么办?叫人劝住了,只与郁清光道:“我父亲在那边,到时候叫他关照你。”
郁清光又谢了池氏,虽然自觉能做一番功业,却与老师及其朋友们道:“若我熬不出头来,静姐难道一辈子就毁了?依我之见,不如以我二人成年为限,若我实在看不见出头之日,丈人大可使静姐嫁了别人家,我也少带累一个。”
乔维岳心里哭,脸上还要笑:“你太过虑了,”正色道,“你一日不回,我就叫静姐一日不嫁。”他已经狠下心打算拿女儿换自己的声誉了,给自己“养望”。
郁清光劝而又劝,始终劝不动,眼看吉时到了,只得出发:“既如此,我就先走了,我说的话,长久管用。”
乔维岳只道:“你放心。”半点也不提解除婚约的事。
唯有乔道静满含忧虑地与他对视一眼:“小心战场,刀枪无眼。”
郁清光眼睛一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