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入江风》芝路

6、香烟社交

　　很多时候赵野墨都不记得自己一天到晚都做了什么，不是在吃饭，就是在吃饭的路上，一天两顿饭加几个电话会，一个工作日就过去了，刷刷手机看看新闻，这一天的所有时间就都被填满了。一餐一餐的饭，是组成生活的最小单元，领导、客户、朋友、亲戚，每一餐饭都是一条细细的社会脉络，织成一张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密的网，把自己一点一点地缠紧。
　　今天晚上这顿饭虽然是因他而起，但明面上他不是主角，一起吃的人也不算多，吃起来就比较放松：两个女演员、一个男演员、制片人刘总、他和江颜，6个人坐在影视城边角的一个小包厢里，热乎乎地吃火锅。

　　三个演员身材都是一律的细细瘦瘦，刘总介绍说这是现在他们剧组里的女一号、女二号和男二号，赵野墨平时不看电视剧，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是不是有名气，不过若是有点名气，应当就不会来吃这顿火锅。他心里承认，真正的演员确实比此前自己遇到的那些漂亮小姑娘要更加出众，不论男女脸均是巴掌大的一点，脸上分区分块非常立体，身上极瘦，两个小姑娘一抬胳膊手腕子见皮见骨，只肯夹几筷子清汤锅里的绿叶蔬菜吃，不碰牛肉也不吃虾滑，不管听到谁讲话都很是一副认真模样，喝一点红酒。

　　“漂亮归漂亮，实在是没有一点成熟女性的味道。”赵野墨认为这两位没什么生命力的女演员与自己的审美很有差距，又听说她们俩都是20岁出头，和自己也有了年龄差距，简直萌生出了一份父爱，喂点肉给她们吃，然后让她们早点回去睡觉。
　　剩下这个男演员挺有意思，赵野墨第一次见到靠脸吃饭的男性，好奇地频频打量这个与自己之间全无竞争氛围的同性：他头发洗过了还没干透，刘海垂下来长过了眉毛，眼睛不比女演员的小，类似大号车厘子，宽宽圆圆地睁着，面无表情时也放佛在无缘无故地吃惊，这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有一些雌雄莫辨的气质，埋头大吃的样子仿佛大号儿童。可惜来的路上江颜睡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路上要找照片的那一位。

　　想到这他给坐旁边的江颜发了条消息：“这个是你看好的那个男演员吗？看起来不像和我们同龄？”
　　江颜正在跟刘制片人瞎聊，简短地回复：“是。但我和你不同龄。比你年轻一岁。”
　　刚见面不久时，刘制片人已经听出了江颜最近没什么能投给他们的钱，大环境就是这个样子，谁也没有办法，江颜公司基金的钱大多都转投高新产业了，现在卖专利比卖电视剧好赚钱。不过这位桌上最年长的大哥还是很撑得起场面，不想浪费这一顿火锅，开始问江颜长线投资的建议，他实际想问的是买哪只股票，可直接问的话显得没有水准，没有深度，就拽了个词。

　　江颜放下筷子拢了拢齐，拿出平时给金主爸爸们作项目路演的姿态讲解起来：“想做长线投资，特别是十年十五年的长线投资，就别考虑个别的公司了，挑产业比挑公司重要得多，您觉得往后的十年二十年，有什么最值得关注的趋势呢？”桌上这个时候当然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傻到抢他的话，于是江颜顺利地自问自答，
　　“低生育率、高离婚率、老龄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一个人过也很好，开始说孩子不好好养不如不生，说养小孩需要付出非常多、压力大，开始说感觉自己真的不在年轻了，是吧。这些变化指向的社会性需求是泛健康产业、精英教育产业和泛娱乐业。”
　　“您要考虑长线投资，就找社会性的需求和您个人比较了解的领域的结合点，然后看着投吧，只要大方向不错，又不追求年年收益20%那种异常收益率，像具体的投资方式这种问题，那都是之后考虑的。”
　　刘总并不大懂金融行业具体都是做什么的，只是前两年赚了点钱想让江颜给推荐几支稳妥的股票，结果倒听来了一堆仿佛行业真相的大道理，他不知道如何再开口追问，想问都不知道该问什么，只得点了点头，一副凝重思考的样子。
　　赵野墨嚼着鸭肠，继续给江颜发消息：“听着挺像那么回事啊。”
　　江颜回：“你讽刺谁呢。我跟他又不熟，哪能真给他推荐股票么，赔了算谁的。找点话糊弄一下罢了。”
　　赵野墨把手机放在两个人之间的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地敲字：“你跟刘总说了你喜欢这个男演员吗？刘总想介绍给你？”
　　江颜飞快回复：“我是看好他，觉得他会红。”
　　紧跟着又回：“我闲着没事跟刘总说自己喜欢男人做什么？让刘总去找我的同事求证吗？我又没疯。”
　　赵野墨知道江颜的性取向是从不在朋友范围外公开的，但这专业靠脸吃饭的好看男人都坐在这里了，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赵野墨在这桌上找不到女朋友，那江颜总可以考虑找个男朋友吧？两个人都无功而返岂不是白跑一趟怀柔。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但江颜没理他，还在给刘总讲那些无法落实的致富经。
　　两分钟后，赵野墨的手机又收到了新的消息：“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说得不好吗？你怎么不夸我。”
　　他们两个人挨着坐，老低头发微信太不礼貌，赵野墨在桌下伸出左手，轻轻拍了江颜的大腿三下，权当给他鼓掌。
　　刘总没问到具体该买哪支股票非常不甘心，他知道江颜的公司有很多钱可投，又觉得业内人士总该有些非凡见解，不管是能替公司拉到了钱，还是能替自己找到股海明灯，江颜和他的另外一位“同事”赵野墨，都值得他继续拉拢一下。想到这里，有上进心的制片人刘总掏出手机订了旁边KTV的大房间，招呼大家吃完去唱。
　　赵野墨没想到还会有一场，可他拿不准江颜想法，侧过身小声问：“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回。”江颜小声回完这一句之后，立刻倒了半杯红酒起身敬了刘总一杯，要感谢他今晚款待，他平时酒量奇差，身体也不耐受，要是想拒绝别人，只要喝一口酒就可以装病。两分钟不到他的整张脸和胸口就呈现出被蒸过一样的粉红，他解开一粒纽扣，两根手指蹭了蹭发痒的胸口说：“刘总，我身体不大舒服，你们先玩，我去车里等他。”
　　刘总哪还敢再约，非常惶恐地把江颜和赵野墨送到停车场，并许诺回市里后要专程拜访，赵野墨跟他还有几位演员寒暄完，准备开车走时被江颜一把拉住：“我有点头晕，先缓缓，我们过15分钟再走好不好？不然我担心吐到你车上。”
　　“你不想去就直说，跟别人开口说你不想去，编个理由，有这么难吗？”
　　江颜眼睛已经闭上了：“难啊。”如果要他当面拒绝别人，他宁愿把自己喝得一身粉红。

　　赵野墨准备下车找个背风口抽烟，临走前以防万一，给江颜找了个塑料袋攥在手里。
　　他围着饭馆转了半圈，在靠近后厨的一个拐角处，遇到了刚才一起吃饭的男演员，薄薄的后背抵着墙，双手把刘海往脑袋后面拢，正低着头给自己扎一个小辫子。赵野墨一摸兜，打火机忘了带，赶巧这位嘴里正叼着一支燃着的烟，他紧走两步，把手里的烟抬起来给这个小伙子看：“哥们，借个火。”
　　小伙子的辫子扎到一半手腾不出来，于是把头又放低了一些，抬了抬下巴示意赵野墨把烟举高，然后猛吸一口用自己的烟给他点着了火，他凑过来时烟味中混着一点香气，赵野墨感觉一阵熟悉但想不起来，等自己的烟燃着了才反应过来，应该先等人家绑完头发再说，他忙开口道歉：“不好意思啊哥们，瘾上来了等不了。”——其实他没瘾，抽烟也为了提提神，一会开车能精神点，“你..姓伊是吧？”
　　小伙子扎完辫子双手解放，把烟拿开后终于能够开口讲话：“是，伊陆。”
　　“一带一路那个路吗？”
　　“不是，陆地的陆。”
　　伊陆的一边回答一边轻轻摇了摇头，额前的一点碎发跟着微微摇晃，饭馆后厨的灯光隔着排气扇照亮了这片墙，昏黄的灯色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小辫子扎好后他的额头露了出来，之前那点阴柔的气质都不见了，是个眉清目大的漂亮小伙子，脸上没斑没点，一张白皮包着轻薄的骨头。
　　赵野墨看着他鼻尖的一点反光，感慨男人漂亮起来也很过分，过分得像个假人，心里想着这些没法说出口的话，他忽然就忘了聊点闲天儿时该说什么。
　　伊陆看赵野墨没再搭腔愣在那里，就自己主动把话接了下去：“我看你和刚才江先生，不是同事吧，像好朋友。”
　　闲着也是闲着，赵野墨存心想逗一下漂亮小伙子：“你一直低头吃饭，没听清吧，我是他的上司。”
　　“真的？”
　　“假的。”
　　伊陆把脸扭开，低头吸了一口烟说：“你怎么连刚认识的人都骗，那这样的话，以后你说什么话我就都不信了。”他说完之后才又抬起头来，不闪不避地盯着眼前这个骗子看，赵野墨被看得心里一动，立刻就解释上了：“我没要骗你，不是，开个玩笑。”
　　他从刚才看到伊陆开始就一直在犯蠢，连句囫囵话都要说不清，解释到一半就灰心丧气地闭了嘴，心想还是当这支烟没抽过，这个人没见过吧，自己可能确实不合适跟长得太好看的人打交道，对着一个男的都这样，要换成是个长相对路的女明星，岂不是要被洗得倾家荡产，这样的恋爱他可谈不起，他没有那个底气。
　　伊陆在墙上摁熄烟头，转过身来就笑了：“我骗你的，我以后相信还不行吗？你看，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很公平。”赵野墨听了这话更加一头雾水，抬头迎上了伊陆的眼神，眼里是二份好奇，七份真诚，还有一份狡黠，这大概就是做演员的技能吧，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能完完全全地展示在脸上。
　　但赵野墨已经反应过来：跟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小演员，能有什么以后？他抬手猛吸一口，深深地把烟呼出来，感觉一颗心白白多跳了几次，这会又落回了胸腔里。
　　“你怎么没跟刘总他们去唱歌呢？我以为你会愿意和雅萌她们多玩一会。”伊陆说的这个雅萌，是今晚吃饭的两个女演员之中年纪稍大、更加漂亮些的那一个，赵野墨又打量了一下伊陆，感觉赵雅萌还不如他皮肤白。“不去，我可不敢跟演员打交道了，我怕被骗了还要帮你们数钱。他们就剩三个人了也要去吗？你不跟他们一起？”
　　“他们不大喜欢和我一起玩，”伊陆似乎非常不介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我们拍这种小投资的网剧，剧组里总有很多不熟悉的人，拍几天就能听到各种七七八八的传言，现在这个组关于我的传言就是我背靠大树带资进组，大家看我跟看个小间谍似的，出去玩谁带小间谍呢。”
　　“嗯，传言这种事确实比较难办，一旦传开了，当事人就很无能为力了，跟你之前做过什么都没关系。”
　　赵野墨的烟马上要抽完，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对于伊陆的话，他随便搭两句客套一下就完了，今天这个联谊基本宣告失败，大家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他一会得跟江颜说，要是女演员都是今天晚上这俩姑娘这样，那以后他就别费这心了，现在想起来赵雅萌还是非常有违和感，那么小的脸，那么瘦的身板，身上仅有的一点肉很智能地集中在了胸前。
　　吃饭时赵雅萌一直在看江颜，直勾勾地等待江颜回应，不是说娱乐圈的都是人精吗，这姑娘连江颜的取向都没搞明白，怎么混得下去？和赵雅萌相比，他觉得自己上周认识的女朋友更好一些，人不聪明，身上的肉也不聪明，浑身捏起来都软软的。他对付不来聪明的伴侣，傻点好。
　　伊陆却觉得赵野墨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和江先生都是传说级别的名校毕业，本以为这种智商超绝的人得有三头六臂，吃饭时自己都不想多讲话，怕露怯，没想到单独闲聊几句，竟然有些呆里呆气，自己抛出了八卦的话头，他也不追着问。
　　眼见着赵野墨抽完了烟要走了，伊陆就主动找他加了个联系方式，他知道自己学历不高，没什么文化，对这种学霸研究生既尊重、又好奇，说不定哪天自己也能有机会演年轻的学霸呢，那赵野墨应当是个好的素材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