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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钗头凤 ...
月弯如钩。
“启禀王爷,事已办妥。”
“她呢?”
回话的人愣了一下,道:“依照您之前吩咐的,也都……”话没说下去,人已惶惶不安伏在地上,身着沾满血污的夜行衣,在空旷的庭院中,仿佛一滩冒着气泡的烂泥。
“很好。这是你的赏金。”站着的人没有回头,只甩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掷地有声。那人面露喜色,忙不迭跪行向前捡起,千恩万谢着退下,在庭院门口才敢转身。可就在这一转身的刹那,一道银光直奔其后脑。
一声惨叫,之后是重重的倒地声。
站着的人转过身端详着那还在抽搐的尸体,暗忖出手力道似乎大了些,暗器嵌进伤口,闪着隐隐寒光,那脑袋在昏暗的月色下显得很诡异,好像开了瓢的西瓜嵌进了半块嫩豆腐。
“来人!”
两个王府侍卫悄无声息出现在廊下的阴影里。
“首级取下,随我入宫。”
不出半个时辰,皇帝便得到燕王府的密奏,称王府闯入刺客,被王爷亲手击杀,并奉上首级。刺客满身血迹,疑其还身负其他命案,当夜中书令张宗显惨遭灭门,经查亦为此人所为。皇帝闻讯大惊,着意抚慰叔父燕王一番,又下旨严查刺客系何人指使,几日下来,似也顺藤摸瓜捉了数名从犯。随着主犯大将军崔崇牧的落网,朝中百官也从大哗到噤声。
半月之后,月圆如盘。
“聆儿,非我对不住你,是你错嫁,怨不得我。”
“聆儿,若是当初不是那么优柔寡断,如今便不是现在的如今了,对么?”
“聆儿,那天月亮很圆,你穿着翠绿色的薄衫……可还记得你曾唱过的曲?”
一杯清酒下肚,一杯清酒酹地,地上滚动着浑浊的泪珠。
一句如泣如诉的歌声响起,饮酒之人起初惊得从桌边站起,接着便发现这歌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
“花底春莺燕,钗头金凤凰,被面绣鸳鸯。
郎呀郎,是几等儿眠思梦想!”
脚步声轻轻响起,歌声戛然而止。来人全身隐没在黑暗中,从服饰轮廓隐约看得出王府侍卫的模样,似乎还是个头目。
“何事?”
“圣上已将崔崇牧家产抄没,举家入狱,然而……”
“说下去。”
“崔崇牧独子崔元驹因在外习武,不在其内,小的本想引他入瓮一举擒获,不想却被独孤隐劫走。”
一片沉寂。
“带他的首级来见我。”燕王缓缓开口道,“或者,带你自己的首级来见我。”
话音才落,一道寒光自树梢向下扫来,划过跪在地上那侍卫头目的颈项,首级骨碌碌滚到燕王脚边。寒光势头不减,直劈向燕王,裹挟风声,却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刀法很好。”燕王笑了一笑,“可惜了,唉——”这声叹息悠长绵延,兀自不消,人已兔起鹊落数个来回,叹声终息,寒光亦凝滞委地。
地上多了一具尸首。
燕王捡起地上的刀,挑开尸首的蒙面黑布,端详片刻,自言自语道:“崔崇牧的心腹,便是本王的心腹之患。也可惜,也不可惜。”
廊下的阴影里再次悄无声息出现了几名侍卫。燕王望着月亮,月亮给他的背影镶了一圈很亮的银边,颜色却是漆黑的。
“请方纪南来。”
五个字像五把刀,剐得树叶簌簌落了一地。
这是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栈,名字叫做“八面客栈”。招牌年久失修,字迹斑驳,笔画早已看不清晰,乍看去竟似“人口客栈”。
闹市喧哗如潮,客栈的门板自是挡不住,嘈音从木头缝隙涌入,进来后却又出不去,所以客栈内的喧哗较闹市更甚。
“师父,您怎么选了这里打尖?”角落坐了一老一少,老的六旬有余,少的不过十一二岁。
“这里热闹,可能有你要找的人,或是打听到你要找的人。”
“我要找的人怎会在这里?”少年忍不住环顾四周,“这里不过一群市井小民罢了。”
老者“咄”了一声,低声道:“人不可貌相,莫小觑了这些市井小民,江湖之大,处处皆可藏龙卧虎!”
少年顿知话语不妥,忙收口不言。此时不远处的一桌吵闹起来,原来一个食客嫌店小二上菜太慢,又嫌店小二偏袒,说自己等了半个个时辰也不过两盏清茶,怎么邻桌才一落座便有的菜吃,说着说着便破口大骂起来,言辞多有不雅,听得邻桌大怒,也反唇相讥,后来竟出手打斗起来,原来这二位都是有功夫的,十数回合都不分高下,只可惜了桌椅碗碟,一连串的横七竖八歪倒碎裂,迫得相邻几桌的客人纷纷闪避奔逃。
“唉,果都是些市井小民,区区睚眦就能闹到这般田地!”少年颇为不屑。
老者嘿嘿一笑:“此处隐着几个武林高手,你可看出来了?”
少年自忖刚才已在师父面前冒失了一回,此次无论如何不可再丢颜面,便轻咳一声,道:“怎么没看出来?纵是市井小民小题大做,功夫却是不含糊的——我看那掌柜,怕就是个难得的高手!”
“何以见得?”
“您看,此处打斗得那般激烈,桌椅板凳满屋乱飞,掌柜仍纹丝不动埋头在柜台后算帐,拨算盘珠子的手指都没抖过,可不是定力惊人么?”
老者哈哈一笑,拈须不语。这时柜台后的掌柜抬起头来,看到有人殴斗,顿时惊慌失措从柜台后跳出来去劝,但又不敢凑近去拉架,只在外围急得抓耳挠腮,嘴里“啊啊”叫着,焦急无奈却手足无措,又一根木桩飞过来,正砸中掌柜脚面,痛得他抱着脚直抽冷气,满是烟灰的面孔皱缩成一团。少年见状,茫然之后便是大窘,从脸一直红到脖根。
“钟掌柜既聋且哑,尽人皆知,你从未涉足江湖,自是不晓得。”老者安慰道,“不过他虽不会武,却是有过人之处,你的眼力倒也不差。”
少年有些沮丧咕哝道:“一个遇事就手忙脚乱的聋哑汉子,能有何等过人之处?师父您不过在安慰徒儿罢了。”
话正说着,一阵冷风卷进屋来,铿铿两声,缠斗的两人已被分开,桌上站着一名女子,看不出年岁几何,她一身粗布衣裙,鬓发松散挽着,手里提着一个锅铲,大概刚在灶间生过火,脸颊两团新鲜的煤灰。
“各位客官,倘若嫌菜不可口,我可以亲自下厨;倘若嫌菜上的慢,招呼一声便是。”这女子笑盈盈道,“倘若想见我本人,只消让小二去喊一声即可,何必挖空心思唱这么一出戏?”说完四下一扫,目光罩住打斗的两人。
这两人讪讪一笑,其中一人道:“不知老板娘在此,多有得罪。呃,这里有些散碎银子,算是赔偿弄损的碗碟和桌椅……如何?”说着便示意另一人拿出一块银锭,放在桌上。
女子瞟了银锭一眼,挥起锅铲把银锭切成一大一小两半。
“酒钱菜钱算上桌椅板凳,需三十八两四钱,你二人打斗,只损了彼此的桌面物事,未曾殃及别桌,但惊了别的客人,罚金二两少不了,所以是四十两四钱。”顿了一顿,她斩钉截铁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说完锅铲一掀一扬,大些的那半个银锭飞向说话的人,那人不敢伸手去接,就用钱袋迎头一兜,不想银锭飞来的力道很大,竟将钱袋打穿,最后嵌进墙壁,没入寸许,害得他费了半天力才将其挖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多少都有些灰头土脸,只好在众人哄笑声中推门而去。
“她是谁?”少年尽量压低嗓音,悄悄问老者。
“是这客栈的老板娘,人称荔娘。”
“师父,这便是您说的……钟掌柜的过人之处?”
“一介聋哑之人,平庸粗笨,却能娶到这么个人中之凤,且甘愿荆钗布裙洗手羹汤,难道不是一种本事么?”
少年哑然,只好闷头扒饭,老者叫过店小二结帐,随后要了一间上房。
“师父,我们要住这里?”
“天已快黑了,你打算赶夜路?”
“可是……”少年面色仿佛阴云密布的天空,阴得快要滴出水来。
老者和蔼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先吃饭,有什么话,进房再说罢。”
上房在客栈二楼,房间不大,却很干净整洁,窗外是暮霭沉沉街道。
“吃饭时你想跟师父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
“你累了?那就喝点茶罢。”
“……”
“怎么?元驹,还在想你爹在墙上留下的词?”
“嗯。师父,我想看看那个……”
“嘘,我早说过,莫要外露。”老者凝神听了听,又道:“不过看你一晚上都魂不守舍,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出来吧。”
“师父,爹爹留给我们的凤钗,能帮我们找到那个人吗?”
“你爹心思缜密,所有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定就在这钗里。”
崔元驹不语,回忆着那个阴风阵阵的夜晚。自己虽为大将军崔崇牧唯一的儿子,却难得在父母膝下承欢,六岁起便被送至离将军府数十里的绿竹山上,拜入独孤隐门下习武。那天书童跌跌撞撞前来报信,说将军府出事了,爹爹不知何故被扣上了“勾结刺客戕害忠良”的罪名,一家老小都被羁押入狱,家也被抄了。自己和书童一起跌跌撞撞奔回家,熟悉的家早已面目全非,金珠玉翠早不见踪影,珍玩古董也被搜刮一空,东一堆西一堆是还在燃烧的书简,抄家与被山贼打劫原来毫无分别。
他记得,自己疯也似的找遍了整个宅子,没有看到爹娘的踪影,只在一处不起眼的墙角,看到了两行用血写的字,字是倒着写的,写字人大概是在被绑且贴墙而站的当口迅速写下的,字迹很潦草,但很熟悉,是爹爹的。
“衔火树,千灯艳,长安里,太平人。花萼楼前雨露新,鸡踏莲花万岁春。
行雨流,莫妒来。帝宫五,戏春台。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正当他呆呆望着这诗句的时候,一旁的书童惨叫一声,倒地身亡,背上插着一把尖刀。一旁闪出一个人影,显然是冲自己而来,便下意识拉开架势意欲迎战,可惜未曾用武,师父独孤隐如神人一般突然出现,两个回合打落对方兵器,接着抹去墙上字迹,带着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檐走壁,直至确定无人追赶才停下。
后来他才知道,爹爹在师父那里留了一个锦囊,说在危急关头打开,锦囊里是一根凤钗,钗头之凤的双翅上竟刻着与墙上一模一样的词。
所有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定就在这钗和那词里。没错。崔元驹心想。
“师父,那词……很像唐人张说的踏歌词。”
独孤隐微微笑了:“你已经想到了么?很好。”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龙衔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
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妒来。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按照墙上那词的先后排位,被隐去的原诗的字分别是“龙”、“城”、“风”、“三”。
龙城风三。
“师父,他是谁?”
独孤隐轻咳一声,开始答话,崔元驹听到的是很细微的语句,于是知道师父为防隔墙有耳,用了“传音入密”。这传音入密送来的话不比寻常言谈,是一句一句断断续续的,要凝神细听才行。
——“龙城风三,应是江湖上传说的龙城帮的开山帮主莫晓风,此人初出江湖之时,自称风二一,后来嫌罗嗦,便改为‘风三’。”
——“他创立龙城帮伊始只有不足十人,渐渐扩至千余人。”
——“这龙城帮吸纳新人的名堂倒是旷世少有,投奔之人均不为名也不为利,也不全是因为武功,而是为了每逢初一十五的魔俎博戏,这魔俎博戏很是有趣,让人入迷且欲罢不能。”
——“莫晓风行事亦庄亦谐,为人豪爽慷慨,向来不拘一格,据说他常挂在嘴边的戏谑之语曾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乃是:‘道士站左边,壮士站右边。不会除魔的自己了断!’”
“这个门派这等有名,我怎的从未听说过?魔俎博戏又是何名堂,竟能让人入迷至此?”崔元驹还未学会传音入密,只能极力压低嗓音问道。
——“八年前,莫晓风不知何故在一夜之间忽然销声匿迹,龙城帮那一干人众也风云流散,如今想必也早已相忘于江湖。”
——“据说是龙城帮不慎触怒了皇上,以致遭受灭顶之灾,皇上还暗下了一道旨意,吩咐无论何时何地,任何人都不得提起龙城帮半个字。”
——“那时你年纪尚幼,自然不曾听说。”
——“至于魔俎博戏的个中名堂,外人根本无从知晓,只晓得有些类似搭台唱戏,那些帮众各自扮个角儿,掷骰子走步子,见魔除魔,遇鬼打鬼。魔俎博戏较真刀真枪的对战要温和许多,基本不会伤人;较棋盘对弈要激烈许多,一兵一卒活灵活现,就在眼前。”
“师父,要救我爹,一定要找到莫晓风么?”
——“不错,一定要找,而且得尽快。”
“可是……”
师徒之间的密谈却被一阵歌声打断,歌声很轻,却恰好被他们听见。
“芳草望南浦,行云梦楚阳,流水怨潇湘。
花底春莺燕,钗头金凤凰,被面绣鸳鸯。
郎呀郎,是几等儿眠思梦想!
鸦鬓春云堕,象梳秋月垂,弯镜晓妆迟。
香渍青螺黛,盒开红木犀,钗点紫玻璃,
伊呀伊,只等待那风流画眉。”
歌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侧耳凝神时听不清楚,稍一分神却听得出字正腔圆。
“乱神诀!”独孤隐低呼一声。
“师父,这是什么?”
独孤隐轻声道:“这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内功心法,只适合女子修炼。此诀一经使出,可令对手意乱神迷,说话语无伦次,进而浑浑噩噩,任人摆布。”说罢按了按崔元驹的肩,示意他屏息静气。
歌声忽而变为说话声,听得一个男人低声问道:“你……怎会唱起这歌?这歌真的好听,莫非……今天的月亮真圆啊!”言语果然颠三倒四,让人不明所以。
“的确很圆。”一个女子声音,静静地答。
独孤隐指了指房顶,崔元驹会意,二人悄悄打开窗户,纵身一跃,悬在檐头下,崔元驹透过瓦缝看去,见一男一女站在屋顶,那女子背朝月亮,面目完全被夜幕遮挡,男子则被月光把面目照得分外清晰,正是之前打斗引出荔娘的那个邻桌客人。
“老板娘的规矩……在下明白,定会守口如瓶……一瓶酒能有半斤么?”
崔元驹才明白原来这女子就是荔娘,怪不得声音有几分耳熟。
“你这么说,看来还不是真的明白。”荔娘微微侧身,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孔已洗净,依旧看不出年岁几何,惟有柳眉樱唇,明眸皓齿,衣袂飘飘,笑靥浅浅,堪称娇艳无双。“我的规矩是,只有死人才会真的守口如瓶。”说完长袖挥出,袖里隐隐闪亮,似是匕首,向对方脖颈抹去,这招丝毫不快,也无甚奇处,首招如此,一般都为虚招——所谓虚招,便是没指望让对方中招的招数,使出来就是打算被躲开的——然而那邻桌客人却仿佛被点了穴一般呆呆站着,眼看刀锋越来越近,虚招即将变为实招。
当啷!
屋顶已多了一个人影,来人头戴斗笠,身着斗篷,看不清楚男女,离荔娘与邻桌客人少说也有几步开外,却从容挡住了荔娘这一攻。那邻桌客人如梦初醒,忙不迭向来人拜下去。
崔元驹看得一头雾水,独孤隐在他耳边轻声道:“荔娘性子怪僻,极不爱在人前显露武功,谁若逼她出手,便要依她的规矩被料理为非死即残。然而若半路杀出程咬金来相救,此人便可安然无事。”
“你是何人?”荔娘淡淡问道。
来人微微欠身施礼,回道:“在下方纪南。”
方纪南是个身形颀长的男子,看去四十出头,其貌不扬。崔元驹从藏身之处望去,恰能将他看个清楚,尤其在他摘下斗笠解开斗篷之时。乍一看去只道完全没见过此人,再一端详却又觉得有些面熟,却说不出哪里面熟。正尽力回忆时,听得方纪南笑道:“掌柜夫人武功不弱,却不知钟掌柜武功几何?”
“他不会武。”邻桌客人接口道,随后补充了一句,“是的的确确不会武。”
“钟掌柜不通武功?我却不信,不知夫人可否允许在下一试?”话音才落,人已不见。荔娘哼了一声,忽然出掌向邻桌客人胸前拍去,那人被从房顶打落院内,晕厥在地,随后荔娘也飞身跃下屋檐。
崔元驹还未回过神,双脚已腾空,整个人被独孤隐一把甩在背上,颠簸片刻,双脚忽又着地,他发现自己脚下踩着瓦片,原来仍是在房顶上,却距刚才藏身的檐头有十数间房屋,瞬间悄无声息从彼处飞奔到此地,也只有师父能做到,怪不得要背着自己跑。
独孤隐轻轻揭开屋瓦,与崔元驹一起向屋内看,见方纪南站在屋子正中,手里拎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崔元驹勉强认出这应该是钟掌柜。钟掌柜看去很是可怜,低着头一动不动,不知是被下了迷药还是被点了穴,绳索缠了周身,胳膊与腿被攒在一起拴着,活脱脱一个粽子。
“这下你可满意了?”荔娘靠着门口冷笑道,“他若是会武,能任由你这等摆布?”
方纪南笑道:“不会出手,不等于不会防守——待我拍他几掌!”说着举起手就要拍下,荔娘大怒,疾步上前,长袖翻飞处,亮出两柄雪亮的短刀,方纪南不得不放下钟掌柜迎战,室内叮当一片乱响,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四处乱飞,相比之下,那两桌客人的打斗场面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奇异的是,刚才荔娘在屋顶唱的那曲又回荡在屋内,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看不清究竟是不是她在唱。
崔元驹看看下面的打斗,又看看师父,发现独孤隐的手在微微抖动,心下略惊:“难道师父害怕了?不过这姓方的武功颇为了得,老板娘也是个狠角色,眼下看起来,她似乎还略占上风。”转念一想,偷偷叹了口气:“师父大概是年纪大了,见不得这等激烈场面了罢。唉,岁月不饶人。”
方纪南忽然停手,荔娘见他停手,自也收招,但短刀还是划过他的肩头,留下一道血痕。方纪南似乎没觉得痛,兀自弯腰捡起什么,揣在怀里,起身后便直直望着荔娘,原本热闹的打斗至此莫名其妙戛然而止。
荔娘被方纪南盯得有些面红,狠狠瞪了他一眼,上前就要为钟掌柜松绑。钟掌柜抬起头来,好像大梦初醒的样子,迷瞪瞪看了看娘子,又看了看方纪南,啊啊叫了几声,声音很是委屈。
“且慢。”方纪南道,“有件事你须要明白,你使出的乱神诀,其实对我无用。”
荔娘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盯着方纪南,双刀的刀尖和声音一起颤了一颤。“那你……敌不过我,是另有原因?”
方纪南笑了一笑,声音忽地提高,叫道:“上面的朋友,相助他人又何必藏头露尾?下来罢!”一边说着,一边冲房顶挥了挥手。
崔元驹只觉得身下一陷,顷刻随着碎瓦坠落到屋内,方纪南敏捷上前接住,手里出现不知哪里来的丝绳,麻利几下便把他也捆成了个粽子,只是相比钟掌柜那只要小一些。
“师父……”崔元驹只来得及喊出这两个字,便被方纪南点了哑穴。房顶那个破洞静悄悄张着口,他也不知道独孤隐是否还在上面。
“敢出手不敢出面么?”方纪南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独孤老儿,多谢你把爱徒双手奉送,哈哈哈哈——!”
崔元驹先是被方纪南的笑声震得两耳发痛,接着觉得眼前一花,一柄尖刀直冲自己咽喉而来。荔娘离他有几步开外,纵有心相救也赶不及,何况此时荔娘正在怔怔发呆,好像在想心事。
“天欲亡我,我其奈何!”崔元驹索性闭上眼睛,等着去奈何桥上喝孟婆汤。
突然,崔元驹感觉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撞得他如同蹴鞠中的球一般向一旁飞去,撞到墙上再摔落地面,牙齿把舌尖咬破了,血流了满嘴。他好容易睁开眼睛,看到钟掌柜杵在自己刚才的位置上,方纪南戳向自己的尖刀划断了他身上的丝绳,嘣嘣数声之后,大粽子还原为人形。
不再是大粽子的钟掌柜似乎很愤怒,一面嗬嗬叫着,一面挥着拳头向方纪南打去,出拳完全没有章法,上身笨拙,下盘虚浮,一看就知道不是练家子。方纪南左右抵挡,起初还面带笑容,渐渐笑容发僵,钟掌柜虽是胡乱踢打,却总能击中,而方纪南反手相攻,竟连皮毛也不曾沾着,抵挡了十数回合,仍是奈他不得。
崔元驹越看越纳闷,钟掌柜这一介山野莽夫,半点武功不通,竟让方纪南这等高手一筹莫展;这荔娘也颇奇怪,就只站在一旁观战,毫无出手相救夫君之意,与刚才见到钟掌柜被擒时的紧张模样判若两人。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崔元驹一看身形,就晓得是师父来了。
来人的确是独孤隐,他落地的同时猛然向前推出一掌,掌风强劲,方纪南闻风而避,胸前正撞上钟掌柜的拳头。崔元驹知道方纪南是不得不如此,换作他,他也一定宁愿被钟掌柜的拳头打中,而不是独孤隐的掌。
打中方纪南胸口的不是钟掌柜的拳头,而是掌。那一拳在距方纪南胸口还有一寸之时骤然变掌,这变换甚为老练娴熟,出掌的胳膊笔直硬朗,胳膊连着肩膀,那肩头微沉,如扛日月,双肩之上是钟掌柜的头,下颏微扬,头上是他的脸,眉头微锁,目光雪亮。崔元驹这才发现他的面孔也是洗干净了的,浓眉大眼,五官生得很是周正,年纪和方纪南相仿,也是四十出头。
此前一看就让人知道不是练家子的人,此刻一看就让人知道是武林高手。
方纪南向后趔趄两步,捂着胸口,嘴角缓缓淌出血来。血流得很慢,慢得让人心里发毛。若是被打得喷血,看似壮观,内伤却未必很重,属创口外向,寻常伤药就能治好,怕就怕这等不显山不露水的内伤,仿佛一团被闷在炉灶里的火,一旦喷薄便可烧熔一切。
崔元驹决定暗暗收回自己刚才在肚子里嘀咕的话——换作他,宁愿被师父的打上十掌,也不肯挨钟掌柜的这么一下。
独孤隐笑道:“多年不见,你的功力非但未减,反而增了。”
钟掌柜开口道:“多年不见,你的腰身也一样,乍一看,我竟不敢认了。不过你那手隔空撒花的暗器本事却不见长,就这么着来□□,也忒托大了些!”
“当家的!你怎么……?”荔娘轻呼一声。
钟掌柜哈哈一笑:“罢罢罢!在场的除了这小娃娃,都晓得我的底细,这假哑巴装得实在无趣也无用,不如开口说话!——阿拓,这是你的娃儿?今年几岁了?”
崔元驹哭笑不得,心里道:“师父和我就算是一家,也是祖孙,怎么被钟掌柜看成了父子?果然是个颠三倒四的混人。还有,阿拓是啥?师父的小名么?”
“在下独孤隐,这是我的徒儿。”独孤隐正色道。
“是你徒儿,便是我徒孙了——来来来,孙儿,快来拜见你师爷爷!”钟掌柜说着便扬了扬手,手中飞出不知什么暗器,割断了崔元驹身上的丝绳,崔元驹顿觉浑身轻松,正要向前拜谢,听得钟掌柜又冲独孤隐嚷道:“你还不快把脸上那些劳什子取下?看起来好生猥琐——还有,你无事叫什么独孤隐啊,小雀儿愣充大尾巴鹰!盛拓这名儿不是挺好?”
盛拓嘿嘿一笑,伸手在脸上抹了几把,又摘去假发髻,崔元驹眼珠快要瞪出来,老态龙钟的师父瞬间返老还童,不笑就眯缝着的细眼,圆滚滚的蒜头鼻,胖得发亮的腮帮,让人一看就忍俊不禁的八字眉,看去不过三十左右。想到这里,他偷眼看了看方纪南,只见他擦去嘴角的血,盘膝坐下,似在运功疗伤,但浑身颤抖不止,钟掌柜和盛拓也由着他,仿佛此人并不存在。
钟掌柜一手攥着盛拓的胳膊,一手拉住崔元驹,向门外走去,边走边笑道:“咱祖孙三代难得一见,今晚不醉不休!——娘子,备点酒来!”
原本盘膝坐地的方纪南忽然一动,正向门口走去的钟掌柜猛然把盛拓和崔元驹向两旁一推,拔地跃起,旋身一踢,将两枚暗器踢回方纪南,不想力道大了些,暗器半途爆裂,一股奇香顷刻笼罩室内。
崔元驹只觉胸前异常憋闷,眼前渐渐昏花,看师父和钟掌柜也开始脚步不稳,而距方纪南最近的荔娘已经瘫软在地,似已不省人事,心里不禁一惊:“这暗器有毒?”
方纪南捂着胸口,想必是刚才发暗器时牵动内伤,口中又缓缓沿着嘴角流出血来,他喘着气道:“这不是暗器,是翡翠迷香……燕王爷好客,早就有意请诸位……到王府一叙,各位不妨先打个盹儿……醒来便可见他。”说完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知风帮主意下如何?”
“风帮主?难道就是师父说的莫晓风么?……似乎是的,一定是的……”崔元驹迷迷糊糊地琢磨着,直到完全失去知觉。
崔元驹醒来之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软床上,下意识坐起,发觉处身在一间颇为富丽堂皇的屋子内,几步开外端坐着方纪南、盛拓和钟掌柜——确切说是莫晓风,三人围坐在一方桌前,神情肃穆,崔元驹四下看了看,没看见荔娘。
见崔元驹醒了,方纪南冲他招了招手,笑道:“坐过来罢,此处缺个看客,正等你哪。”
崔元驹犹豫着是否上前,盛拓回头道:“过来罢,这位方先生非我帮众,却熟知魔俎博戏,元驹,你也来开开眼界。”
崔元驹上前坐下,听见盛拓问方纪南道:“你既下战书,我也只得应接,然而帮主既为裁制,博戏仅有你我二人,你想如何开始?”
“既然只有两人,当然不可大博,只能小博,那么就掷骰子罢!”
崔元驹暗地松了口气,心里纳罕:“刚才还刀光剑影你死我活,此刻便其乐融融一起玩乐,师父师公还有这姓方的到底是何关系?”
莫晓风从怀里掏了一把,摸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小心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枚如拇指盖大小的物事,崔元驹好奇端详了一下,发现只有四枚是素来常见的方方正正的骰子,而其它则似骰非骰——模样都很规整,有的像三棱镖,有的像如意珠,细看却不是珠子,而是有棱有角的玩意,每个平面都光滑整齐,像骰子一样刻着点数。
“骰子都在这里,你们选罢。”
莫晓风的声音很平很淡,方纪南和盛拓的神色却骤然凝重,莫晓风手腕一抖,那些骰子撒花一样飞向半空,方纪南和盛拓同时跃起去抓,两人四手在空中翻飞若干次,落地之时,每人手里捏着一枚骰子。
莫晓风扫了一眼,道:“方纪南,廿面骰;盛拓,八面骰。”
方纪南嘴角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盛拓则面无表情。
“照老规矩,以点数相差为出招次数,出招时对方不得抵挡,更不能还手。”
崔元驹暗暗吸了口冷气,以点数相差为出招次数,一个顶多只能掷出八点的骰子迎战一个能掷出廿点的骰子,师父岂不是要吃大亏?可见这不是玩乐,是玩命。
“开始罢。”
莫晓风话音刚落,方纪南与盛拓的骰盅在各自手中滚动起来,花样迭出,动如脱兔;啪啪两声,骰盅被扣在桌上,纹丝不动,静如处子。
“开。”
骰盅打开,方纪南的骰子摇出六点,盛拓的骰子也是六点。
“再来。三局为限,或平,或分输赢。”莫晓风道。
第二局,方纪南的骰子摇出七点,盛拓的骰子也是七点。
第三局的气氛令人窒息,骰盅被摇了很久,崔元驹怀疑里面的骰子都要碎了。
骰盅终于停下,方纪南突然伸手按住两盅的盅盖,一字一句对盛拓道:“八年前,燕王爷与你掷骰子,你使诈将骰子摇碎,使得王爷的十二面骰不敌你的六面骰;今日你要故伎重演么?”
盛拓嘿嘿一笑:“放心,我盛拓虽然无耻了些,却不无赖,该着我受的,丝毫不会含糊。”
骰盅开了。
两个骰子都完好无损。
盛拓的骰子是八点,方纪南的骰子是七点。
方纪南先是愣了片刻,接着哈哈大笑起来,道:“看来你注定要赢我,实在佩服——出招罢!”
“且慢,盛拓这招先记着。”莫晓风忽道,“我娘子在哪里?”
方纪南的脸上绽开奇特的笑,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转身向门口走了几步,回头道:“跟我来。”
三人跟着方纪南拐拐绕绕,来到花园尽头一扇门前,在门口,方纪南停下脚步,斜睨着莫晓风,诡秘一笑:“这房间虽偏僻些,装饰布置却是王府最华美的一间,原就是为尊夫人余聆忆准备的。”
莫晓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家王爷还未曾释怀么?”
“那是自然!”方纪南的声音铮铮,如板上钉钉,“当年为她神魂颠倒的,岂止王爷一人?然而王爷是最配得起她的,苍天无眼而已!”
“燕王爷好生无耻!”崔元驹忍不住骂道,“我师奶奶已是有夫之妇,他竟有这等非分之想!”
“恐怕是他一厢情愿罢。”盛拓笑道,“师娘眼里只有师父,燕王爷不过兀自痴恋罢了,费尽心机却得不到,便觅了个模样酷似的女子,正欲纳时,不想又被张宗显的儿子抢先,这女子也会唱曲,几乎和师娘唱得一样好听,只可惜陪着张家一起死于灭门之祸了。”
方纪南面颊抽搐,猛然将门推开,阴恻恻道:“王爷与余聆忆已在里面很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结果可想而知——莫晓风,你只顾看我们掷骰子,此处春光无限,你可曾想到?”
莫晓风一声大喝,往内便冲,方纪南紧跟着他,盛拓拽着崔元驹随方纪南之后,四人奔进屋内。
屋内的景象让崔元驹瞠目结舌:燕王只穿着中衣斜靠在长塌边,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荔娘——余聆忆躺在长塌上,盖着锦被。
莫晓风怒吼一声,旋风般冲到长塌前,将燕王提到一边,蒜钵般的拳头捏得咯咯响,似乎下一刻就要捏碎燕王的脖子。
方纪南脸上的阴笑还未收去,余聆忆猛地掀开锦被,从长塌上一跃而起,手中双刀闪着寒光向他削来,方纪南向后仰身躲过,谁知盛拓在他身后遽然出掌,莫晓风蒜钵般的拳头也没有落在燕王身上,而是捶在他的右肩。一前一后刀掌夹攻,加上莫晓风这一拳,方纪南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本就受了内伤,淤血和新血混在一起,从口中喷出数道血雾,染红了面前的青石地砖。
“你们……”方纪南艰难吐出两个字。
“我们早已发现,你才是燕王。”莫晓风冷冷说道,“这个半死不活的家伙不过是你找来的替身罢了。”
“你们……怎么……知道?”
“其一,燕王曾入我龙城帮,而帮众每人都有骰子一枚,给他的是唯一的那枚十六面骰,你与我娘子交手时,那骰子曾掉落出来。据我所知,燕王甚爱这枚骰子,绝不会轻易送人,随身带着的话,也只有他本人。”
“还有?”
“其二,摇骰子的手法,你十年来从未变过,每次你都以为摇到了廿点,然而骰子落下后根本不稳,若有人轻弹桌面,骰子便会再转一下,原本的廿点,便成了七点,甚至二点。当初你输给盛拓,不全因为盛拓使诈。”
“还有么?”
“其三,彻底出卖你的,是你看聆忆的眼神。”
方纪南仰天大笑,他缓缓抬手撕下人皮面具,露出与那半死不活的“燕王”一般无二的面容,毕竟是自己的脸,于是活灵活现许多。崔元驹此前从未如此近地看过燕王,一见之后忍不住暗地赞叹,早听说燕王人称“京城第一潘安”,虽已中年,风采却是不减。
余聆忆走上前来,盯着燕王,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却很从容:“你费尽心机将我掳来,伪造春宵假象,是想引我相公杀掉这个假燕王,对么?我很好奇,此人究竟是谁?”
只见盛拓脱下外衣披在假燕王身上,三下五除二去掉此人的易容,然后双膝跪倒,毕恭毕敬叩头道:“末将参见皇上!”
崔元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师父跪下,脑袋里搅成一团麻,仿佛在做一场乱七八糟的梦,清晰的只有杂乱无章的疑问:“皇上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
莫晓风和余聆忆也愣在当地,看看盛拓,又看看皇帝。
皇帝慢慢抬起眼睛,盯住盛拓,大概迷香的药劲还在,让他言语有些迟讷:“是你么?盛将军?”说完略顿一顿,问道:“朕所托之事,可办妥了?”
盛拓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八面骰托在手心呈给他。皇帝露出微笑,伸手来拿,忽然从旁边撞过来一个人,盛拓迅速起身护住皇帝,手中骰子却被夺去,他浑身一凛,转身瞧见燕王扶着柱子站着,手里攥着那颗八面骰。
“这就是龙城帮的镇帮十骰之一?”燕王死死盯着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又一个字,“先皇留下的遗诏,就在里面?”
皇帝静静望着他,神色平如秋水。他是燕王的侄子,比崔元驹只长三四岁,却少年老成,行事酷似其父。
“十年前皇上登基,随后你便隐姓埋名混入龙城帮,不就是为了找这个么?蠢蠢欲动这许多年,实在难为你了。”盛拓笑道,“若不是我眼尖,还不知你要隐瞒多久。”
燕王仍是盯着皇帝,目光如刀子一般,嘴唇抿成铁板一块,似乎要把所有的话都封在里面。
皇帝开口了。
“十年来,你一直以为先帝在遗诏中将皇位传与你,是朕窃居了你的位置,也一直因此怨恨中书令张宗显。如今遗诏在你手里,你如有能耐打开,就自己看罢。”
燕王冷笑道:“你道我真不知道如何打开么?”说话间已闪身到崔元驹身边,伸手一拉一带,崔元驹不及反抗,已被他拖起后退数步然后摁在墙上,燕王左手如鹰爪一般紧紧扣住他的咽喉,嘶声问道:“那根凤钗在哪儿?”
莫晓风原本冷眼旁观,见此情形,眼神一霎凌厉了许多;盛拓依旧是笑着,笑容略为发僵;皇帝仍然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外人不知,我却晓得!那崔崇牧与张宗显乃是先帝临终前秘密托孤之人,立遗诏便是受了他俩的撺掇,加上莫晓风出谋划策,‘钗头凤’由此而来,对么?”
崔元驹被燕王扼得几近窒息,他无望地扯着衣襟,耳边忽然传来师父传音入密的微细声音:
——“燕王的罩门是脐左两寸,用为师教你的‘乾坤一指’去破,莫怕!”
有师父暗中相助,崔元驹勇气大增,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无法凝神将内力贯注指尖,一急之下,摸到怀中一物硌手,便不假思索掏出来用力向燕王左腹戳去,准头如何已顾不上,先戳再说。
此举果然有效,燕王闷哼一声,松开崔元驹,捂住腹部软倒在地,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手中骰子也掉落,滚到崔元驹脚边。崔元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爹爹留给自己的那根凤钗,正是这钗让自己从困境解脱。
崔元驹弯腰捡起骰子,又看看凤钗。这根凤钗的末端浑圆,不似寻常簪子那样削尖,否则早已刺入燕王腹内。
窗外一道闪电撕开夜空,要下雨了。崔元驹的心底也如明镜一般,他发现凤钗的圆端尺寸与骰子的点数“一”正好相配。
骰子是锁,凤钗是钥。原来所谓“钗头凤”,是拆骰缝。
情势已定,燕王大势已去。
皇帝望了望盛拓,盛拓会意,击掌三下,从外面涌进若干侍卫军。
“将燕王拿下!”
侍卫军正要上前,莫晓风与余聆忆几乎同时跃起,一边一个架着燕王,冲破窗户,远遁而去。盛拓愣了一下,也追了出去。崔元驹本想和师父一起,但还未到门口,师父他们已经不见踪迹,听得皇帝在身后道:“你留下罢。你师父一人就可应付。”
崔元驹扑通跪下:“皇上,我爹他……”
皇帝微微一笑:“朕从未怀疑过崔将军,只是为了将燕王势力一网打尽,只好委屈你们一家老小暂受些牢狱之灾了。知子莫若父,崔将军知道自己留下的那诗,定会引你去找到莫晓风。”
崔元驹悲喜交加,愣愣抬头望住皇帝,竟忘了谢恩,听得皇帝道:“不止你们一家,此次擒拿燕王,朕也将身家性命押了上去,唯求一搏。否则,燕王哪里那么容易将朕带到这里摆布?”
“难道这些……都是皇上的安排?”
暴雨倾盆而下。皇帝背着手踱到窗前,望着窗外密不透风的雨幕。
“十年了。为了今天,朕与太后筹划了十年。”
崔元驹跪在地上屏息静气听着,生怕漏掉半个字。
“先帝擅战却不好斗,故而喜好魔俎博戏,与龙城帮帮主莫晓风是莫逆之交。燕王在朕登基那年便入了龙城帮,为就是寻找遗诏;盛拓那年初入侍卫军,他本就出身龙城帮,再度回去,为就是监视燕王。”
“然而,莫晓风不肯涉足朝政,两年后终于觉察燕王底细,于是携夫人淡出江湖,燕王和盛拓也和其他人一样离开龙城帮,回到京城。那时盛拓已是御林将军,便化名为‘独孤隐’住在京城外,一是避免燕王将他认出,二是可继续进行监视。为了掩人耳目,崔将军便将你送到他门下学武。为让燕王不生疑心,朕暗地下了一道封禁龙城帮的旨意。”
皇帝俯身从崔元驹手里拿过凤钗和八面骰,用凤钗点了骰子几下,骰子脆响一声裂开,露出一团黄绢。皇帝摩挲着黄绢,轻叹一声,道:“这不过是莫晓风口述、先帝执笔的帮规罢了。以莫晓风闲云野鹤一般的脾性,怎肯让镇帮之宝内藏庙堂之物?以先帝谨之又慎的习惯,国家社稷之任,岂会仅凭遗诏决定何人继承?我叔父既不了解莫晓风,也不了解先帝,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只是在自己和自己斗而已,虚费这么多年,终究还是黔驴技穷。”
一个太监匆匆走进来,对皇帝耳语两句,皇帝有些诧异:“盛将军回来了?快让他进来。”太监应了一声,低头欲退,手中忽然出现一把刀,径向皇帝胸口刺去。那刀不长,此人的动作也不快,但因为在瞬间,生死仅此一念。
皇帝毫无防备,侍卫军也个个惊呆,根本不及上前搭救,眼看那刀就快要刺进皇帝胸口,忽见一人闪到皇帝身边,一手将他推开,另一手捏住那太监手腕,毫不费力将那尖刀扳转方向,就势一划,锋利的刀刃划过那太监脖颈,鲜血喷射而出,在地砖上画出一弯猩红的月牙。
来人正是崔元驹。虽然只是个孩子,虽然还不到舞勺之年,但他毕竟是大将军崔崇牧的儿子,是御林将军盛拓的徒弟,是龙城帮帮主莫晓风的徒孙,此前因师父和师公在场而无缘施展的身手,如被日月掩盖了的星芒,一旦日落月隐,便显露无遗。
皇帝扫了一眼那群瞠目结舌的侍卫军,赞许地看着崔元驹:“盛将军的武功曾横扫千军,你果是得了他的真传,小小年纪就能临危不乱,也大有乃父之风。”
一名太监连滚带爬进来,扑到皇帝脚下。“皇上……皇上!奴婢刚才、刚才……”崔元驹吓了一跳,这太监的长相和被他放倒的那个太监刺客一模一样,乍一看去还以为看见了鬼。
“你起来罢。”皇帝道,“这刺客不是寻常人,你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此刻已有军士上前撕去那刺客脸上的人皮面具,此人的真面容又让崔元驹呆住了。原来易容真的是门很玄妙的手艺,让人的长相像衣服一样可以随意调换更替。
“此人名叫方纪南,出身江湖,武功虽不出众,却精通易容,足智多谋,且忠心耿耿,是难得的高才。”皇帝淡淡道,“只不过燕王的心腹,便是朕的心腹之患。也可惜,也不可惜。”
崔元驹低头不语,此刻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只能听着窗外的狂风骤雨,惦记着师父和师公,更惦记着爹娘。爹爹将他送到盛拓那里,不独是帮盛拓掩人耳目,更是为了在助皇帝与燕王斗法时保全崔家唯一的香火,否则自己哪里有福分与盛拓形影不离,受他保护?爹爹的良苦用心,他到今日方才晓得。
半晌,听得皇帝幽幽叹道:“你师父该回来了罢?以燕王的性子,不出三里,必会了断。”
风劲雨急,一座已坍塌一半的破庙里,莫晓风与余聆忆将燕王安置在唯一的一处还是干着的草堆上。在不漏雨的地方升了一堆火。燕王安静地望着火堆,眼中跳跃着一簇簇火苗。
“救了我,你们也犯下死罪。”燕王道。
莫晓风呵呵笑道:“未必。皇上只杀两类人,一是对其皇位有威胁的,二是让他觉得碍事的。我夫妇二人皆是山野村夫,最喜退隐江湖,不属此列。”
“枉我机关算尽,终还是一败涂地。”燕王缓缓道,“莫晓风,看我落魄至此,你心里,想必是痛快得很了。”
莫晓风长叹一声。
“你虽常对我娘子有非分之想,我却并不恼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真情,则无可责备;你为情所困,愈陷愈深,处心积虑到这般田地,虽可恨了些,也不无可惜。”
燕王沉默不语。
“风帮主,可否让我同尊夫人单独相处片刻?”
莫晓风望向余聆忆,余聆忆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破庙的门在莫晓风身后轻轻关上,庙外依旧风雨大作。盛拓从雨中无声窜出,站在莫晓风面前,他见莫晓风一人站在庙外,有些惊讶,探询地望着他,却没有吱声。
庙内,燕王凝视着余聆忆,眼中的火苗微微摇动。“若是我先于莫晓风结识你,你会和我在一起么?”燕王轻声问道。
余聆忆把目光从燕王脸上挪开,望着从破庙顶上漏下的雨线,那雨溅到火堆上,火苗开始杂乱无章舞动起来。
燕王轻轻一笑,突然站起,风一般卷到余聆忆面前,余聆忆下意识握紧腰间双刀,却已被燕王紧紧捉住双手,把它们拉向自己的怀里。
噗地一声,她手中的刀插入燕王胸口,双双直没至柄,奔涌的鲜血喷到了她的手背上,滚烫炽热。
“我此生最大憾事,不是皇位,而是你。”燕王脸上的笑容如同烟花一般张扬绽放,将眼中的火苗燃成一大片烂漫的杜鹃,那杜鹃又渐渐蔓延至满山遍野。
开遍杜鹃的山峰訇然倒地,余聆忆也瘫软在地,发觉手心被塞了一个硬硬的物事,摊开手掌,发现是个晶莹剔透的十六面骰,是燕王初入龙城帮时自己输给他的。
那是十年前的八月十五,自己一时兴起,大胆放下帮主夫人的矜持,与帮众们扎堆掷骰子玩,不想自己的十六面骰竟输给了燕王的十面骰。那时自己还不知道他是燕王,只是觉得这少侠的相貌谈吐颇为不俗,好感顿起,正巧当日该给新进帮众发放骰子,便随手将十六面骰掷给他,嫣然一笑道:“这个,归你了!”
次日,莫晓风有事外出,自己独自在花园里弹筝,弹至酣处,觉得近旁有人偷听,便就着音律唱起曲,使出乱神诀,欲将此人逼出。这个人从树后走了出来,从容地一步步走近,只拈起琴台上的丝帕,一寸寸擦拭着手里的十六面骰。擦毕放下丝帕,从容地一步步离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自己的乱神诀,对他竟丝毫不起作用。
如今,那枚十六面骰静静躺在手心,与十年前不同的是,在点数一上嵌了一颗红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大雨如注,敲打着万物,雨声中隐隐流淌着一首断断续续的曲:
“……
花底春莺燕,钗头金凤凰,被面绣鸳鸯。
郎呀郎,是几等儿眠思梦想!
……
香渍青螺黛,盒开红木犀,钗点紫玻璃。
伊呀伊,只等待那风流画眉。”
※ ※ ※ ※ ※ ※ ※ ※ ※ ※ ※ ※ ※ ※ ※ ※ ※ ※ ※ ※
刑部发布公文曰,中书令张宗显举家灭门案元凶终被擒获并就地正法,凶手是个名叫方纪南的江湖人士,因见财起意,入户盗劫时被发现,遂起杀心。经悉心查勘,发现大将军崔崇牧等数人与张宗显案毫无关系,系蒙冤受累,即刻释放,圣上特赐金数千以压惊。
此案未了,又逢燕王暴病薨逝,皇帝大恸,下旨厚葬之,并令举国同哀,自己亦三日不上朝,以示哀思。
雨过天晴,盛拓骑在马上,旁边是一样骑着马的莫晓风和余聆忆。
“不必远送,你回去罢。”莫晓风道,“徒儿,为师还有一句话:朝中凶险不亚于江湖,你须知见好就收,莫要久留。”
“师父尽管放心。待徒儿将手头琐事了结,便去陪师父师娘浪迹天涯。”
莫晓风哈哈一笑:“浪迹天涯有甚趣处?还是开店的好。”
“也好,不知师父的新店开在何处,叫何名字?”
莫晓风摸出一把骰子,随意向上一抛,又用袖子兜回,余聆忆眼疾手快,在骰子落入袖子之前抓住了一个,是个十面骰。
“徒儿,你师父的下一个店,就叫做‘十面客栈’。哈哈哈哈!”
(完)
文中的曲改自元代徐再思的两首《梧叶儿》
第一首:
芳草思南浦。
行云梦楚阳。
流水恨潇湘。
花底春莺燕。
钗头金凤凰。
被面绣鸳鸯。
是几等儿眠思梦想。
第二首:
鸦鬓春云亸,
象梳秋月欹,
鸾镜晓妆迟。
香渍青螺黛,
盒开红水犀,
钗点紫玻璃:
只等待风流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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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钗头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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