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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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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得到这把刀的时候,其实是没怎么当回事的。
如今天下大乱,世间侠风盛行,白鹭师从山间隐者,出山后凭借一身武功名震江湖。
但这并不能掩盖他是个用剑的事实。
剑乃器之君子,轻灵洒脱,光明磊落,这江湖上随意拉出来一个人,十个里有九个是用剑的。
他得到这把刀完全属于机缘巧合,是打铁铺子的小孩儿误将刀当剑给他捧了出来。那铺子是远近闻名的老铺,青年也就没验货直接背上走了,直到打起来拔剑出鞘,结果发现是一把刀时才意识到问题。
刀就刀吧,白鹭想,无非就是双刃变成单刃而已。面对对手青年操刀开打,招式潇洒利落,大开大合,直打的对面身上青一道紫一道,全是刀背抽出来的印,无可奈何告了饶时才住手。收刀的青年看看对面本应碎成五六七八节现今竟完好无损的敌人,心说一会儿就把这破玩意卖了换剑。
恰在这时,刀芒一闪,一个少年站在他面前仰头望着他。
那少年真好看,白皙的肤漆黑的发,一双眼睛灵动里透着些白鹭看不明白的意味。
“你也要不要我了吗?”少年问。
白鹭看着这少年宝石似的红眼睛,想了一会儿,默默从怀里摸出了之前路过道观时求的符。
少年叫加州清光,是他这刀里的……付丧神?
白鹭用了好半天才念明白那奇奇怪怪的发音,青年揉了揉头,心说名剑有灵,这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刀倒是更厉害,还能学话本子里化出形态来。
“吾乃加州清光,或云川下之子、河原之子。不易为用,然卓尔不凡……”
他正在这想着,那刀灵已经自我介绍起来,说了两句直绕的白鹭头痛,赶忙摆手叫停“那个,修其油米字还是其油米字,说点我听得懂的。”
少年乖乖住了嘴,听完白鹭吩咐后换了个直接的说法“我乃扶桑之刀。”
白鹭点点头,刚想说可你看我是个中原剑客,根本不是扶桑人更不会用刀。奈何少年似是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抢白道“我——”
他望着等待自己下文的白鹭,剔透红眸里满是诚恳和几乎绝望的无助。
“我很好用的。”
白鹭和少年对视许久,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要你,可我不会用刀。”
“没关系”少年道“我教你。”
少年虽只是个少年,用刀的技巧却完全不逊于任何以刀成名的侠客。
白鹭的习武天赋一直被他师父称为百年难遇之鬼才,鬼才到连刀灵都为之震惊的地步,震惊完了便是喜悦,高兴到一把抱住了白鹭的腰。
青年为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哑然失笑,伸手揉了揉少年软软的头发。
“你既是扶桑的刀,又是有灵神刀,为何会担心被遗弃?”他轻声问道。
少年骤然沉默。
白鹭心知问错了话,但这一事不说开了,会一直成为刀灵心中的障。
他少年时是官家子弟,博览群书,志怪话本未曾少看。白鹭曾听人说,万物有灵,但灵分两面,倘是潇洒不羁,万事随心无牵无挂,便是神性,成得了大道。而若执念太深,郁郁不得解,终会身陷迷障,一瞬成魔。
这少年有一双红眸,白鹭初时以为遇见了魔,但这番相处下来,只觉对方是执念太深。
“我曾经坏过一次,因为没办法修好被遗弃”许久后,少年轻轻道“后来化灵,寻得一主,只是……心念故人,不得喜爱,如此而已。”
他乃打刀,生的不够高大漂亮,又非讨喜幼童,出身低微,难以使用,偏争强好胜处处欲独得宠爱。那日廊下见樱花盛开,想起总司咏樱绯句不禁黯然,这本是重情模样,但大概在给予他颇多恩泽的主公那里,彷如背叛。
白鹭听着他讲述,隔日端阳去了河边。
“我本为大理寺卿之子,祖上三代为官,心怀苍生,清风盈袖”他买了两盏河灯,找了处河畔青石阶台,将蜡烛放在一边,执起笔于河灯上慢慢书写“在我五岁那年的寻常一日,祖父连夜不归,说是要细查一案。二更夜里,一个贼人冲进府里,将我家上上下下主仆奴婢五十余口尽数杀害,只我因自幼体弱,入山拜师习武逃过此劫。”
少年听的出神,瞪大了眼睛看着白鹭。
青年写完花灯,用火石点了烛放至灯芯位置,持签子挑亮了烛火,小心翼翼将灯放进河里。
“后来传,那案子是冤案,杀了我全家的贼人反倒被天下盛赞侠义,祖父气的吐血而死,临死前为我留书一卷,言明此事,卷末落款二字,报仇。”
白鹭将另一盏河灯递给少年,满川荧光落在他眼瞳里仿若星河流淌。
“我此番下山,是为报仇,并非你所念能爱你怜你惜你之主。江湖雨瓢泼,而我若飞絮,不知几夕几日,片刻,须臾,还是瞬间便会命丧人手”他声音温柔,手指拂过少年脸庞,带着风里的些微凉意“吾师好利器,亦是锻铸名手,而我师弟乃习刀之人。清光,你为灵刀,他们都会好好待你。”
那天之后少年就跟他闹了别扭。
放了河灯后,白鹭本是打算带少年去吃些蜜饯零嘴,未想刀灵竟是直接回到刀里,摆明了在跟他生闷气。
这倒让白鹭有些发愁。
虽然他并不打算报仇带着少年,可这几日相处下来白鹭又着实很喜欢他,本想着最后这段相处时间游山玩水好好对待,等离扬州近了再联络师弟来取刀,结果现在即便千呼万唤,也见不得对方一面。
“这么闷上一日,你我便是少一日相处”清早白鹭练完刀,无奈道“就这么讨厌我吗?”
“谁讨厌你了!”少年在下一刻现出身来,眼中满含怒意大声反驳,话音刚落便觉身上一暖,竟是被青年拥入怀中。
他的新主臂膀单薄却宽实可靠,衣服上有晨间露水和草木的味道,还有一丝丝的风餐露宿的尘土沧桑。
“刀是器,清光,莫要拘泥”白鹭的拥抱温暖,说的话却冷,冻的少年眼眶瞬间便红了。
“可我……有灵了”他攥紧白鹭背上的布料,眼泪大颗大颗的打到青年颈上,流进衣中,洇湿布料“可我懂你们人类的,那些被称为情感的喜怒哀乐了。”
少年就这么趴在青年肩头趴了许久,用这许久,讲了一个不短的故事。
故事从一把刀被锻冶而出为始,辗转到年轻武士手中,饮血,杀敌,无往不利。刀被细心呵护,被细细保养,然后在一次战斗中被折断,被封藏。
一把刀的故事,很短,而一个人的故事,却很长。
“我是在折断后,被封藏许久后才有了灵”少年道“有了灵之后,我便有了我的新主人,新主人并非一个武士,而我本身又有无限长的时间,在那无限长的时间里,那段虽然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经历,反而一遍遍在脑海中出现。”
初时是因为不是人类,想讨主人喜欢,想知道人类都喜欢什么。后来反而在那段回忆里越陷越深,不断回想,不断追忆,甚至有时候会梦见自己以人类身份站在总司身旁,同他并肩作战。
这便是感情了。
加州清光作为一个刀灵,尝到的第一份感情是作为一个曾经断刃的自卑,然后是对前主的想念和遗憾还有被抛弃的恐惧,这两种感觉直接塑造出了如今的少年。
“我也想看淡”最终,哭累了的少年窝在白鹭怀里,沙哑着嗓子低声道“可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人类,真的真的想为我的主人而战啊。”
他低低的,发出了求助似的喃喃“怎么办啊……。”
白鹭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少年睡着后他给师弟飞鹰传书,说我有一把有灵的刀,但是他认我为主了,你要不要他。
第二天早上师弟回信:炫耀?滚。
白鹭叹了口气,心说我这真不是炫耀,正打算把信烧了,一眼便瞥见他那别扭师弟写在信末的小字。
“器物有灵,忠挚者一生不离其主,主生器存,主死器碎,刀剑尤甚。”
小字下方,还有一言曰:只是,弃刀妨主。
青年看了一眼加州清光,少年正在沏茶,大概是习惯了扶桑的茶道,少年对泡茶时让一根茶叶梗竖着浮起来很有执念,今日起了大早泡了一壶又一壶,直到将白鹭买的那点茶都泡没了,也没令一根茶叶梗竖着浮起来。
白鹭心道他买的都是龙井好茶,泡开后茶叶整片整片的,能立的起来才要去找那茶铺老板,但看着对方认真的样子到底没说什么,走过去端起茶饮了一口,道声好喝。
午时茶铺老板又见到了昨日那个贵客,贵客这次没配那把模样特别的刀,开口又是明前龙井,八两七钱,剩下那点命他掺些茶叶梗子,要掺的匀称,让人看不出来,至于银子,还是按九两茶叶付。
茶铺老板愣愣的照做,包好茶叶后递过去在心底嘟囔一句,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