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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顺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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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着想着,不由得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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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的课业越往后越忙,下午通常五点四十放学,六点二十晚读预备铃。这期间,大多数学生的晚饭都只在学校食堂、路边饭馆以及街头小摊解决。林选他们念书那会儿,D城的街头小摊还不至于被“打击”地像今天这样厉害,学生们也是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送,比如烧烤饼、麻辣烫、擀面皮、盒饭以及其它类似辣条的垃圾食品。
林选是他们班的例外,因一吃外头的汤汤水水就闹肚子,一吃食堂的面条夹馍就胃疼,只能常常带着面包垫垫肚子,再喝一盒特仑苏的有机奶,然后等九点晚自习结束回家补夜宵。这样的日子刚开始也不适应,后来慢慢就转变为一种新的节奏,高如兰也就跟着养成了晚上八点多还准备夜宵的习惯。
林选的外婆患有眼疾,夜里又常常失眠,只睡到两三个小时。一天早晨起来,老人的眼睛一个劲儿掉眼泪,又倔强地不愿惊动家里老小,不愿去医院。好在高如兰接到弟弟高如泽的通知,下午便回娘家瞧了一趟,随后决定晚上不回家,林选的一顿夜宵顺道没了着落。但高如兰担心林选回去后晚饭吃不好胃疼,又不能叫孩子大半夜到离学校很远地外婆家来,索性就在娘家做好了饭,让林选舅舅开车带到学校去。
高如泽在市法院工作,他的单位距离市一中有三条街远,这一趟他正好要去那里取个急需的文件。随后他计划隔日同家姐带老母亲去最近的L城大学附属医院就医。
到了一中门口,他将车停在校门口左侧的马路边上,立刻拨了一个电话出去,号码是高如兰给的,据说是叫“周末”这么个名。可能是想让孩子日后每周都能过个好周末吧,他如是想。“……对,我是他舅舅。他没带手机,麻烦你了,谢谢。”虽然根本看不到对方的脸,但高如泽还是在打电话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只听见电话那边的人回答说:“不麻烦不麻烦!哎,我这边正好看到他了……林选,林选!咱舅电话——”
高如泽一愣,转而盯着方向盘哈哈笑出声来:“好的好的,劳烦周同学了!”
然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不是林选的男生顶着个飞扬跳脱的干净发型,穿着一身黑色牛仔休闲外套摸索着车牌号找到了跟前,并轻轻扣了扣车窗,龇着一排大白牙向里望了望,口型仿佛是在叫“舅舅”。高如泽立刻明白了过来,摇下车窗,同样微笑着问:“耽误你吃饭了吧?太不好意思了。”
“没耽误舅舅!他被班主任叫去了,说是有个啥竞赛的事要商量,挺急的,打发我过来取。”
“你就是周末吧?”高如泽一边问一边将饭盒转交到周茉手上,心想自个外甥八成是怕自己问话才不愿来的。
“对,茉莉花的茉!”
“哎……啊?”高如泽微微惊讶一瞬。
“舅舅?你还有什么话儿带给林选吗?”
“……哦,没,你就让他好好读书就成!谢谢周茉!今天时间有点赶,等哪个周末得空了,我请你和我那外甥一起吃个饭。”说完,高如泽自己都觉得有点拗口。
周茉却乐呵呵地摇摇头说:“不用不用,舅舅您赶紧忙去吧!我就进去了!”
“嗯嗯,再见。”高如泽挥了挥手,看着周茉拎着一串保温食盒大步流星闯进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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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选晚读期间吃到了由舅舅送来并托付周茉转交给他的晚餐。当然,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舅舅那里为什么会有周茉的电话号码。周茉这个人精!不过,他其实真不想见舅舅。这些长辈们总要问别人家的孩子最近学的怎么样,高考后打算走哪里的大学。说实话他妈妈都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操这么多心。高如兰仿佛只关心林选的身体状况。
食盒一经打开,香味立刻四散开来,是豆角烧茄子、肉炒青笋尖以及冬瓜排骨汤,最底层是米饭,这是高如兰的习惯打包法。不过林选看完还是傻了眼,因为份量太足,老妈这是连明天早晨的一顿都给他预备好了。
不过最傻眼的要数旁边的同桌王朝晖,外号“王昭君”,是个身高一米六五的八卦小胖子,说话圆滑顺溜,丝毫不得罪人,有时听着还很受用。
“哎,同桌,二班班长对你可真好。”刚吃过饭的王朝晖觉得此刻的自己又开始饥肠辘辘,心情十分惨淡且沉重,索性低声地抑扬顿挫起来。“水火不容啊那是从前,跨班送饭啊已是转眼,这两位同志啊他的那个感情,升温就好比啊北国的春天!周大班长辣手摧花啊当真所向披靡,连天山上的林选啊都未能幸免,古人诚不我欺啊可敬可叹!”
林选看了一眼同桌,总觉他这文绉绉的屁话有些陌生的蹩脚,但还是解释了一句:“这我舅带的。”言下之意这跟他周大班长辣手摧花有半毛钱关系。
王朝晖疑窦丛生:“哎,你俩不会真一个舅吧?不对啊,一个舅没可能从前不认识啊,那我咋听周茉说咱舅电话,哎我差点以为他是你失散多年的表哥……”
“他那就是个厚脸皮,赶着谁都能认亲朋好友、过命兄弟。”林选心里头这样想,嘴上却只说了句“你正常点,他瞎叫的”,然后迅速整理好还未开动的饭盒,趁着正式晚读铃还未响,站起身撒腿出了教室。
王朝晖悲痛地望向教室门外,两眼呆滞,流着贪恋红尘的口水,目送红尘贪恋过的饭菜,只等尘埃落定、四大皆空。
林选穿过走廊,直奔楼下,穿过绿地和篮球场,又飞也似地跑上学校食堂二楼。在那里,他寻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角落里的卫生也已被打扫过,干净得很,可以保证不打扰到任何人。他放下饭盒,一层一层重新揭开摆放整齐,凑成半桌丰盛的晚饭。
内心几乎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斥,林选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了。他嚼了一口米饭,觉得最近的生活变得太体贴了,体贴到根本不像生活本身。他之所以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自从失去父亲后,璀璨的世界早已褪过了颜色,到处是化不开的冰和雪,一旦有了春和夏的体温,少了的冰雪更不知上哪里去找了。
所以这一程的走,冷冷的都是失去,长长的比路还长,一边是两极,一边是四季。在这漫不经心的时空里,灵魂最是无处寻觅,或着根本没有着落,起初不愿听信,终究满目疮痍。等回过头再看,流掉的皆是光彩,剩下的只有黑白,黑的是夜和灰,白的是水和泥。光早已至尽头,暗影覆没彩云,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
吃了一口又一口,林选的心情简直比食堂师傅的调味料和辣子酱还复杂。受王朝晖的影响而不自知,此刻一排排小作文早已布满他的胸腔,却又难以渗透出来,压得他心口疼。
他简直想疯。可他疯不出来。
他没时间疯。
“……你看,我就说没看错。”
有人声从食堂门口传来,因几乎没什么人,所以林选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傻大个。傻大个旁边是张秋哥,二人手上都拎着两到三本书,现在连晚读都粘在一块儿。林选有些不屑。
“林选!”周茉喊了一声,打算往这边走来。张秋哥一把拉住他小声说了句话,留下周茉一个人又出去了。
“饭多不?给我来点儿。”周茉已经坐在眼前了,一边瞅着饭菜,一边瞧着林选。“你们班长非要吃金城烧烤大王的烧烤饼,搞得我跟没吃似的。”
林选把餐盒整体往前推了推:“自己到那边拿筷子去。”
“算了,懒得动了,你给我夹个烧茄子吧!”
林选垂着眼十分无语,动筷一夹塞了一大块过去。周茉张大嘴一口叼走,津津有味地咀嚼完后,又毫不客气地端起汤猛灌了一口。“……哇,好喝!高老师手艺威武!”接着直接以手背擦了擦嘴,擦得半干不净,混着汗水汤水衬得油光满面,“怎么不在教室吃啊?这里怪冷清的。”
“影响别人。”林选面无表情地又夹了片瘦肉给周茉。
“……唔,管别人干嘛,你吃你的呗,谁规定了晚读不能在教室吃东西?”
林选收回筷子,瞪了一眼,他突然很想说“教室是学习的地方,平时也就算了,大家都在自习,我吃饭算什么事儿”,可是他憋了好一阵,一个字也没挤出来。
“课桌上放不下。”最终他听到自己这么说,“再说,谁规定了晚读能在教室吃东西?”
“林选……”周茉抹了抹嘴角,就差拿袖子涂脸了,“对别人的好得表达出来,不然人家可能真瞧不出来,就比如——”
“比如什么?”林选觉察到两个人的对话有些莫名其妙。
“比如有个熊娃娃姓林,身在福中不知福。”
周茉这咬文嚼字的水平跟王朝晖比那是差远了,连“啊啊啊”的押韵都没的。林选抬手扔过去一张纸巾:“仔细擦你的嘴吧阔少爷!我福薄,掰手指头都能数得清。”
周茉扫到纸捏住,立即察觉说错了话,抱歉地低声笑了笑。“没事没事,以后有我的福,就有你的福!有我的事儿,就有你的事儿——”
“别,我可不想摊事儿。”
“哈哈哈……咳,咳,那啥,晚上放学一起走呗?”周茉蓄谋已久地试探道。
林选疑惑:“嗯?”
“咱两离多近?”
“你,东关十字。我,制药厂家属院——”林选白眼,“方向都不一样。”
“我可以先送你回家,然后再抄近路回,我那山地自行车用不了十五分钟。”
“……送班长就送,扯我做啥,怕被你爹打折腿啊?”林选很快明白过来,毫不留情立即戳破了真相。
“好兄弟,你懂我。晚上她一个人走你们那小鬼巷怕黑,你就陪陪我吧!我爹的脑洞比那个什么黑洞还大,要是被他知道我大晚上送女生回家,可真打不死我!”
林选终于妥协:“无所谓,顺路打个掩护的事。”
周茉知道他这是同意了,激动之下握住了对方还握着筷子的手:“活菩萨啊!再生父母!十世修来的文曲星呐!”
林选抽出手甩了甩,继续吃饭,神情转为木然:“别乱说话折我的寿,你真确定十世修来的不是唐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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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选的自行车就跟在周茉和张秋哥的自行车后面,他们已经二前一后压了十分钟的马路。传说中的黑暗小鬼巷即西山街胡同林选每天都走,其实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恐怖,顶多从偏路溜过来一条家养田园犬,吓唬吓唬小孩也就罢了。
但现在有个问题是,前面这两人走的太慢!林选都有些后悔答应这差事了,果真是吃人带的饭嘴软。周茉这傻子根本就是找了个电灯泡秀恩爱!
“啊噗!”周茉大晴夜打了个喷嚏,将车闸拉慢,又和林选并排骑。“嗨,兄弟,你好安静啊,说句话儿呗。”
林选又想动手了,可为了大家都平安到家还是得留有余地。“你们说话我掺和什么,会说话的电灯泡么?”
周茉被他冷不丁逗得哈哈大笑:“你不说话就真是电灯泡了!我可舍不得拿兄弟照明。再说,你们班长还是你学习粉呢,你们俩可以讨论讨论哲学,谈谈万有引力啥的!再不成就聊聊动漫,你们班长可喜欢犬夜叉了,说二狗子没他哥帅,你觉着呢?”
“因为他二。”林选随口一答,随后虎口一放加快车速,绕过了张秋哥。“你们慢慢谈引力哲学。我到了,先告辞!”
这样的三人行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高一下的会考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