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阳光刚刚好》陆僖野

3、03

　　担心孕肚显怀，许韵珊的婚礼如火如荼地抓紧筹备。

　　小也原以为与姜崇再见面会是在婚宴那天，一天中午，放学铃声刚打响，她拿出饭卡打算等老师宣布下课和班里几个女生一起冲往食堂，教室的气氛突然有些躁动。

　　走廊里各个班级陆续下课，学生一窝蜂四散，如飞的身影到处流窜。

　　小也只当是生物老师拖堂，引得众人情绪焦躁，饭卡放置一边，手里转着笔，没当回事。

　　生物老师正带他们复习还原糖的检测。

　　小也大脑运转飞快，水浴加热的颜色变化组成一条完整的序列浮现于脑海，她跟着老师一起说“浅蓝色——棕色——砖红色沉淀”，这时，教室里嘀嘀咕咕的声音渐大。

　　年过四旬的男老师站在讲台，透过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将底下学生纷纷扭头朝走廊外张望的异常举动收入眼底，即使盼望下课，他们也从不敢如此放肆，何况还是高三实验班。

　　疑窦渐生，男老师顺由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小也坐在第四组靠窗的角落，也莫名其妙地随他一同调转视线。

　　这一望，手里的笔不转了，啪嗒一声从指缝间滚落，掉至桌案。

　　教室门外的走廊上倚栏而立的背影秀颀挺拔，轻薄质地的藕白色风衣长度至膝，有很好的垂坠感，肩正腰直得到全部彰显。

　　他双手抄在兜里，凭栏远望，单是一个干净有型的后脑勺就已尽显清冷矜贵。

　　尽管心里说着不可能，可小也还是觉得那人是姜崇。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猜想，眼见老师也向外看，班里议论声此起彼伏，小也的同桌也禁不住回头参与讨论：“你们都看到正脸了？”

　　“看到了，好像是上一届的学长。”

　　“姓姜的那个，叫姜什么来着？”

　　“姜崇？”

　　“对对，姜崇，徐洛阳的奋斗目标。”

　　物理课代表徐洛阳就坐在小也身后，他也是竞赛生，已遴选进入国家队集训，有望参加国际奥赛。

　　此刻，他的座位正空着。

　　今年夏天，即上届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国家队的五人全部获得金牌，其中，姜崇获得理论总成绩第一名的单项奖。说姜崇是徐洛阳的奋斗目标并不夸张。

　　学校官网，姜崇的获奖照片还晒在首页，热衷将为校争光的优秀学子挂在嘴边的实验班老师们，无一不喜新厌旧换了姜崇来夸，以此激励这一届的学生追求卓越，勇攀高峰。

　　可以说，姜崇在校三年是荣誉焦点，毕业后已成传奇。

　　徐洛阳的同桌低声感叹：“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才半年不到学长成熟了好多啊。”

　　与小也隔着徐洛阳座位的班长，扶了扶眼镜应和：“不然怎么称之为大学，学术离不开自由，自由离不开责任，大环境一变，人自然而然就成熟了。等我们明年考上理想的学校，也会改变的。”

　　生物老师脾气好，丝毫未生气，弯腰询问坐在第一排讲桌底下的学生怎么回事，同桌的两人皆摇头表示不知。

　　后排的人于是接茬，生物老师意外地一挑眉，又再次望了眼窗外。

　　板擦的铁质面在讲台连敲三下，随后，教室恢复安静。

　　“你们啊，哪里热闹看哪里。”生物老师笑呵呵的，“今天就算了，下不为例。下课吧。”

　　班长一声起立，全班起身相送。

　　许多人站起身后就没再落座。

　　一时间，一道道直立的人影或静或动，遮住小也的视线。

　　生物老师走出教室，姜崇恰好转身。

　　身影交错，教室里浩荡的一场小型迁徙，衍变成反应热烈的集体注目礼。

　　最先往出的人，看到姜崇手从风衣斜侧口袋里拔.出，礼貌向老师颔首致意。生物老师笑眯眯的，显然是认识，上前与他交谈。

　　等小也终于视野稍微开阔，刚好瞥见生物老师絮絮低语着什么，两人并肩一同随下课的学生们左转前行。

　　……不是来找她的。

　　“走啊，吃饭去。”

　　小也失落地呼出口长气，回魂，对过来喊她的朋友微笑：“来了。”

　　拿上磁卡，顺便从包里摸出手机。

　　学校不让带手机，但架不住学生们私藏。许韵芝常年不在国内，魏思远既当爹又当妈，学校工作又忙，父女俩需要通讯工具保持联络，也不好上纲上线，但魏老师有一点要求，偷玩手机被没收别指望他出面讨要。

　　知道老魏是刀子嘴，不过小也身为教师子女，一向有替老魏长脸的自觉，挺怕给他丢人，从来都是放学后才开机。

　　“姜崇也太帅了吧，我天，我也就高二上学期开学典礼的时候见过他一回，那还得归功于咱班队伍离主.席台近。”姜崇的名字高频率地出现在几个女生的闲聊中，她们兴奋交流，“奇了，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号人物，还真没想到都毕业了还能再看见他。”

　　“是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久仰阁下大名，今日一见——”

　　“果然名不虚传！”

　　共同接下后半句，小姑娘们笑作一团。

　　唯独小也一句话不说，低着头，借以袖子遮掩，大庭广众之下偷摸开机。

　　两层楼，统共二十二级台阶，愣是被她走出漫长的云梯之感。

　　她想好了，总要有一个人主动，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出现在学校，既然在她的地盘被她撞见，就不能怪她实行骚扰了吧？

　　何况……

　　他们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好歹即将是一家人，她更应该热情主动一点是吧？

　　酸楚的滋味在心底蔓延，哪怕知道某些心思该掐灭了，可一旦有任何可以靠近他的机会，她还是会想要抓住，用力地抓住。

　　「小也：^_^我在我们班看到你了，你现在在哪」

　　短消息发送完毕，小也让其他人先走，她一个人背靠在一楼大厅的楼梯口附近，攥着手机，紧张地屏息以待。

　　真傻，她觉得自己傻得够呛。

　　可怎么办，拼命扼住喜欢他的那颗心，一见到他，立刻失去控制。

　　手机震动，心跳得快了些，她轻轻呼吸，双手包在长袖里，袖口掩着屏幕。

　　「抬头」

　　嗯？

　　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什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扬起脖颈，朝前方看去。

　　简约有型的藕白色长风衣穿在那样一个人身上，周身气质独特，已完全脱离青涩的学生气转向成熟，只是一眼，小也便精准无误地与他沉静的目光隔空交错。

　　人去楼空，整栋高三教学楼陷入一天中短暂的安静时段。

　　磨蹭到最后的三两个学生拾阶而下，迎面经过姜崇身侧，不约而同都忍不住回头又望他一眼。

　　小也瞧得一清二楚，一阵心跳过后，感慨着他的无边魅力，嘴角抿了抿。

　　背着手，故作轻快地向他走了过去，小也仰着头，半开玩笑：“你是来找蒋老师有事吗？要不是看你和蒋老师一起走了，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呢。”

　　短暂的沉默。

　　姜崇的视线不温不火地落在她的脸上，可他的眼神却似乎和过去有点不一样。

　　“你吃了没……”

　　“是来找你的。”

　　小也急急揭过话题的声音与另一道姗姗来迟的回答不期然重叠。

　　她一下傻住，表情有点呆。

　　姜崇却不过多赘述，接上她的话茬，眼眸温润：“来找你吃饭，走吧。”

　　她还是发愣，专程过来和她吃午饭？

　　谈不上受宠若惊，但足够吃惊是真的。

　　以前也一起吃过饭，但都是偶然间碰上，拼个桌。他升入大学以后，哪还有这样的巧合，都是她厚着脸皮在网上向他讨教问题，他们才会偶尔说说话，继续保持联络。

　　倒是有一回，为了给她一套竞赛试题，他们约着在图书大厦见了面。姜崇帮她挑选了几本书，她故技重施说要请客，结果最后被他以上洗手间为由提前买了单。

　　本来说好下回一定她来请，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约他，转眼却成了一家人。

　　当真是应了那句：人事纷纷难料，世事悠悠难说，何处问穹苍。经历这样的荒唐事，她却连委屈都没处说。

　　姜崇问她想吃什么，老魏厨艺堪忧，许韵芝走后爷儿俩天天瞎对付，她有点馋了，知道他也蛮能吃辣，就说想吃点重口的。

　　他们顺着学校正门的这条街走着，停在一家湘菜馆门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小也憋了一路，终于还是在临进门前把话问出口。

　　姜崇拉开玻璃门，下颌轻扬了一下，示意她先进，却是什么也没说。

　　服务员领他们在沿街的窗边入座，小也戳破餐具外面的包装膜，撕开，心里没着没落的。

　　“你……”

　　膜撕了一半，双手一停，掌心罩在碗口。

　　她终究没忍住：“你是不是还没法接受我们这一大家子？”

　　姜崇也在拆解餐具，闻言，微微一顿。

　　午餐时间，店里颇有人气，方才领他们进来的服务生又领了一帮学生进来，隔着过道，停驻在他们隔壁。

　　落座时，几道目光扫向他们，装作看着窗外，不加掩饰。

　　不用猜就知道是同校的学生搭伙出来打牙祭。

　　少男少女之间的气氛远比其他桌的成年人热络得多，更是衬托得他们这桌安静得有些过分。

　　言语间能听出是高一新生，话语清晰地正就某某老师的课堂逸事大聊特聊，笑声活泼泼的，充满青春意趣。

　　巧了，他们说的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正是老魏。

　　小也耳根动了动，被他一下拉入心情低谷，想借着分散下注意力。

　　“从开学到今天整整三个月，你们说魏叔还要拿那个姜崇刺激我们多久？”

　　“爱多久多久，赶快点菜吧，我好饿。”

　　“咱魏叔生来一张容嬷嬷的嘴，摊上这么个班主任没拿针直接扎你就不错了，一口唾沫星子还能把你杵个洞不成？你这不玻璃心嘛。”

　　“我听说魏叔有个女儿在高三实验班呢，要我说王宇，咱真不算惨的，魏叔这种就是典型的把别人家的孩子常挂嘴边的父母，他一个人民教师，一年到头接触的都是学生，你说他女儿得有多苦逼，走了一个别人家的小孩，又来一个别人家的小孩，他爸那张嘴铁定没完没了。”

　　……

　　姜崇用附赠的热水烫洗完餐具，摆放妥帖，又拎起水壶，给各自的杯子注满，听肯定是听见了，表情却无一丝波动。

　　小也全程看着，直到他长手一伸，捉着自己那只白色陶瓷杯静置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目光由杯中水往外，投向他收回去的右手，从指尖到骨节，像丢了魂似的不由自主地目送。

　　认识姜崇两年多了，虽然通过老魏，一直知道他家境不一般，但小也从未觉得他有多特殊，他也会吃食堂，也会乘公交，学校周边的苍蝇馆子有时也能碰见他。

　　好比现在，他主动包揽起这些琐事也分明驾轻就熟。

　　她想起老爷子那天的疑问：好像也不算腐败？

　　那是对他父亲的评价。

　　又想起专门针对他的那句溢美之言：真要能有个那样的外孙，祖上积德喽。

　　不知怎地，思及此，那天跌宕起伏的情绪也好像一同被复制过来，她知道不应该犯矫情，可鼻子就是酸得厉害。

　　姜崇手里捧着白瓷杯，喝了口免费提供的茶水：“老师私下常提起我，对你来说有负担吗？”

　　小也犹在走神，目光还定格在他刚刚手臂活动过的轨迹，眼帘一掀，才看到他靠坐在沙发，眼睛直视着她。

　　他还从没问过这样的问题，眼神也十分认真，隐约夹杂一丝别样的色彩。

　　“有。”

　　和给学生树立榜样不同，老魏同她说谁谁优秀，只是怕她骄傲，告诫她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姜崇看着她，没有说话，但眼底那丝饱含感情的色彩分明有所加深。

　　“不是你想的那种负担。”小也吸吸鼻子，脸颊微烫。

　　她托起下巴，望向窗外的街景，刻意避开他。

　　大约过了两三秒，她垂着眼，喃喃自语地说：“我只是……想向你看齐。”

　　姜崇一顿。

　　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落在玻璃板压平的桌面，也落在小也的侧脸，睫毛轻颤，闪烁一滴晶莹。

　　“我拿你当偶像的，你不知道吧？”小也轻轻地笑，忽而垂下头，闭了闭眼。

　　再抬头时，身体略微前倾，掌心遮唇，拿捏着语气，缓缓的，轻轻的，充满好奇地问：“你们好像都喊我爸魏叔，听说是喂熟的谐音？”

　　只想着转移话题，又因为离隔壁桌太近，条件反射探头向他靠近了些，可当问题问完，脖子这样往前抻着，窘迫也随之而来。

　　他手搭在膝盖，捧着水杯的姿势没有变，可望着她的眼睛很安静，像剔透的玻璃珠，无声中映入两道浅影，令小也有种错觉，像是自己的灵魂被吸了进去，彷徨得一分为二，一半仍保持清醒，一半已堕入沉沦。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一旦牵扯到荷尔蒙，难免失去最初的磊落。

　　小也默默退回去，借着喝水，掩饰脸上的局促。

　　姜崇指尖叩着杯壁，眼神寸步不离地落在她的眼周。

　　她一低下头，眼帘一垂，微微泛红的眼白便隐遁在视线范围里，望而不见。

　　“嗯，用知识喂养学生。”喉咙发干，姜崇也喝了口水，“老师自诩是饲养员，每堂课都是在喂食，直到把我们喂熟，从而产生师生情谊。”

　　“这么说是他自己挖的坑？”

　　小也咧嘴一乐。万幸这时候服务员开始上菜，嘴巴不用因为闲着而必须靠说话化解尴尬。

　　姜崇没有刻意压低嗓音，那番阐释说明摆明被隔壁桌听到了。

　　起初他们还只是频繁望向这边，最后互相推拒着派出一名代表，走到桌前询问：“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你们是魏老师教过的学生吗？”

　　小也手执筷子，刚好咀嚼掉嘴里的藕片：“昂，对。”

　　被老魏教导到大，也算是学生吧。

　　“那你们是已经毕业了吧？”男生眼睛亮晶晶的，在他们脸上打转。

　　小也正想说自己还没，忽听见他连珠炮似的紧跟着问：

　　“你们是情侣，是来母校约会的对不对？其实是这样，我和我同学都特想知道过去有没有人在魏叔眼皮子底下搞对象被他逮到的？他会棒打鸳鸯吗？贴吧上有人说两个人都成绩好的话班主任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魏叔会吗？他是铁面无私型，还是网开一面型？”

　　“……”

　　小也暗暗吸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实打实地凝固了。

　　她立刻去看姜崇。

　　不知道被误认为情侣他会不会不高兴，反正她挺高兴的，心里很高兴，上一秒的阴霾一扫而空。

　　姜崇落在男生脸上的目光定了一定，转向她时，眸色很深，像是也在估量她的所思所想。

　　小也眨了眨眼，心跳得很快。

　　很想很想将这一刻留住，即使自欺欺人也好，他眼睛里现在有她，就足够让她幻想自己就是他的女朋友。

　　姜崇静静看了她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启唇问她：“如果对象是你，魏老师会棒打鸳鸯吗？”

　　男生回头和同学交换眼神，显然都是一副闹不清剧情走向的怔懵状。

　　小也本能地轻咬了咬口腔壁。

　　记忆里，老魏确实有和她谈过早恋的问题。

　　他倒也没将早恋视为洪水猛兽，毕竟往届学生里，先后有好几对都邀请他参加婚礼担任过证婚人，如若将来真能开花结果，他是很开明的。

　　可更多的例子证明，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感情的世界里如鱼得水，兼顾学业。

　　为人师长，最怕拿学生的未来开玩笑。

　　老魏说了，若真发现她瞒着他早恋，拎起棍子先胖揍一顿，男生也跟着一起揍，揍到自己痛快为止。

　　她当时听了大笑：您舍得打我吗？

　　老魏虎着脸，说：你还别跟我贫，你要真踩着青春的尾巴叛逆一回，我立马找上那孩子的父母，来个两堂会审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

　　可是如果是跟你搞对象，小也默默在心里摆好前提，看着姜崇的眼睛，张了张嘴，吐字含糊：“应该……不会吧。”

　　眼前人若有所思：“嗯？”

　　小也胸口发热，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居然做着美梦，蛊惑般肯定地说：“不会，他会支持的。”

　　说完一下醒过神，心狠狠地往下坠了坠，慌乱不已。

　　以前或许会支持，可现在呢，表兄妹也支持么……

　　烦闷的心情尚未大规模扩散，倏地发现，姜崇眼尾极细微地向上舒展，双眸像遭遇雨水冲刷，清湛而幽静。

　　完全解读不出他眼里的情绪，只见他视线偏转，眼梢轻抬，看着面前的学弟，给出他的答案：“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魏老师能综合各方面因素，酌情处理。”

　　男生“啊”了一声，明显有些失望：“你们不是高中谈的啊？”

　　小也拧着眉心，思索姜崇那句话的含义，反应偏于迟钝。

　　脑子刚过完一遍，就见姜崇意味深长地轻瞥她一眼，而后笑了笑。

　　烟火气息浓郁的湘菜小馆里，数他最耀眼夺目，笑比河清的一个人突然展颜，几个高一的小孩眼都呆了。

　　“不是，我们还没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