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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青椽山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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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起,蓝凌霜一日十二个时辰全绑在青椽山人身边。
蓝玹叡似乎下定决心将毕生所学教给她。天才蒙蒙亮,别的孩子仍在睡梦中和跟周公撒娇,他就大手一抓将小姑娘从被窝中揪出来,扔给丫环们梳洗更衣,用过早膳后,提着哇哇叫的娃娃来到竹林中,盯着她打坐修行。
玄泉心法,为青椽山人早年在青椽山闭关所得。当年蓝老爷子才十七岁,便已离家四处游历,神洲大陆各名山奇景皆是目标。青椽山以险奇著名,自然在路线上。
少年于山中遇见一名老人,老人性情孤僻嗜武成痴,一见少年却意外投合,相谈甚欢下,两人引以为知己。山中无岁月,一老一少交流各自的想法,漫漫荒山中,一聊便是好些时日。
老人自言已逾百岁,在武学投入一生心血,晚年已得窥大道真谛,故而还朴归真,化形式为虚无。而蓝玹叡本身天资卓绝,家学渊源下更是底蕴深厚,眼光和见解特为独到。两人反复讨论,共谱出一套超脱世俗局限的内家心法,闲暇之余互喂招式,还创了几套剑法和掌法。
兴许是多年梦想终于实现,一日,老人于睡梦中溘然长逝。蓝玹叡将老人葬在他们平素闲谈的古木下,在墓旁搭起简陋的屋棚,修炼起那套心法。这一待便是七年,蓝老爷子自觉有所成,下山继续他的历练。
出山那年,蓝玹叡二十四岁。
年轻人难免对武林感兴趣,但蓝玹叡却不是个好出风头的人,因此名声一直不显。游历途中,他大致了解了江湖门派的情况,遇到实在看不过眼的事儿,才会出手化解。
通和二十五年,昌州发生一件奇案。干桑县保济渡口,常年出没的水匪一夕之间消失无踪,隔天清晨,秦白郡太守颜季常屋前扔下一颗头颅,赫然便是通缉多年的水匪首领,随之还有一信,只见清冽遒劲的字迹写道:“匪类横行多年,岂江湖之人所能为?”太守下令彻查,发现干桑县令与水匪勾结,遂奏请革其官职押解入京。
押送犯官的船离开那夜,青衣青年站在水畔抚剑凝视,浅雾苍草间,身影尤为颀长。
当时还很年轻的蓝老爷子,偶尔还是会肾上腺素激增,干上一些热血青年的冒险行为。
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各路英雄齐集楼山。连日比武下来,以苍茳派莫掌门胜出,但在他即将被推举为武林盟主时,青衣男子自山崖上翩然而下,在天下英雄面前拱手一礼,望与莫掌门一较高下。众人虽不知其来历,然而见他气度不凡,不像意图闹场的人,便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众所瞩目之下,两人缓步来到空地中央。
该如何形容青衣人的剑法?
那轻盈灵动,恍若空林叶落,随清风旋舞,又好似冬夜雪飞,美丽而静寂无声。他的身姿清逸缥缈,衣带翩迁如仙。只见青年使着长剑,剑尖抖出点点寒芒,如同银蝶飞舞,电星流窜,苍茳掌门没看清他的身法,眼前一花,剑已离手,胜负立分。自那日起,青椽山人蓝玹叡的名号广为江湖人知。
有爷爷剽悍如此,也不知是惊是喜,蓝凌霜苦笑。不过,老爷子说故事的技巧真是生动,小姑娘不禁笑道:“爷爷,您老的时候要不要改行当说书先生?茶馆应该很欢迎您。”
蓝玹叡遭孙女吐槽,怎甘心暗自内伤?蓝BOSS立即展开回击,当头给小姑娘一个爆栗,板着脸说道:“小丫头,不赶紧练剑,胡说什么?”是说,您老不要偷笑啊,破功了有没有?
青椽山人授徒相当严厉,早晨打完坐,接下来又是练剑,又是学暗器掌法。正午日头大,用膳后小睡半个时辰,下午改学琴棋书画,晚间则教授奇门遁甲与星象。简直是填鸭式教育,虐待儿童,比前世的补习班还要可怕,那有人这样逼年仅四岁的小孩?一个冬日早晨,被从热被窝中挖起来的蓝凌霜尖叫,赖在老爷子怀里硬是不肯下来。
“不想学也可以,那我走了。”蓝玹叡冷声说道,作势站起。
“爷爷!”凌霜小姑娘慌了,紧抱住男子抬起头,大眼睛里水气浮现,泫然欲泣,“霜儿只是说着玩的,别生气好不好,霜儿以后乖乖的。”完蛋了,可不能把蓝BOSS这座靠山惹火,赶紧顺毛。
“唉,别哭别哭,”蓝玹叡有些手足无措,平生杀人不眨眼,最怕的就是小孙女的泪水,“爷爷知道霜儿平时很努力,今天爷爷带妳出去玩好不好?”他捞起小姑娘摇啊摇,力图逗凌霜小朋友笑。
“不要,这种大雪天,出门都给冻成冰棍儿,有什么好玩?”蓝凌霜不屑地说。
“成天窝在府里,妳是熊还是耗子?”蓝玹叡敲了下她的头,唤来丫环伺候蓝凌霜梳洗更衣。
小丫环们七手八脚地在她的中衣外套衣服,上衣是米色的羊毛衫,下半身围了件水蓝罗裙,系上翠玉制成的腰带,再披上湛蓝色的袍子。长发梳成辫子盘起,以珠花固定,最后加上帽沿镶白狐毛的貂皮大氅。蓝凌霜兴冲冲跑到蓝玹叡身前,转了一圈问道:“好看吗?”
“才下个雪就穿那么多衣服,真没用。”蓝玹叡毫不留情直接打击她。
小姑娘的心碎成一片片,蹲在地上捡个不停。可恶,老头子是大宗师耶,天气再冷也不怕,居然……居然跟她比。
“我是小孩,才近四岁的小孩。”蓝凌霜跺脚。
“练了两年内功,不应该这般怕冷。所以我说,妳没用。”欺负完小孩子,蓝玹叡心情大好。他一把抱起小姑娘,足下点地窜出府去。
蓝家别院位于沆洲。这个时空的地理分布和上一世的中国差异不大,据她了解,沆洲约和苏杭差不多位置,同样有条长江流过。年近岁末,街道两旁楼阁覆雪皑皑,晶莹的冰柱悬挂檐下,卖豆浆烧饼的小贩冒起腾腾白烟,酒肆茶馆中传来阵阵香气。蓝凌霜嗅着不知从哪飘出的香味,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
“想吃就说,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真吓人。”蓝玹叡轻嗤一声,看着小孙女的眼里却充满宠溺。他搂紧怀中的娃娃,小姑娘衣服裹得像团肉球,抱起来软绵绵的手感好得没话说。他微微一笑,缓步跨进一间店内。
这家店卖的是面食,正投凌霜小姑娘所好。脖子上挂着汗巾的掌柜见两人衣着华贵,亲自迎上来招呼,领着他们上到二楼雅座。一盆炭烧得火红,室内暖和得让蓝凌霜忍不住伸手解开大氅。
掌柜介绍他们的菜色,有牛肉馅饼、牛肉卷饼、牛肉汤包、酸白菜馅饺子、牛肉刀削面还有小米粥等等。胖掌柜笑得一副招财模样,询问两人道:“小的姓林,不知客官想点些什么?”
“唉,都是牛肉!”凌霜小姑娘惊叫一声。奇怪,古人以农为本,不是不食牛肉的么?
“是呀,在下敢跟客官保证,敝店用的牛肉肉质纤细,绝对一流哪。”林掌柜热情地推销道,伸手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湿手巾。
“那上笼汤包,”接过手巾擦了擦手,蓝凌霜口齿清晰地点菜道:“还要一块馅饼,一碗粥。”
“唉唉!这位老爷,您的孩儿可真是聪明,不晓得多大了?”掌柜的露出惊讶的神情。
蓝玹叡表情僵了僵,凌霜小姑娘掩住嘴偷着乐——青椽山人虽已年过半百,许是保养得宜,看上去才三十来岁,外人眼中,一大一小的确像对父女。
“霜儿今年快四岁。伯伯,这是我爷爷,不过爷爷看起来很年轻,你不是第一个认错的人。”蓝凌霜卖萌不用钱,发挥小朋友的天真不遗余力。
林掌柜呆呆看了两人几眼,突然变了颜色,拱手紧张地说道:“原……原来是蓝老爷和小小姐,真是失敬失敬。”刚刚怎没看出来?一老一小,穿着贵气,恍若天人的人物,沆州城里找不出第二家。大人物上门,自己居然没认出来!掌柜在心中暗暗庆幸,还好并未待慢,弘越伯爵府经营钱庄放款天下,得罪神人般的蓝家老爵爷,他的生意还要做吗?
“请问还要上些什么?”林掌柜必恭必敬地问道。
“再添盘饺子、一碗粥。”蓝家老爷子从桌上端起茶盏,随意说道。觑着向他贼笑的小孙女,一丝无力感从心底浮上来。
“好的,请老爷和小小姐稍待一会儿,小的很快就将菜送上来。”林掌柜行了个礼,登登登跑下楼去。
“爷爷,您可真威风。鬼见愁似的,瞧那掌柜的,刷一下脸全白了,怕的像什么一样。霜儿可没这本事。”蓝凌霜调侃他道。
“瞧你说什么话,没大没小的。”蓝玹叡捏了下小姑娘的脸,微微皱起眉头。这小鬼,对她太好了不成?都敢欺到他头上来。“回去多扎半个时辰马步。”他在小孙女的哀号声中,一口饮尽杯中的茶,姿势清雅地放下茶盏。
虽然家里的人都习惯称作蓝家别院,但府邸正门上的匾额,却题着四个大字:弘越伯府。沆洲去京畿几百里,品阶正一品的弘越伯,居然将府院建在此处,着实叫人匪夷所思。照常理而言,逢年过节,受封的爵爷们应当入殿参圣,但云游四方的蓝玹叡会做这种事?薪俸照领,但要他老人家千里迢迢去给京里那个皇帝磕头,根本就是妄想。
蓝凌霜一直想不透,为何分明是江湖中人的蓝玹叡会是个伯爵,还身无官职坐领干薪,成天四处闲晃,一副空得要死的样子。天下哪有这等美事!蓝家和皇室是何种关系?蓝凌霜知道绝不简单,但大人对此从未提及,她小小年纪也不便一问究竟。只是顶着蓝府的光环,在街上走还真有高人一等的感觉,她果然很快就被同化了?
蓝府虽远离权力中心,但蓝毅远四处经商名满天下,只要拿着蓝家令牌到京畿外的九个州郡,任一州都有蓝家的商行。不过这也许也说明了蓝家为何未入朝为官。
林掌柜回来了,身后跟着提托盘的店小二。林掌柜在他们面前放下一只竹蒸笼,掀开盖子,白茫茫的水气直往上窜,小巧精致的汤包出现在眼前。他又从店小二手中端过饺子、馅饼、两碗小米粥,再放下一只装糖的瓷碗,然后恭敬地说道:“菜都上齐了,天凉,还请两位赶紧享用。”语罢,携着店小二退下。
蓝凌霜举箸伸进蒸笼内就要夹,蓝玹叡却轻轻拨开她的手,说道:“别急。”他夹起一颗汤包放进小碟子里,用筷子在上面划开一条缝,端起碟子凑近嘴边吹了吹,这才放到蓝凌霜面前,柔声说道:“可以了,吃吧!”
爷爷真是个好人!凌霜小姑娘笑瞇了眼。“爷爷喂我吃。”她得寸进尺地要求道。
懒鬼。蓝老爷子忍下敲小姑娘头的冲动,夹起汤包喂进蓝凌霜嘴里,看着她咀嚼吞咽,喝掉碟子里的汤汁。他拉过装馅饼的盘子,分了一小块细心吹凉,送进蓝凌霜嘴里。小口小口,就像喂雏鸟一样,慢慢喂她吃下三颗汤包、两颗水饺和五分之二块馅饼,蓝凌霜摇头不要了,他才开始用早餐。
蓝凌霜将白糖舀进粥里,眼睛看着对面的男子。虽然心里总是老爷子老爷子的叫,但蓝玹叡还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比起他那个文秀清俊的书生型儿子,蓝玹叡就像苍缈迷离的山岚,幽雅冷冽,隽逸绝尘,彷佛没人能够留住他,不知道当年奶奶如何获得他的芳心。蓝家老太太据说很早就过世了,凌霜对她完全不熟悉。
小米粥煮得很稠很绵密,趁热喝下去相当暖胃,但凌霜小姑娘努力半碗便宣告阵亡。蓝玹叡望着她轻笑,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替她擦去嘴边的油光,继续优雅地进食。蓝凌霜看看楼外纷飞的雪花,再看看祖父,感到异常满足。
“吃饱了?去付账。”蓝玹叡发觉孙女灼热的眼神,不禁感到好笑,从腰际解下钱袋,放到蓝凌霜面前。
蓝凌霜接过,对爷爷扮了个鬼脸,跳下椅子向楼下跑去,一蹦三阶地下了楼。楼下用餐的客人瞧着一个样貌精致的娃娃下来,都被吸引住目光。
“这是谁家的娃儿?长得可真俊。”一个黑衣大汉问道。
“嘘!蓝府小小姐的名号是你能提及的么?”已经得知小姑娘身分的店小二斥责道。黑衣大汉却不生气,目光炯炯地看着蓝凌霜。
“唉呀!您用完餐了啊?”林掌柜听到前方嚷嚷,从店后出来,堆着笑脸问:“还满意吗?”
“还可以。”蓝凌霜浅浅一笑,那眉眼明丽清澈,晃亮众人眼睛。只听小姑娘以超乎年龄的沉稳问道:“总共多少钱?爷爷让我来付账。”
“唉唉!小小姐大驾光临是小店的荣幸。怎能要您银钱?”林老板眼瞧大人不在,见小姑娘实在是可爱异常,忍不住蹲下来冲着她呵呵笑。
“这可不行,爷爷知道了要说我的。”蓝凌霜解开钱袋上的系绳,从里面取出一个银角子,递给林掌柜说:“喏!这个给你,多的算是赏钱。你们的馅饼和汤包做的不错。”
林掌柜惊喜地接过,笑得更开怀了,“小小姐一夸奖,店里似乎整个亮起来。真是蓬荜生辉啊!还希望您多多光顾。”
蓝凌霜点点头,转身准备上楼去。
“溟玥山庄那个蓝家?”问话的是那名一直打量她的黑衣男子,他在小姑娘经过时出声问道。
“请问您是?”蓝凌霜反问,同时心中一紧,弘越伯府名满天下,一般人却鲜少将它与溟玥山庄连在一起,这家伙是江湖人。
“无名小卒,便是说了,小小姐也应当不识。”黑衣男子答道,态度倒是恭谨。
这话要说对却也不完全。蓝凌霜常听蓝玹叡提及江湖上的门派,彼此间的恩怨情仇倒也知道个□□,老爷子还会演示各家招式,只要不是太冷门的功夫,她应当识得。不过,这家伙是谁,关她什么事?小小年纪,她就该好好享受童年,什么麻烦事儿,还是别管为妙。
“既然如此,失陪了。”蓝凌霜淡淡说了句,举步便要上楼。
“等等……”男子还想唤住她,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霜儿,付好帐了?”楼上缓缓走下一人,正蓝玹叡是也。
“爷爷。”蓝凌霜见到老爷子,高兴地扑过去,被蓝玹叡用大氅裹住,一手兜进怀里。
“既然这样,我们走吧!”蓝玹叡抱着她大步走出酒楼,完全不看周围敬畏的眼神。
那名黑衣男子收回目光,端起一碗烈酒,仰头大口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