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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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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消散,天地刹那间明朗。
掉落远处的油纸伞飞到沧昱手上,他捏着宋青河的后颈与他一同困在伞下。后颈上的手微凉,宋青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感觉到这只手在微微发抖。
对面的人一言不发,将手中的伞握进宋青河手中,宋青河怔了一怔,抬起头。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了他缚着布条的眼角。
“为什么要这样糟践自己?”他的声音里似乎有痛苦,但旋即一闪而逝,依旧是凌厉而讥讽的声音,低低道,“宋青河,你以为这样就会开罪了吗?你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吗?”
“罪?”宋青河一怔,细细回想为鬼的几百年,自认为并没有犯过什么伤天害理的罪过,天下厉鬼万千,杀人取心者万千,他不过其中一个,若这是罪,又为何单单只追究他一个,况且还让这么一尊大仙来追究他,一尊他不认识的,口口声声说不会原谅他的大仙。
问题是,他又何时说过要求他的原谅?
宋青河云里雾里,十分肉痛。恍惚间蓦然记起了什么,似捉住一根稻草般,粲然笑道:“慢着,大仙,你肯定是找错人了!你要找的是犯过大罪的宋青河,而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位。”
沧昱皱眉道:“你说什么?”
宋青河极诚恳地道:“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原先不叫宋青河,我原先的名字,是柳文彦!”
沧昱犹疑地望了宋青河一眼,却是不怎么相信他的话:“柳文彦……?”默默重复了一遍,却见宋青河头点得甚勤快,道:“是了是了,柳文彦。”
宋青河五百多年的鬼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生前该有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早已忘了个大概。据宋青河回忆,他初为厉鬼之时是有记忆的,但那大抵是段不好的过往,似乎让他痛过,心殇过,以至于一百年后一觉醒来,竟失忆了,甚至连自己为什么没有了眼睛也记不起来。只知道自己成了鬼,只知道自己有个名字,叫柳文彦。
他以柳文彦这个名字在地府里又活了将近三百年,三百年里虽然有一群厉鬼大哥大姐们可怜他保护他,但他仍旧在逍遥的生活里尝出了一丝不甘,一丝不解,他想要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想要知道自己怎么死了,更想要知道自己的眼睛怎么没了。
他去找过淮冥,淮冥是地府的鬼君,三生石、黄泉路、奈何桥、无数的魑魅魍魉和那十万冉冉绽放的曼珠沙华,都归属于淮冥。按理,他也属于淮冥。
宋青河忘了自己是怎么与淮冥成为知交的,他只道淮冥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不是个坏人,但也决不是个好人,生就一副俊美的桃花相,眼尾处却勾勒尽尘世间的红与黑。
他找淮冥帮忙查一下他的生前,淮冥座下的判官翻遍了生死簿,也没找到有关于柳文彦的生平。
淮冥与判官面面相觑,随后挑了眉眼朝他笑道:“文彦,你越来越让本君好奇了。”
后来他才在奈何桥边见到了鬼姬,而她告诉自己,他叫宋青河,只要他能替她凑齐五千条生魂,她便可还他一双眼睛。
于是便有了如今这般。
“不可能。”沧昱微微失神,“你怎么可能忘了我。”
“……大仙你怎的就是不信我的话呢?”
宋青河见他失神,连忙握紧伞柄后退几步,与沧昱隔开遥遥几步,略无奈地喊道:“我真不是你要找的人,大仙,你放过我吧!”
“我不信!”
沧昱突然低呵一声,吓得宋青河下意识又要向后退。这时他不知,沧昱却是深深地将他看了一眼,下一刻宽大的衣袍一甩整个人竟霍然消失。
毫不知情的宋青河仍旧紧握油纸伞哆哆嗦嗦站在原地,以为自己五百年的鬼生即将要走到了头。此时此刻他不禁开始回顾自己这一生,觉得自己忒没出息,不禁在地府里经常惹祸,让那些鬼大哥鬼大姐们给自己收拾烂摊子,到了凡尘还这么效率低下,一百年了还没凑齐五千条生魂……他委屈巴巴地抿了抿嘴,觉得既然逃不过,还不如临死的时候凛然一些,帅气一些。于是他挺起胸脯,英勇不屈地喊道:“来吧,来灭了我罢!”
然,宋青河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只有一只乌鸦嘎嘎嘎地飞过。
又过了半晌,宋青河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得救了……”
这个人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虽没有伤到宋青河性命,却在他的心上给他添上一笔极大的不安,于是他连今天的“猎物”都不管了,直接往百页城的西南边跑去。
而这个让宋青河极度不安的人,此时却捏了一个瞬离诀,来到了生长着十万猩红彼岸花的阴间地府。
沧昱来到地府,直抵鬼君淮冥的司魂司。
未等鬼吏去报,便径直推开司魂司大门闯了进去。鬼君淮冥君正卧在正殿内的一席软藤之上,见沧昱黑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便支起手来慵懒地笑了一声:“几百年未见,沧昱神君还是如此真性情。这样不拘小节,本君甚为喜欢。”
沧昱抬眸,静静道:“同是活了万万岁的人,我也不想与你客套,我今日如此匆忙,是为急事,淮冥,我需要你帮忙,为我寻一人。”
“寻人?寻人这事可不归我司魂司管呀。”淮冥坐了起来,长发如瀑般披在鸦青色锦服之上,桃花眼微微弯起:“我这里是管什么的,你沧昱神君岂是不知?”
沧昱的脸色黯淡得几乎看不出情绪,冷冷道:“我就是来寻一个死人的。”
“哦?”淮冥道,“寻一个死人作什么?”
沧昱默了一默,道:“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要知道他的生平……我不知道的一切。”
淮冥好奇地挑了挑眉目:“你要找的是谁?”
沧昱道:“宋青河。”
“……”
淮冥缓缓地掐指捏了一个决,判官手中的生死簿立时飞到他眼前,纸张在空中快速地翻飞,几乎眨眼之间,生死簿便合起,重新回到判官手中。
“如何?”沧昱焦急地问道。
淮冥收回手,道:“生死簿里并未有此人。”
沧昱道:“是不是你哪里疏忽了?”
淮冥笑道:“司魂司的鬼君淮冥何时曾出过差错!沧昱,兴许是你记错了名字罢。”
沧昱不说话,良久,才犹豫道:“那你再查查……柳文彦。”
听到这三个字,鬼君淮冥怔了一怔。
“文彦?”他坐直身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沧昱,忽而蓦地笑开,“你要查的是他么,可惜,我帮不了你。”
沧昱目光锐利地瞥向淮冥:“你认识他?”
淮冥道:“是啊,试问这地府万万亡魂鬼怪我哪一个不认识?倒是你,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神君,何以去探究一个无名小鬼的生平?”
“这你就不要问了。”沧昱皱了皱眉,“方才,你为何说你帮不了?”
淮冥看了他一眼,眯起眼幽幽道:“你也见到了,生死簿里并未有他的记载。而我司魂司从不会有疏漏之嫌,那么除了这个理由,六界之内能不被我司魂司记录在册的就只有两种存在,一是魔,一是仙。”他勾起嘴角甚感兴趣地笑了一笑,“这小鬼头不在我司魂司管辖范围内,查不出因果,沧昱,对于此你知道些什么?既然你认识他,那这小鬼头……他曾是哪个仙吗?”
沧昱默然,并没有回答他,直接冷着一张脸离开了司魂司。
淮冥看着身影消失时卷起的几片猩红的曼珠沙华花瓣,无奈地挑了挑眉毛,一双桃花眼幽潭般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