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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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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很怀念那段时光,那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很繁华,我们平静而幸福地活着,威廉永远是那个淘气的小绅士,乔永远是那个正正经经的少年。那时候机械施公会就在街口转角,女王的城堡隐没在伦敦的大雾,叮当作响的马车走过狭窄的街道,重重叠叠的烟囱里有白色的蒸汽……那时候,乔和威廉都还是少年,那之后的日子,再也回不到从前。
——《盛世伦敦》卷首语
代表着海洋的暖风拂过毛毯般厚实的草地,惊扰了几只悠闲吃草的奶牛,旁边高高耸立的风车正在缓缓地转动。牧牛的人压低了一下帽檐,看着草浪翻滚着卷到小土丘的另一头。
几十公里外,维多利亚女王缓缓地走上王座,她银白色的王冠上缀着宝石金银,她的华丽的巨大的裙摆拂过宫殿前的红毯,紧身胸衣衬托出来她身姿的曼妙,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在一片珠光宝气中更显地耀眼。她接过女仆递上来的王杖,上面最新鲜的花朵还含着露水,最闪亮的金银相碰相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维多利亚女王眯起眼睛,看着远处沉浸在蒸汽中的伦敦城,大本钟第一轮报时后的蒸汽还没有消散,她嘴唇轻轻颤动:
“上帝把这个国家交到了我的手中,它必将成为一个帝国!”
蒸汽乐器齐奏,白雾冲天而起。
这一切和远在几十公里外北英格兰的乔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乔蹑手蹑脚地打开红木雕刻的窗子,借着自己小小的身体爬到了书房里,吓得周围的灌木发出奇怪的响声。
只有借着今天埃文斯先生外出的机会,自己才有机会潜入书房,偷出几本书来。
乔明白时间宝贵,刚落地的疼痛并没有怎么阻挡他的脚步,他咬着牙嘶了一声,就爬起来,费力地搬起埃文斯先生坐的那个凳子,放到书架前。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玻璃摔碎的声音。
“真是的,怎么这样!”乔全身颤抖了一下,他一听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就知道又是埃文斯夫人那个斤斤计较的女人在为难自己的母亲了。
乔的母亲是个女仆,在埃文斯家里打工,每天太阳还没有越过低矮山丘的草甸的时候,她就会穿上厚实而臃肿的女仆装,匆匆来给埃文斯一家准备早餐。乔的家离这座宅子不算太远,母亲要是来得及,有的时候还会在乔的床头讲一些感觉离现实生活很遥远的故事。父亲倒是觉得没什么,他是个机械护理师,全身都笼罩在一股浓厚的铁锈味中,这个职业在伦敦可是抢手货,可是在这个除了牧牛人就是牧羊人的边远牧场,除了埃文斯一家就没有其他的顾客了。
“不就是撞了一下吗?怎么就把牛奶瓶给摔了?”埃文斯夫人平时也不算爱说话,只是一说话来就坚决不会饶人,说完后也总会拖上一两个无关人士。
乔的邻居约瑟夫的父亲和远在天边的下议院总是逃不掉。
乔没心思想这么多了,他无时无刻不注意着,这个宅子里那个神秘的小主人,那个小王子从来不和附近的孩子玩,只是偶尔可以听见宅子里传来深带伦敦口音的英语。乔偶尔会驻足听一会儿,那个声音就带着树上的鸟鸣和远处淡淡的牛哞声,成了乔这半年来早上的期待,就像是醒来摆在床头的热牛奶一样。
过了一会儿,乔慌手慌脚地拿起几本厚书《蒸汽机基础》《机械齿轮入门》等,那几本书让他小小的臂弯显得更小了,整个人显得摇摇欲坠。
然后,门开了。
一道亮光闪进来,那个比自己高出一点点的影子暴露在闪亮的晨光中,显得神圣无比。
乔用手挡了一下眼睛,然后,随着手中的书一起,从凳子上摔了下来。然后看到了天花板上五彩缤纷的条纹。
“威廉?”
“啊!没事,妈,你今天的葡萄酒还没喝,你去酒窖里看看。”那个小王子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话,顺便把门给关上了。
“小心点,宝贝!”
乔怀疑埃文斯夫人有两个人格。
外面传来了埃文斯夫人吩咐女仆拿酒的声音。
乔刚刚摔地七荤八素,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起来,想着反正被发现,站着死不如躺着死。
“喂,地板上凉,起来吧。”威廉的脸一下子出现在乔的眼前,他挑着眉毛,嘴唇微微翘着,就像是刚刚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淡淡的金色头发整齐地梳在他的头上,白嫩的皮肤,闪亮的眼睛,可知道这个孩子长大后恐怕是花见花随,不知道有多少貌美如花的莺燕要拜倒在他的燕尾服下。
乔一回神,突然抬起上半身,他们两个的额头直接狠狠地撞了一下。
“啊!”威廉退后几步,揉着额头,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挤出来了一点泪水。他传来几声低低的哭声。
乔开始在安慰他和抱着书逃之夭夭之间摇摆不定。不过想到刚才威廉帮助自己躲过了埃文斯夫人,他还是放下书,走到威廉的面前。
“你没事吧。”
“有事有事!”威廉居然真的开始流泪了。
“那……”
“你亲我一口。”
“嗯?”
“妈——”威廉破开嗓子大叫。
然后走投无路的乔只好拿自己的嘴堵上了威廉的嘴……
乔对于吻这种东西没有丝毫概念,除了心里想着这少年的嘴好软和不知道他嘴脏不脏外,他什么都没想。他的沉迷机械的父亲和早出晚归的母亲什么都没有给他说过。
威廉就像是堵住了管道的蒸汽机一样,瞬间就不哭了,脸上的泪痕也瞬间被他擦干净,脸上还有这兴奋的红光。
乔觉得自己一定被骗了。
“那个,你亲脸也行的……”威廉指了指自己胖嘟嘟的小脸。
我都亲了嘴了,你还要咋样!乔有些愤怒地转身,准备把那几本书捡起来。
“妈——”威廉又喊了起来。
介于埃文斯夫人那个凶样,乔只好急匆匆地回去狠狠地在威廉的脸上亲了一下。
“那个,我只是想说让她别进来。”威廉一脸委屈,但是眼睛里一跳一跳的闪光,是完全遮盖不住的。
乔开始纠结要不要杀人灭口了。
约瑟夫在外面吹了一口口哨,询问乔是不是应该撤退了,乔没好气地回了一声,转过身时威廉已经把他选的书整理好放在了桌子上。
威廉含情脉脉地看着乔。
乔一时间决定坚决不来这个破宅子里了。
乔翻身出了书房,威廉兴冲冲地跑到窗子边,冲着乔大喊了一声:“欢迎再来!”
“再来个鬼!”乔边跑边小声嘟囔着。
“乔,你说脏话了。”圆滚滚的约瑟夫在一旁跟着乔跑,怀里抱着乔偷来的书。约瑟夫跑起来就像是一个翻滚的肉丸,而和他同龄的乔瘦地像个竹竿,乔一直想知道约瑟夫的父亲是怎么把他养成这样的。
“你再说话,我爸的那儿的机油又少了,你信不信……”
话还没有说完,约瑟夫就疯狂地摇头。乔知道周围的孩子都用过冬没油就用你的话吓吓约瑟夫,其实约瑟夫也没有多在意,直到那天乔家里刚好没油时,自己正为蒸汽机发疯的父亲绿油油地盯了约瑟夫一眼。
回到家里,乔看着坐在锅炉旁的父亲,他的侧脸被红光照的发亮,鼻尖上还有着密密的汗珠。
“父亲,你什么时候……”乔把书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他的父亲贝克·戴维斯轻轻看了一眼,就别过了头去。
“我不会教你,你要学,就自己去看吧。”
乔摇了摇头,威廉的眼睛一下子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正在用那欠打得不能再欠打的语气说:“你亲我一口。”乔打了一个寒战。
就因为这个寒战,乔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都没有再去那个宅子底下听威廉早读了。
直到第八天,埃文斯先生回到了家里,威廉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求父亲给他找一个陪读,不知道是因为埃文斯先生觉得孩子要和别人多交流,还是威廉哭起来实在是惊天动地,他居然同意了这个决定。
当埃文斯先生询问谁可以当威廉小朋友的陪读的时候,威廉把眼睛一弯,十分好奇地说:“我记得汉娜阿姨家,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孩子……”
正在给埃文斯夫人倒酒的汉娜女仆颤抖了一下,差点把酒洒在外面,迎来了埃文斯夫人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于是,聪明而机智的乔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故意在埃文斯先生见他的时候表现地木纳,就差没说一句我是个很笨的人,担当不了如此重托。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家子脑子里是不是都是蒸汽机,埃文斯先生当场拍板,决定让乔成为威廉的陪读,然后两父子就一起欢呼开了。
早知道这样,乔一定当场把埃文斯夫人最爱的那瓶葡萄酒给砸了。
然后每天早上在二楼的书房里,就可以听到威廉兴奋的读书声,和乔隔三差五的叹息声。
乔慢慢地觉得无所谓了,他就慢慢地看着他拿回来的基本蒸汽机和机械入门教材,有不懂的词就拿去问威廉,威廉懂得特别多,几乎所有词他都认识,让乔狠狠地羡慕了一把,然后就在威廉提出报酬的时候,乔还是要使劲克制才可以压住掐死威廉的冲动。
那几本教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自己父亲贝克的笔记,看来那个父亲说着不教,还是怕孩子学的不对。虽然乔给父亲说了这是他从埃文斯家借来的书,但是父亲依然给它改地面目全非。
于是想着是不是像这样批注别人的书籍就会被赶回家的乔,偷偷地把书给了埃文斯先生,然后发现他对这些批注赞不绝口,更坚定了让乔给威廉陪读的想法。
乔早上有的时候就会回忆起和约瑟夫一起在草原上撒欢,追着牛羊奔跑的情景,然后就会想到为什么那么好动的约瑟夫那么胖的问题上。
乔那天又开始思考齿轮大小和计时关系的时候,威廉就看着他的手发神。
乔的手一定是威廉看过最好看的手,手指纤长,线条柔和,皮肤白皙,当早晨的阳光初次光临这间小小的书房的时候,会在乔的手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阴影处又是神秘的紫色,就像是一幅艺术品。
乔的手遗传了他的父亲,修长而有力,很多年前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听人说:像他的和父亲的手,就是天生的机械师。
威廉看着乔的侧颜,少年思考起来的神情,专注而有些严肃,脸上的纤毛和漂浮着的灰尘一样在晨光里发亮。威廉放下手中的课本,亲了乔一下。
乔本来就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被没来由地一亲,整个人就呆在那里了。等他已经做好杀人灭口准备的时候,他看见威廉的侧脸。
威廉竟然脸红了。
那个脸皮比锅炉壁还厚的威廉脸红了!
威廉瞟了一眼乔,竟然大声朗读起来:“‘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感觉到爱情正是这样一种东西。’”
威廉纯正的伦敦口音,外加上声情并茂的表演,这句话里居然真有了表白的韵味。相信莎士比亚自己也会找回初恋的味道。
真不知道威廉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怎么读出这样的感觉。
乔还在思考上面那个问题,就一下被威廉扑倒,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威廉还眼疾手快地把自己的胳膊垫在了乔的头下面。
乔还是决定把未来的朗读大师扼杀在摇篮里。
不过,乔万万没有想到威廉就那么趴在自己的胸口上,蹭这自己的粗布衣服,闭着眼睛一脸幸福地说:“朱丽叶,你真好。”
乔终于认命了。
三年一瞬间就过去了。
埃文斯先生还是经常不在家,甚至有的时候一两个月都不会回家,但是他总觉得无论自己隔多久回来,二楼书房的那两个少年一天一个样,两个人就像是较上劲了一样,身高上分毫不差,你长多少,我第二天就去约瑟夫胖子家里喝鲜牛奶长过你。
三年里,威廉的脸部线条更加硬朗了,眉眼也深邃起来,每次穿上他的小燕尾服,就是活脱脱一个贵族公子。而乔也变化挺大,他本来就好看的面孔这三年长得格外英俊,眼里闪烁着火光,里面就像是有一座随时会喷发出智慧的火山。
不过,自从乔被威廉绑着穿了几次女装后,威廉专业鉴定乔穿女装更好看,因为那对所有女性来说痛苦无比的紧身胸衣,对他来说就是彰显他纤细腰肢的完美服饰。
因为这个鉴定,乔用生病的理由请了三天假,最后在威廉跑去操场上找叼着草根的乔时,被乔和约瑟夫一起狠狠地修理了一顿。
乔这三年几乎看完了一二楼书房里所有关于机械的书籍,在父亲的笔记下也懂得七七八八,但是父亲却没有教他制作大型机械和蒸汽锅炉的方法,只是教会了他制作一种机械发条木鸟。
威廉这三年看的书突然有些杂起来,政治军事的书他也开始涉猎,不过他好像还是特别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时不时就读上两句,然后一脸羞涩地,语气暖暖地,眼神脉脉地叫上乔一句:“朱丽叶。”
乔瞬间头皮发麻,然后偷偷告诉自己的母亲,威廉最喜欢胡萝卜的消息。
威廉每回看到自己盘子里里一大堆胡萝卜丁,心里就一片恶寒。
抛开这些不说,总的来说,这三年这两个人还算是相安无事。
埃文斯先生回到宅邸里时,欣慰地看见威廉正在教乔贵族礼仪。
“嗯……我想想。”威廉用手抚着下巴,“我来检查一下最近的结果。”
乔一脸不屑。
“接吻礼。”
然后一脑袋黑线的埃文斯先生就看见乔毫无芥蒂地用自己的嘴狠狠地亲了一口自己的儿子。
自己的儿子一脸满足,看着乔的眼神炽热得发亮。
“吻手礼。”
埃文斯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安慰自己,就看见乔矜持地伸出自己的手,自己的儿子还是一脸满足,嘴里还说着:“再伸出来一点。”
直到最后,埃文斯先生看见乔帮自己把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儿子揍了一顿后,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
埃文斯先生摇摇头,把那些念头抛出脑海,召集了全家人宣布了他们将离开这个住了三年半的宅邸的消息。
于是威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乔绑了出来,指了指自己的箱子,眼神里说着:“我就带一样行李。”
乔开始计算自己的脚可不可以踢翻离自己最近的花瓶。
没想到的是,埃文斯先生慢慢地走过来,在他的面前蹲下,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乔的头发有点淡淡的红色,这应该是遗传了他的母亲汉斯女士。
汉斯女士这三年看着这两个小家伙打打闹闹,就像是看惯了大风大雨一般,风平浪静地在一边收拾餐桌。
不过她也注意到了自己主人的变化,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埃文斯夫人已经去请点行礼李了,其实她就是在清算酒窖里还有多少葡萄酒,什么时候运回伦敦,还有这个女仆会不会偷喝自己的酒的问题。
“想……去伦敦吗?”埃文斯先生用他碧蓝的眼瞳看着乔,威廉也有这么一双眼睛,深邃而美丽,像是装了无尽的大海。
“伦敦有蒸汽飞船,火车,还有街上成群结队的蒸汽马车,一天会报四次时的蒸汽大钟,还有教堂里的最精密的蒸汽乐器,还有成群结队的富家小姐……”
“够了!”贝克突然打开房门进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贝克喘息了几下,尽量平静地说:“帕尔蒂,你带回来的蒸汽马车我修好了,够你跑到最近的火车站。”
乔知道埃文斯先生有钱有势,所以被父亲这样的语气和直呼他的名字有些吃惊。
埃文斯先生笑笑:“他迟早地出去,他天生就应该去那里。汉娜女士,麻烦你以后帮我我们做一下宅子的保洁了。”说着,他用自己的手杖轻轻敲打着木地板,走了出去。
汉娜走过去,在贝克的背上轻轻抚摸,低声说着什么,贝克握着她的手,轻轻蹭着她的发梢。
乔居然有一点想哭,他看见父亲那么温柔的眼神,就感觉自己的发梢也被轻轻蹭着一样。
然后红着眼睛的乔,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你要蹭到什么时候!”
威廉见乔也没有推开自己,就顺势瘫软到乔的身上,乔眼神很厌恶,但是身体很诚实地接住了威廉。威廉靠在他的肩上:“朱丽叶,朱丽叶……”
乔想着反正以后不太会见到了,就低低地回答了一声威廉:“罗密欧。”
威廉全身一颤,泪眼朦胧地看着乔,狠狠地亲了一口乔,把泪水擦地乔满脸都是:“朱丽叶,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乔心想:我忍。
于是在威廉昏天黑地的哭声中,埃文斯一家坐上了那架白色的马车。马车嗡鸣一声,两边的气管向上排出一排蒸汽。
贝克轻轻拍了一下乔:“回家,我教给你东西了。”
乔并没有多少兴奋,既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又像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堵在了自己的心头,难以排解。
威廉靠在车窗上,埃文斯夫人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两个人一起听埃文斯先生说起伦敦的趣事和坏事。威廉根本无心听他说,就呆呆地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草场。
突然,一只机械木鸟停在了车窗前。
“朱丽叶……”威廉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