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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十七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


  •   【万历四十七年春·回春堂】

      钱塘门外的宗氏回春堂,是个专为妇人、小儿看诊的医馆,医馆主人是那“鲍仙姑”的同胞妹妹。虽是姊妹,但因年龄悬殊太大,不熟悉宗家内情的人,常以为这是一对母女,由此与那“鲍仙姑”闹了许多不快。
      因这仙姑性情乖僻,虽已三十五六,却至今未曾婚配。又因人们皆称她为“鲍仙姑”,倒不曾有人记起她的本名了。她常年只与草木药材为伍,并不坐堂看诊,非是熟人引见,她难得看一次病人。因此,医馆内的一切事务,皆是其妹宗琼华在打理。
      这妹妹虽年方十八,没有姊姊那般大的名气,但医术并不弱。何况她们那父亲进京供职前,便将悉心调-教的两名徒弟留在医馆帮衬,也不至于让这年纪轻轻的女儿家手忙脚乱。

      车马载着魏书婷与罗衡在医馆门前停住后,夜幕初垂的医馆大门早已关闭,那小童便引着两人从侧门而入。
      这医馆前店后屋,是个简单的二进院落,布局并不复杂。
      鲍仙姑的屋子位于二进院落的深处,相当僻静幽深。屋前草木繁盛,花香浓密,只有一条几乎被繁密花草掩盖的青砖甬道通往屋前。
      今夜无星无月,夜幕下的这间深院小屋,亲临其间,恍然有一股凄凉之感。

      那小童擒了一盏灯来,将两人引至那排燃着灯火的屋子前,轻扣门环,声音轻轻:“大姊姊,病人带来了。”
      不多时,里面传来一道年轻悦耳的声音,说:“请进来吧。”
      魏书婷本有些紧张不安,乍听到这如清风般舒心悦耳的声音,倒有些怀疑罗衡在车上同自己说的那些有关仙姑的话了。

      她随着小童的指引缓缓步入室内,顿觉室中香气袭人,令人心旷神怡。这香不同于她在家调制的或在市面上见到的香,又不似浓郁的药香,像是混合了药香与草木花香的香气。
      在这香气弥漫中,鲍仙姑便端然坐于一张黄花梨罗汉床上,那床上的小茶几上已烹制了清香四溢的茶水。
      魏书婷惊讶于这位仙姑的年轻貌美,对于罗衡所说的这人“上了年纪,脾气不大好”的话反倒不以为意了。
      她在小童的引领下,上前拜见了仙姑;仙姑朝她颔首示意:“坐下先喝口茶吧。”
      随后,仙姑那双风情万千的美目又转向了罗衡,不热不冷地朝他笑了笑,说:“请你也坐下。”
      很快,那小童便为罗衡搬了一张杌子,请他坐下,然后退了出去。

      茶过三巡,仙姑也并不寒暄客套,直入正题:“茶喝过了,就请这位姐儿坦诚相待,摘下面纱吧。”
      魏书婷记得罗衡的叮嘱,未多加犹豫,便摘下了脸上的面纱。目光瞟到罗衡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自己,她顿时安心了不少。
      对面,仙姑伸出长袖里那双莹白细腻的手,缓缓抬起她的脸,一手轻扶着她的下巴,一手轻轻按压着她脸上的抓痕,淡声问:“什么感觉?”
      魏书婷老老实实答道:“很疼,还有些发痒发热。”
      仙姑笑道:“疼是正常的,发痒发热便是伤口里的毒未清除干净——你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脸么?”
      魏书婷摇头。她可不敢看自己这张丑陋骇人的脸。

      仙姑笑了,松了手,从茶几下摸出一枚铜镜举到她眼前,低声笑着说:“请你抬头看看自己这张脸吧。看过之后,你便会发现你及你的家人有多愚蠢了。用猫脑解猫毒,你家人不觉着离谱么?若是被人咬了,是不是得杀了那个人,取出那个人的脑子来解毒?替你疗毒的那大夫与你家人怕不是猪脑子吧?”
      魏书婷莫名其妙被她骂了,且还骂了她家人,骂得又这样难听,她下意识便想要出言反驳;却是一旁罗衡忙向她使眼色,转头笑着问那鲍仙姑:“您犯不着对那些猪脑子的人生气,且看看她这张脸还有救没救?”
      仙姑慢条斯理地说:“猪脑子大夫也不是全无用处的,他之后开的那些清理毒素的方子还是有些用处的,只是治标不治本。好在毒素尚未扩散至心脉,不然,这年纪轻轻的姐儿便要魂归九天了,你又少了一位知心知意的好女伴。”

      罗衡听她说话果然不中听,此时却又不能同她理论,只是嘿然不语。他只希望,魏书婷不要将这些话听进了心里。

      仙姑说话虽不中听,可替魏书婷看视伤口时,却是十分谨慎认真。
      她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灯火下烫了烫,也不事先与魏书婷说一声,直接用那根针挑开她脸上的伤口,疼得魏书婷眼泪翻涌。
      “你别哭,”仙姑不动声色地瞅着她,说,“我最讨厌别人哭。哭得我心烦了,你的伤,我便就此撒手了。”
      听闻,魏书婷只得竭力忍住泪水,张嘴咬住了自己的衣袖,强忍着不让自己痛得哭叫出来。
      她只感觉那微微发烫的银针将她脸上的伤痕一道道挑开,却不知仙姑为何要这样做。
      疼痛几乎让她晕过去,却又时刻挑动着她的神经,让她异常清醒。
      紧握成拳的左手忽被一只温软宽厚的手掌包裹住,那只手一点点掰开她握得发白的手指,将她的手掌牢牢地握住了。
      泪花闪烁中,她瞥见罗衡在朝自己笑,鼓励道:“仙姑在放毒,你且忍一忍,很快就好了,莫怕!”
      魏书婷仿佛从他这里获得了某种力量,竟不觉得脸上的疼痛不可忍受了。她如今的注意力,已有一半被手心里的那只手攥住了。

      除却父亲与哥哥,她是头一回与毫不相干的男子这样肌肤相亲,黏黏的,湿湿的,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讨厌。

      她的脸上有血在淌,仙姑递给罗衡一方散发着草药香的热帕子,吩咐道:“替她擦擦脸上的血,当心些,莫碰到伤口了。我去给她配药。”
      罗衡忙不迭地接了过来,正要松开握着魏书婷的那只手,魏书婷却死死抓着不放,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罗衡笑道:“我很不想松开,可我得替你擦脸上的血,一只手忙不过来。”
      闻言,魏书婷倏地红了脸,默默无言地松开了手掌。

      “还疼得厉害么?”罗衡小心温柔地替她擦拭着伤口处不断溢出的血,轻声说,“仙姑如今不在这里了,你可趁她回来前哭一哭。”
      魏书婷怒笑道:“我才不哭呢!”
      “好,不哭不哭!”她一笑,脸上的伤口便更疼了,血也流得更密更多,慌得罗衡连声道,“你不哭,也不要笑,也不要同我说话,就这样乖乖躺着吧。”
      他似骤然发现她一直躺在硬邦邦的罗汉床上一般,斟酌片刻,道:“仙姑不会待病人,连个枕头床褥也不为你准备,就让你这样躺着呢!我的金鳞小友,若你不嫌弃,我倒愿做你的枕头,赏脸否?”

      魏书婷缓缓摇头,正要说“不可”;罗衡却已将她的头轻轻扶起,坐下之际,又将她的头枕在了他怀里。
      魏书婷羞得要死,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不……不……不能这样……求你……”
      罗衡盯着她满脸的伤口,时不时替她擦拭着脸上溢出的血渍,轻声安抚道:“你不要疏远我、冷落我。我的心也是肉做的,总被你这样对待,会疼的。我总以为这世间男女可以有清白纯洁的爱,可如今连我也……我很愿意以一名世俗男子的身份来爱你……看来你大哥哥说得没错,男女之交,微妙不可言……朋友又何妨做夫妻呢?”
      他叹一口气,垂目看着魏书婷惊慌无措的眼神,抬手轻轻拨弄她额前的秀发,笑着说:“你还小,我也许不该同你说这些,但我很想问你一句——卿若长成,是否愿与我结发共枕?”

      此时,魏书婷的脑子早已一片空白,思绪浑浑沌沌的,开不了口。
      是的,她尚幼,可自从去岁重阳被他挑动心扉后,她便懵懵懂懂晓得些男女之爱与相思之苦了。
      若非碍于世俗眼光,她何尝愿意疏远他、冷淡他?又何尝不愿意这般亲近他?
      可她知道,这样隐秘的爱恋是不为世人所容的。

      良久,她方才低声说:“我想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罗衡道:“这些不过是些世俗流程,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你私心里,单单只看我这个人,而不去管那些俗世规矩,你愿意么?”
      “愿意!”魏书婷不加犹豫地点头,又认真道,“可我……想要‘一生一代一双人’①。”
      “你心眼挺小啊!”罗衡不由笑了,一手摸索到她耳边,两指轻捻她柔软滑腻的耳珠子,“我应你!”
      魏书婷不由心上一喜,打算趁热打铁:“那你从此以后,得与外头那些姑娘断了来往,行么?”
      罗衡眉心微蹙,似有些不喜,想了想,仍是打算为自己辩护:“我不知你从外头听到了怎样的风言风语,但请你相信,我同她们之间非世人谣传的那般,我将她们看作朋友,就像最初同你交往一般。我是清白的!”
      魏书婷却道:“那些都过去了,我愿意信你。”

      两人正如此这般地说着种种情意绵绵的话,鲍仙姑却似算好了时间一般,待两人话已说尽,方才拿着药方,不急不徐地慢慢走了过来。
      见两人亲密而卧,她的眼中浮起一丝谑笑:“罗子意,你将我这儿当成青楼妓馆了么?腻烦了那些涂脂抹粉的老姑娘,又来欺哄深闺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要脸不要脸?”
      继而,鲍仙姑又将手中的方子狠狠地砸了过去:“去前头找琼伢抓药去!”

      这番话虽是在嘲讽罗衡,可听在魏书婷耳里也颇觉刺耳,忙慌慌张张地从罗衡怀里坐起了身,眼睛都不敢看向面前的鲍仙姑。
      罗衡更是觉得无地自容,险险接过那张方子,便扶着魏书婷起了身,道了声谢,迫不及待地牵着魏书婷的手出了屋子。

      前头,宗琼华早已抓好了药,见罗衡牵着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来讨药,她故意不给,而是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竹编食盒来:“帮我跑个腿,替我将这盒吃食送到跨虹桥西畔的万寿堂。你可不准半路上偷吃哦!”
      罗衡道:“我有事,不顺路,你找你医馆的人替你跑腿吧——把药给我。”
      宗琼华瞅一眼蒙着面纱的魏书婷,又对罗衡狡黠一笑:“我替你请动了姊姊,让你得偿所愿,现在请你替我送盒吃的,你也推三阻四的!你送不送?”
      她这样一笑,罗衡便觉大事不妙,哪敢不从,却是不满地嘀咕道:“姓朱的没情没趣的,你看上他哪里了?上赶着进他家的门?”

      宗琼华“啧”他一声,将早已配好的药送到魏书婷跟前,认真叮嘱道:“这是两个方子,一个是水药方的败毒汤,共十二味,水煎,半饥服;一个是丸药方的护心丸,共八味药,最好用上好的蜂蜜同药里的黄蜡煮融,然后将其他七位药研成细末入水……”②
      她细细说了两个药方的服用方式及剂量,哪个先服哪个后服,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又叮嘱,又取出一瓶上好的薄荷油,说:“这个拿来外敷,脖子、手臂涂抹少许即可,伤口不能涂——记住了么?”
      魏书婷苦恼地挠了挠头,笑道:“我记不住。”
      罗衡道:“记不住没事,药方里有写,我也替你记住了。”
      他并不愿在此多留,领着魏书婷便出了回春堂;而回春堂依旧派遣了之前的那位童子驾车送客。

      而经历了医馆那般共话定情后,罗衡对身边这位年幼的姐儿已没了顾忌,送她回赁屋的途中,便一直紧挨着她坐着,随意地同她说着话。
      魏书婷本来极其难为情,可想到自己尚年幼,这人该不会对自己做什么,也便不再推拒他这般过分亲昵的举止了。
      静默中,罗衡忽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不曾唤我的名字呢!是唤我小名‘罗罗’,还是唤我表字‘子意’呢?你选一个吧。”
      魏书婷红了脸,并不回答他,反问他:“那你打算怎样唤我?”
      罗衡笑道:“‘冉冉梢头绿,婷婷花下人。’③,自然是唤你‘婷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十七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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