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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九章 飞龙在楚不见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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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苑为两人生好茶炉子,便与阿宽退至了门外。
屋内,章咏春见萧期面色瞧着确实有恙,难免又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却故作冷淡地道:“你还是去榻上倚着吧。”
这时候,萧期也不敢逞强,更不敢违逆她,老老实实踅步至坐榻边倚着了。
“我口中有些腥苦,能否讨一杯茶水吃?”萧期只觉想吐,不得已出声请求道。
“茶水还未烧热,再等等吧。”章咏春神色淡淡地瞅他一眼,又淡淡地询问了一句,“可吃柿饼?”
萧期点头。
当章咏春将那一碟裹满糖霜的柿饼端至榻边时,他不禁想到了去岁秋日里的秋柿宴。那时,他曾将她比作那秋日枝头上耀眼夺目、不与群芳争的柿子,将其引之为心中至友,却不想终究是他太过自负了。
她是他心中至友,她却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入口的柿饼果肉绵软可口,正是他最爱的甜味。
“女公子想是已从外姑那儿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一块柿饼下吐,萧期便再次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但外姑隐瞒了一些事。”
章咏春不由一惊:“什么事?”
“当年,被宜阳公主偷偷带出宫的是一对双生姊弟,只是姊姊被送到了侯府,养在了侯府女君膝下;弟弟却被送到了武当山的道观里,自幼跟着章侯爷修行。
“因姊姊对天家构不成威胁,太后看在侯府女君的面上,也便放过了姊姊,对弟弟便没这般仁慈了。在追查到弟弟的藏身之处后,太后派了亲信前往武当山,想要秘密谋害弟弟的性命。但那亲信临了却生了恻隐之心,并未取那弟弟的性命,向太后谎称他掉落了悬崖绝无生还的可能,他在不久后却服毒自尽了。
“章侯爷因怕太后起疑,自此便一直将他扮成了个女道童,如此倒也瞒过了太后。后来,先帝病逝,天家登临大宝,天家的江山帝王之位已无人可撼动,太后即便对弟弟的死起过疑心,却也没再放在心上了。
“那些年,章侯爷也无意让他卷入朝中的是非恩怨中,一直对他瞒着自己的身世,却不想他还是从宜阳公主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自此便离开了武当山,成了老楚王身边的一个方士。”
“我还有个阿弟?”章咏春心中一片震惊茫然,“他还活着?”
“活着。”萧期点头,“他是老楚王身边的方士仲长吉。去岁女公子留住楚王府时,许与他见过了。”
老楚王身边的浮屠方士有许多,章咏春不由想到了曾在王府花园里撞见过的方士。但是,那方士看着已有了些年纪,应不是萧期口中的方士仲长吉。
“萧郎君可见过他了?他是何模样?”
萧期摇头苦笑:“他习得了道家的化装术,从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我所见到的‘仲长吉’颇似章侯爷,他应是照着章侯爷的面目年纪化的装。”
“这些年,他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留在楚国,是想要夺位么?”萧期虽并未言明,章咏春却已心知肚明,“你去楚国,应就是为了他吧?楚国内乱后,阿兄是带着他藏起来了么?”
萧期并未否认。
章咏春是个聪慧人,猜得到楚国的内乱少不了眼前这个郎君的谋画布局。
“那便请你将在楚国的谋画好好与我说道说道吧。”她神色肃然地道。
萧期却笑道:“在说与女公子知道前,还得再次向女公子讨杯茶吃。”
章咏春听他声音确已变得干哑,默不作声斟了一杯茶递至他面前,用眼神无声地催促他快些接过去喝下。
然,他却迟迟不接,在她渐渐失去耐性的目光下,倾身俯脸,就着她举杯的手衔住了杯口,轻轻抿了一口茶。
章咏春一霎愣了神,反应过来时,气咻咻地收回了手。若非怕湿了榻上的坐褥衾枕,她便将杯中剩的那半杯热茶朝他脸上泼过去了。
“茶已吃了,那便别磨蹭了。”
“遵命。”
***
赴楚王世子之约前往楚国,萧期方知楚国父子俩不合久矣。
当年,仲长吉自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不顾章侯爷的劝说,毅然跟随宜阳公主下了山。他无心帝王之位,只想杀了徐氏那个恶毒凶残的女人,为母报仇。
只是,那女人远在雒阳,重重宫墙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他寻不到入宫刺杀她的机会。
无计可施之下,仲长吉只能听从宜阳公主的安排,以方士的身份入了楚王府,企图利用老楚王的野心来帮他复仇。入了王府,他如愿取得了老楚王的信任,制造各种祥瑞谶语让老楚王坚信“天龙在楚,四世当兴”的预言。
却不想,老楚王太过迷信谶纬之说,奉行道家的清净无为,对他伪造的祥瑞谶语坚信不疑,一心只想静待天时,不愿大动干戈。为将这老楚王逼入绝境,他不得不将老楚王的阴谋野心泄露了出去,想要以此引起朝廷的忌惮。
他的目的达到了。
朝廷派了使者前来调查老楚王谋逆一事。老楚王若真有野心魄力,就不该再无所作为地静待天时。谁知半路杀出了钱国相那个坏事的,与老楚王一番密谈,这老楚王竟就此称病不见人了。
在他以为老楚王靠不住之际,老楚王的世子竟主动找上了他,几番试探他的身份。
从宜阳公主口中,仲长吉听说过刘和与阿母的过往,观他情状,这世子似还念着与阿母往昔里的旧情,言说他至今也想着要为阿母报仇。
仲长吉最终选择了相信他,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世。
刘和不似他那个老父亲那般谨慎怯弱,对老楚王的野心更是嗤之以鼻。
“长吉你既要为母报仇,何苦委屈自己去依附那个优柔怯弱的老王爷?你本是皇子,承我大汉基业乃名正言顺之事,到那时,徐氏那个毒妇还不是任你处治。”
仲长吉灵台一瞬清明,却仍有些犹疑:“阿叔的意思是……让我篡位么?”
“怎能说是篡位呢?”刘和循循善诱道,“你与那宝座上的天子同为先皇的皇子,他做得天子,你又如何做不得?”
仲长吉却道:“我只想为阿母报仇。报仇之后,再回武当山向舅父请罪,做个闲散的游方道士。”
刘和不想他的心思竟如此简单,不禁冷笑讽刺道:“你舅父将你教得真好!”又故意刺激他道,“你若只想为你阿母报仇,那便等着你阿姊嫁给仇人,为仇人生男育女吧。”
仲长吉却糊涂了:“姑母说我的仇人只有徐知兰那个毒妇,怎还扯上那个萧侍中了?”
刘和道:“宜阳的话,你不可全信。那萧侍中是她为她的女公子相中的夫婿,她自是不想你将萧家人视作仇人。你只需记住,你阿母的死,萧家的人逃不了干系!”说完,遂将当年的宫闱秘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那些事,仲长吉是头回听说,在刘和惋惜悲痛的话语里,他好似亲身经历了一般,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你的仇人不止徐氏那个毒妇,那毒妇的儿子和萧家,皆是你的仇人。你要报仇,只有将那毒妇的儿子所拥有的一切夺回来,你阿母方能在九泉之下安眠,你姊弟二人方能相认团圆。
“长吉,帝王之位本是属于你的。你父皇还在时,便有了废除太子、立你为储君的心思。却不想徐毒妇却先下手了,竟趁你父皇病重之际,想要除掉你与你阿姊。而你还活着的消息一旦传到雒阳,徐毒妇和那宝座上的天子便要对你赶尽杀绝了。
“长吉,你不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么?不想与你阿姊相认么?不想好好活着么?”
仲长吉好似迷失在了刘和那字字泣泪染血的话语里,心里只有为母报仇、与阿姊相认、夺回一切的念头。
“我想!”他擦干了眼泪,目光一片澄澈坚定,“阿叔,我想!”
刘和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俯身为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渍,笑着说:“说起来,我虽比你年长,却与你同辈,你该唤我‘阿兄’,我可不能在这事上占了你便宜。”又庆幸道,“不过,你如今做的这方士装扮,与我兄弟相称倒也相宜。在大业未成之前,你便还是以方士的身份行事吧,好好盯着我们的老王爷,莫让他坏了我们的大业。”
仲长吉道:“弟愿听阿兄安排。”
***
“这一年来,仲长吉明面上仍是老楚王身边的方士,以谶纬吉凶之兆惑乱老楚王,声称扬州的地脉风水挡了楚地的龙运,蛊惑老楚王向扬州出兵。老楚王不愿大动干戈,便派了一支秘密之师往扬州河湖里投放水蛊虫,只想兵不血刃地将扬州变成一座死城。
“只是,他没料到徐公的存在让他的算盘落了空,王国中人亦早便暗中投靠了他千防万防的世子。他知大势已去,却又不甘心,听从了钱国相的提议,以‘儒道辨经大会’为幌子,企图在大会上揭露楚王世子‘以子谋父’‘以臣代君’的不孝不忠行径。却不知,他这些年为延年益寿,长期服用五石散,在大会当日便毒发身亡了。”
话至此,萧期唏嘘不已,叹道:“他这一死,他控诉楚王世子‘以子谋父’‘以臣代君’的罪名便坐实了。”
章咏春许久都未能从这些复杂的恩怨里回过神来,直至萧期伸出两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始一脸茫然地将目光定在了他脸上,又一脸不悦地将衣袖从他两指间抽了出来。
“作甚?”
萧期清了清嗓子,哑声道:“口渴了,要吃茶。”
章咏春还记恨着他先前就着她手吃下半盏茶的孟浪无礼之状,让开了身子:“你只是病了,并非断了手脚,倒茶的地方离你不过两三步远,自己起身倒茶来吃!”
萧期暗叹一声,不敢在尚未挽回她心的时候得寸进尺真的惹恼了她,只得起身下榻接连倒了两盏茶来吃。
还欲再倒一盏茶来吃,她的声音便从身后传了过来。
“老楚王死的时间忒蹊跷了,是你暗中做了手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