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园》我醉欲眠君且滚

30、4

　　琉璃钟，琥珀珠。

　　楼头悬着金莲灯，一簇一簇的花火，渐远次第而过。更远处清流一带，水中点了各色诸灯，缓缓于河面上轻轻荡漾，势如游龙，翩若惊鸿；两边连绵不断的石栏上，系着各色风灯，犹如银花雪浪翻滚河上，石栏两侧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亦每株悬灯数盏，府邸门楣，时或香烟缭绕，常见花彩缤纷，空气中隐隐有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即便道一声珠宝乾坤，盛世繁华，也是当得上了。

　　且说平远侯柳桢虽则性情端方、不拘言笑，此刻因是节下，也欲热闹一番，故此早已叮嘱了邓夫人，须得富丽繁华为上，那金钱竟是无需节俭的。邓夫人自来不喜家事，于是一并拜托谢夫人料理。只说这位谢夫人，平生要强，此刻既答应了下来，就百般用心，于正堂大花厅内，一色设席，共计十余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

　　那主厅上，东边为主席，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像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设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新猩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一色齐整。又是短榻左侧，设了一个小巧描金红木小几，几上设茶吊、茶碗、漱盂、洋巾。席上，就摆设龙肝凤髓、豹胎猩唇诸般稀奇菜肴。侯爷与太太坐于主位，谢夫人副座相陪，外下端另设两精致小高桌，设有佳肴美酒，一桌是几位姨太太、并各房内要好亲戚所座；另一桌，便是柳卿、萱姑娘所坐之席。

　　那谢夫人因虑着家乐戏曲，故此于两边大梁上，督促小厮们挂了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又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灯挂满，廊上几席，便是众族中男女所坐。

　　戌时一刻，宴席开始。平安远侯柳桢携族内子侄先往家庙拜祭过，此刻才来，一入席，就端着酒杯，正欲发话警戒勉励子弟，不料门外几个小厮连奔而来，口里就呼着，连喊说是八王爷赐下物事过来。

　　柳桢一听，即刻站起，便忙忙地迎了出去，柳卿坐于次席，见此也一并跟着父亲出来迎接，就在那阶上，但见一个内官装束齐整，身后四个黄门手捧金漆托盘，上设赏赐各物，正缓缓行来。那内官见柳桢父子出来相应，就停住脚步，等柳桢父子两人近前，就是一笑，装腔寒暄道：“给柳侯爷贺喜！我们王爷派了我过来，有些微物相赐。”说罢，就自怀中取出大红烫金礼单，双手高掣，就高声念道：“赐平远侯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只，金，玉如意各一柄，玉杯宝器一对。赐平原侯恭人金，玉如意各一柄、迦南香珠一对、宫缎四匹；赐御前龙禁卫柳卿御制新书一部、宝砚一方，金银锞各二对。”念罢，又将礼单卷起，就往柳桢手中送来，口内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侯爷今儿好大面子。”

　　岂不知柳桢一边听着内官念礼，心里就思虑不定，暗暗思忖道，自来与八王府并无深交，为什么今日倒是如此一份大礼？心中猜疑，却脸上不露声色。见内官念完，将礼单递过，柳桢便先接了这礼单，笑着寒暄道，“却不知如何称呼？”又忙呼喝小厮没眼色，道“还不赶紧接了礼，恭敬送进去！”接着又请内官入内饮酒，此刻早已经有知晓的管家随伺过来，就取银子打发那几个小黄门赏钱。

　　见柳桢相留，内官一发摆着架子，装腔作势道：“侯爷客气。既然是家宴，我也不消去得。”又不说自己姓名，便欲走；柳桢百般款留，那内官才微抬抬眼皮，半笑不笑地，“侯爷岁后必有升迁，我们八王爷也不过提前给侯爷报个喜。侯爷如此款待，只消和我们王爷说去，我却不当。”说罢自去，也留不住。只得父子两人一并将他送出门外，待得送到门口，这内官忽地靠近，就快快地在柳桢耳旁低低道一句，“不知小侯爷今儿可回来了不曾？”这一句话说得又快又轻，然则，柳桢听了，就只觉那一句话竟如轰雷一般于心口盘旋，压得人透不过起来，脑里就一阵空白，脸上一时就僵住了，只得呐呐道：“还请上复八王爷，多谢大礼。”

　　内官听此话，又是冷笑一声，轻快地补充道：“年后皇上就有旨意，还请侯爷静待佳音。”这一句话，声音就略放大些，待得说完，就快步而过，入轿走了，片刻也不停留。

　　这两句话，前一句诡异，后一句又是出人意外，那柳卿也于旁依稀听得，两人心口皆是大惊，彼此面面相觑，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归了席，两人都耽了心思，只听得旁边邓夫人与谢夫人两个絮絮而言，不过是些往来琐事，又恰好提得了玉郎归期之事，姑嫂二人就掐指计算玉郎行程，柳桢心内不平，听了这番话，就愈加烦躁，那盛宴竟也味同嚼蜡，食之无味。

　　不说柳桢、柳卿心内忐忑，只说酒过三巡、菜献五道，就有几名家乐，罗衣叠雪，宝髻堆云，如花枝般上来行礼，礼罢，就伺候在一边，静候。柳桢无心，并不多言，那邓夫人一侧看出他心里不安，却思想大节下，须得热闹，故此就沉吟着，想了一想，才笑一笑道：“也罢，这节下，热闹戏文反而闹得人不得清净。也别唱套曲，单拣一个《一枝春》唱唱罢。”又问：“这曲儿可会？”

　　家乐听了，忙回道：“可是‘爆竹惊春’麽？奴婢们会。”说罢，就忙着调弄琴弦，琵琶筝箫陈设，两名女乐便立在席前弹唱，“爆竹惊春，竞喧阗，夜起千门箫鼓，流苏帐，翠鼎缓腾香雾，停杯未举，柰刚要，送年新句，应自赏，歌字清圆，未夸上林莺语。从他岁穷日暮，纵闲愁怎减，阮郎风度，屠苏办了，迤逦柳梅妒，宫壶未晓，早骄马，绣车盈路，还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细数。”

　　待得曲罢，早又有管家赖胜上来回话，说是那炮仗、烟花皆安排好了，请侯爷太太诸位出庭来看。听了此话，柳桢微一蹙眉，那谢夫人也瞥见，知他心内搁着事情，故此忙笑道，“哥哥若是嫌烦，便我们女眷们去看一回，哥哥自去后堂歇息着，今儿小节，多少事情。”说完，抿嘴一笑，补充道：“倒是把卿儿留下，萱丫头难得来，两个孩子也好作伴儿。”

　　柳桢本欲抽身，见此，就笑着道，也罢，就叮嘱柳卿，“与萱丫头一起看烟火去罢。”说罢，自归了后堂歇息。众人便簇拥着来到厅前，就见院内早已安设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又夹着各色花炮。

　　毕驳声中，惟见架子上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又是无数的小烟火，满天星，九龙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零碎小爆竹，又是十段锦、一丈菊、小烟兰、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

　　于是众人就在廊下细看，柳卿于火光中，但觉身边萱姑娘——那刘姨娘家侄女儿，名儿唤作刘萱然的，身上所穿恰是一件遍地锦罗缎衣服，头上一顶金丝绉纱冠儿，笼着黑云也似的一头秀发，虽无十分姿色，那一张脸儿上，为烟火照亮，映衬着一双眸子晶亮，眼中烟波慢散，又是眼角一粒细细的红痣，映照的肌肤莹白。一时间，他心头竟不知如何，就想起清晨于谢姑太太屋前邂逅的那个小丫头起来，依稀记得她的眉心正中心，恰好一滴胭脂痣，鲜研欲滴。这般楚楚风致，却颇有春纤一二，只是眉目间依稀说不尽的温柔之意，别有一番系人心处，别有一番系人心处。而这样的一个好女子，只怕，也是，九王爷的人。想到此处，心里又约略有些迷惑，只是，自己如何又白想起这个？他亦不明白自己心事。良久，方才低低笑着，携了萱姑娘之手，两个人一道并肩而观烟火，而那烟火，终究也有消亡之刻，但听得那爆竹之声缓缓淡过，满空烟花绚烂之势淡去，徒留了满地狼藉。

　　正是——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都是命安排。

作者有话说

　　晚上无趣，自捡取《世说新语》，见容止篇有云“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流云，矫如游龙。’”句，喜不自胜。呀，眼前顿时浮现小侯爷的风致，玉郎玉郎，蒹葭玉树，汝之风华高致。慕之，慕之。
碎碎念，原来我真的如此花痴啊，哈。
不是伪更新，我刚刚改了一个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