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夏》鲤什么

1、如夏

　　县局的办公楼是七十年代的老房子，水泥地面，阴冷而晦暗。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茂密的枝叶堵在窗口，将照进来的日光镀上几分通透的绿。
　　陈浩然踩着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刘科长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埋头在手机上打麻将，面前摆着一碗吃到一半的酸辣粉外卖。
　　“小刘啊，今天有个市里来锻炼的小伙子来报道，你开车去省道的岔口接他一下吧。”刘科长说着，从裤兜里掏了一串钥匙出来。“开我的车去。”
　　“哦，好。”
　　陈浩然走过去拿钥匙，听见手机里响起清脆的女声：“胡啦！”
　　刘科长笑眯眯地放下手机，拿起筷子吸了两口酸辣粉。

　　科长的车是一辆旧捷达，县里的路又都坑坑洼洼的，开起来整辆车叮叮哐哐地响，陈浩然把音乐拧到震耳朵，才总算能遮住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怪响。
　　六月，水稻已经长得齐腰深。陈浩然故意走了田间的泥路，两旁都是绿油油的稻田，起风时，稻叶如海浪般翻滚。
　　他一路开，一路小声哼着歌，手指跟着节奏敲打着方向盘，心里没有一点防备，忽然迎面来了一辆Q3。
　　田里的路总共就两米来宽，大点的拖拉机都过不了，更别说错车了。
　　陈浩然拉起手刹，打开车门走下去。对面也停了下来，走出来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男人，一身休闲装，寸头上留着根小辫儿，痞里痞气的。
　　“你能退回去吗？”男人指着陈浩然身后问。
　　陈浩然少说已经在这路上开了两三百米，不知道要退到何年何月。还不等他回答，男人已经自己看了出来，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我退回去吧。不好意思啊哥们儿。”
　　男人坐回车上，刚倒了还不到五米，竟然屁股一歪，退到田坎底下去了。
　　陈浩然看得目瞪口呆，男人也急了，踩下油门想要挽救，却忘了自己还挂在倒档上，一脚油门下去，整个车屁股都泡在水田里头，车头悬空，只剩两个前轮还在空中无谓地挣扎。
　　男人打开车门，好不容易才跳下来，走回陈浩然面前。“哥们儿不好意思啊，我也动不了了……不然，我帮你把车子退出去吧？”
　　陈浩然吓得赶紧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开就好。”
　　“实在不好意思啊，我刚换的自动档，还没开惯。”说着，男人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摸了一根烟递给他。“哥们儿你别生气啊。”
　　陈浩然接过烟，顺手别在耳朵后面。气倒是没什么好气的，只是接人怕是来不及了。
　　“你是外地人吧？”陈浩然看了一眼Q3的牌照。“我给你个拖车的电话？”
　　男人点点头。“那太好了，谢谢你啊。”
　　“我还有点事，把号码发你吧。”
　　“行，麻烦你了啊。”
　　男人念起了自己的手机号，陈浩然刚输完，竟然自动关联了已存在联系人——“郑航（市里来锻炼的）”。
　　“你是郑航？”陈浩然抬起头问。
　　郑航一脸诧异。“你怎么知道？”
　　陈浩然叹口气，冲郑航伸出一只手。“我是县农业局计财科的陈浩然。我是来接你的。”
　　“这可巧了，”郑航跟他握了握手，“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看上去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陈浩然看着眼前的狼藉，忍不住又要叹气。“我先把车退出去，然后等拖车来吧。”
　　结果县里唯一的拖车正在高速公路上救急，陈浩然把捷达退了出去，停到局里再走回田埂上，郑航依然站在太阳底下干等。
　　陈浩然走近了，发现郑航盯着手机屏幕看得津津有味。
　　“我CAO，佩佩赛季结束以后要离开皇马了。”
　　陈浩然本来走得又热又累，听了郑航的话，一下就来劲了：“你也看足球？”
　　“看啊，”郑航点点头，“看英超。”
　　陈浩然眼睛都亮了：“哪个队？”
　　“曼联，红魔。”
　　“我CAO，搞毛啊。”陈浩然一拳捶在郑航背上。
　　郑航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陈浩然，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CAO，不是吧，你支持曼城？”
　　眼看陈浩然点了点头，郑航连连叹气。“妈的，冤家路窄，以后咱们有的掐了。”
　　郑航用手机开了球赛转播，两个人坐在田埂边上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被叮了满腿的蚊子包也舍不得挪窝。
　　一个小时以后，拖车师傅终于赶了过来，一个劲地跟陈浩然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啊小陈，让你们久等了。”
　　郑航立马手脚利索地去给师傅递了根烟。“师傅你别客气，慢慢拖！待会儿还得踢加时赛呢！”

　　终于把郑航的车从田里拖出来，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
　　刘科长收起桌上的文件，从柜子里搬出来一瓶没拆封的五粮液。“走，咱们去给小郑接风！”
　　三个人在楼底下的春风大酒店开了个包间，刘科长请客，点了一大桌子菜。
　　“咱们科室啊，一共三个人，但是小黄现在休产假，生孩子去了，暂时就只有我跟小陈两个人。”刘科长一边介绍情况，一边举起了白酒杯。“小郑你要在县里待三个月，往后就是咱们科室的一员了。”
　　郑航也举起杯子。“还请两位前辈多多关照。”
　　酒喝到一半，刘科长突然接到局长电话，这才想起还有别的饭局，跟两人再三道歉，匆匆走了。
　　包间里只剩下两个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吃菜。
　　“你是本地人吗？”郑航问陈浩然。
　　陈浩然用筷子拈了一颗豌豆扔进嘴里。“我是考国考，调剂来的。”
　　“那你……结婚了吗？”
　　陈浩然扑哧一笑，豆子差点从鼻孔里喷出去。
　　郑航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也住单身宿舍？”
　　陈浩然点点头。“我们以后是邻居。你的那间房，还是我昨天跟保洁阿姨一起打扫的。”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郑航端起杯子，“敬你一杯。以后一起看球就方便了。”
　　酒足饭饱，还剩了半桌子菜。陈浩然叫来服务员打包。“往后三天，咱们就指着这些剩菜过了。”
　　郑航吓得脸都青了，陈浩然拍拍他的肩膀。“祝你早日适应县城公仆的穷苦生活。”

　　宿舍离县局不远，走路也就是十分钟的脚程。陈浩然花了一下午陪郑航买好日常用品，算是就此安顿下来。
　　到晚上那顿五粮液才彻底醒了，陈浩然躺在床上用kindle看书，听见院子里哗哗的水声。趴在窗户上看，是郑航拉了一条自来水管，在洗他那辆满身泥浆的Q3。
　　“喂！”陈浩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一起吃饭吗？”
　　“好啊，”郑航也扯着嗓子回答，“我去买两瓶啤酒！”
　　陈浩然热了热中午的剩菜，就着郑航买回来的啤酒和香辣田螺，一边吃饭一边看电影，徐克拍的《断刀客》，金戈铁马，冷酷江湖。
　　吃完饭，天也凉下来了，郑航说想去散步。陈浩然就带着他绕着小县城走了一圈，一路指指点点，这里是县小学，这里是唯一的电影院，这里是超好吃的烧烤铺子，老板还是个大长腿的漂亮姐姐。
　　天气热，两个人都穿的是短裤背心人字拖，啪嗒啪嗒地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耳边充斥着夏夜的晚风，蝉鸣和蛙声。
　　“我运气真好，”郑航走在前头，回过头来冲他笑，“一来就碰上你，也不怕没人一起玩了。唯一的美中不足……”
　　陈浩然一边做鬼脸一边比了个小树杈。“曼城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