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梦华琐簿》琐寒

18、桃源

　　裴雅的印象中，他来到汴京的这些年头里，清明少有不下雨的。
　　这一年也不例外。
　　只是雨下得实在太大了些，瓢泼虽然算不上，但敲打出来的节奏也比霏霏细雨要急切得多了。巷子里的水足有寸许，桃花桃叶小舟似的飘飘荡荡，随水急流而去，他把身子藏在伞下，尽量贴着房檐儿走，直到进了公子家门，才稍稍松了口气。
　　那一位依然是不爱关门的，数九寒天也只在厅里数落雪，何况今年春暖，更是不在乎了。木门在风吹雨打里来回撞击着门框，水把木纹都浸透了，也不见他稍稍掩上一点。厅里的地面更是直接被水洗过，大概今后的两三天都不用洒扫了。裴雅往里边走了两步，隔开内外的竹帘被风吹得迎面飞起，银坠轻响中溅了他一头一脸的水珠。
　　窗边的漆床上也泛着潋滟的水色，公子躺在上边，缎面的薄薄衣衫染上一团一团的水墨似的雨花，散乱的发间沾着一瓣雪白梨花，里头也汪着水，人却鼻息悠长，睡得很是安稳。
　　看那样子，就算是发了大水，也要让他先睡够再说。
　　裴雅先是愣，后是笑，上去想把他推醒。
　　手一沾衣裳却觉柔软异常，一团黑色毛球从公子身子底下拱了出来，湿了水的皮毛贴在身上，也没让它胖大的身子看上去苗条一些。
　　呼噜声轻轻细细的，小嘴抿着，小眼睛闭着，球也同它的主人一样，有种任他风云变色，我也且自酣眠的气魄。
　　虽说那家伙的伤也养了一年也差不多好了，冻病的可能性不大，裴雅不甚担心，却还是忍不住奇怪。
　　说好了这时候送青团和麦糕过来，按这一人一猫的脾性，东西吃不到嘴里，怎么也不能就这么睡着的。裴雅打量着整个房间，最后目光微微下移，才看见公子的白菊细细的花茎泡在床下的水里，菊瓣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酒坛子。
　　“怪不得……”
　　裴雅正恍然自语，却见睡得好好的球翻了个身，露出了肚子底下的一小块白。
　　初雪微云都及不上的纯白，细软的毛发闪烁着微微的光晕，瞬间将裴雅拉入一年前的清明，异色双眸、水晶语调连同那日的一霎微雨，都渐渐淹没在时间里。
　　裴雅不怕时间。
　　他的生命虽长，要等待的却太多，只觉时日不够用，却是半分也不会嫌其漫长空乏，一颗心也不会轻易被磨得粗粝。
　　总是会因为那只小小的狐狸触动心底的温软。
　　那块狐皮被球护得很好，几乎没被水打湿，只一小颗晶莹水珠颤颤微动，裴雅伸指抹去，却惊奇地发现它是热的。
　　不是雨水……
　　也不大可能是球的口水……
　　还未曾细想，公子便已醒了。
　　眼神还不甚清明，唇角已是弯出熟悉的弧度，随意掠了掠眼前湿发，他对着裴雅温然一笑。
　　“不是不让你喝酒，”裴雅有些无奈地冲他道，“总要等我送了吃的再喝，哪有空腹灌的……”
　　“你总也不来……”公子轻声埋怨。
　　“这不是来了？”裴雅放下食盒，“做了什么梦？”
　　“你怎么知道？”公子勾唇浅笑。
　　“那酒叫桃源，加了躞蹀草的汁液，”裴雅微笑，“桃源一梦，虽然未必都是甜的，但毕竟剔去了黄粱之世俗欲望，只勾出最单纯的心绪……你梦到了什么？”
　　“不告诉你……”公子下了床，光着脚去够桌上的食盒。
　　“我还懒得知道呢，”裴雅斜眼看他，“快去把衣服换了。”
　　“等会儿……”公子嘴里填了东西，说话已经不太清楚了。

　　过了很久。
　　床上的球依然没醒。
　　“你说它会梦到什么呢？”裴雅闲闲地问。
　　“不知道，”打着饱嗝的公子摸摸肚子，“他就快要化人形了，这阵子的灵识恐怕比你我都灵敏，就算是窥见过去未来也不稀奇。”
　　“哦……”裴雅随口应着。

　　很多年以后，球才想起那日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
　　寻梦的小狐眼神晶亮，那日的微雨如线，一下便是许多年过去……它看见嬉笑打闹，它看见梦华如烟云，它还记得裴雅做出的蒸饼味道，那样香香暖暖，以至于再碰见那只比记忆中更漂亮的小雪狐出现在自己视野里时，还犹豫着不敢相信。
　　银紫双眸，雪色白菊，美丽得似真似幻，却又同泥土中露出的那一段白骨一样，冷硬锋利，把心都穿透了。
　　前一眼还是搂着狐狸的少年在垂泪，后一眼便是废园无边无际的寂寞花海。
　　快乐的，悲伤的，真的，幻的……
　　等到一切都经历过，它才知道，当日不知不觉流溢而出，落在小狐狸皮毛上的，是一滴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泪。

　　“终于肯醒了啊……”裴雅搔搔他的肚皮，拿出偷偷藏下的一小块点心凑到球的嘴边。
　　身边人还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白菊，球吃过点心，贴上他新换的衣裳满足地蹭来蹭去。
　　那一日空气安静安稳，好像永远也不会改变。

作者有话说

　　送给淇水小狐狸。
我们也许不怕时间，但会惧怕在时间里流下的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