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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一 孩子的事 (下) ...


  •   萧远夫妇是十月初十抵达的秦都,次日正好碰上谭弗易两口子来司马宅认门,三下一见,觉得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聚一聚,便派人到白府请来白芷。
      白芷虽说跟谭弗易有些过节,但男人不比女人,尤其白芷这种轻易不得罪人的性格,不会把那点矛盾上升到言谈举止之间。
      四人又像回到了少年时代,温一壶好酒,侃侃而谈。

      男人有男人的话,女人有女人的故事,虽说相互之间不熟悉,但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也是好的——白言让丫头把后院的小花厅收拾出来,泡上两壶清茶,摆上几盘蜜饯,看上去倒也十分惬意。
      “杏儿,你的脸色比先前好看多了。”秦瑶第一个起话头,她跟萧远的媳妇彩杏老早就认识。
      “闲在家里好两年了,什么事都做不了,就那么养着,脸色肯定好。”彩杏说罢,眼睫微低,看得出来神情中带着几分苦涩,四人之中属她的出身最差,如今连身体都不如人,病歪歪的,孩子都照顾不来,还拖累丈夫被驱出了汴基大营,毁了一辈子的前程,有时想想还不如当初病死算了。
      “多往好的地方想,身体好了,比什么都强。”同在汴基住着,秦瑶自然明白彩杏的苦楚。
      她这么一劝,彩杏的眼圈反倒是红了,赶紧背过身去擦。
      一旁的白言和刘秀姑嫂俩看到这情形后,也赶紧出声安慰。
      “没事,没事。”彩杏虽出身低微,却也是个识大体的,十五岁就嫁进了萧家,为了能配得上丈夫,白天做活,晚上认字,平时谨言慎行,就是为了不给夫家丢人,“我就是想着自己病了这么久,苦了公婆和孩子的爹。”
      “这有什么好苦的?”秦瑶摇头笑笑,“你该高兴才是,摊上这么一户好人家。”搁在一般人头上,媳妇病成那样,多半都是听天由命了,萧远却为了她连前途都不要了。
      “是啊,杏儿姐,光凭这个情分,你这辈子就值了。”白言递来丝帕。
      刘秀在一旁最是尴尬,因为她第一次见彩杏,既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不明白其他人的劝慰,只能尴尬的在一旁给她倒茶,以示诚意。
      彩杏一一谢过三人的劝慰,吸吸鼻子,笑笑,“话是这么说,可谁知道我这病能不能断根,都这么多年了,好好坏坏的,拖累着他们一家子也跟着受累,娘家也不争气。”哥哥不中用,嫂子唯利是图,她都这样了,还希冀从她这儿捞到好处,丈夫最近已经开始有怨言了,这些难处她都不知道该跟谁说。
      “娘家争气又如何?”秦瑶接话道,“遇到了填不饱的人家,从娘家搬来金山银山也没用,想开点吧,我现在是想开了,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她这番硬气的言语招来另外三人的齐齐注视。
      白言突然对这个脸上写着明显的企图心的女人有了好感,就因为她这句话。
      也因为这句话,四个女人渐渐聊出了自己的真心——
      彩杏对病情的渺茫,秦瑶对谭家那群小叔小姑贪得无厌的憎恶,刘秀对孩子的渴望,白言对新婚即两地分居的惆怅。
      女人交心很容易,有时跟不认识的人也能掏心掏肺,因为这些话男人不爱听,也不想听,他们希望自己的妻子秀外慧中,且安静,所以大部分时间,女人是无处可诉,唯有求助同类。
      从婆媳聊到孩子,从孩子聊到夫妻,从夫妻又聊到娘家、邻里、亲戚,种种可笑、可恨、可爱的人和事,让四个人聊得前仰后合,同仇敌忾。

      这是白言成婚以来第一次像个真实的女人一样聊天,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搁以前根本上不了她的眼,如今却能侃侃而谈,不过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婚姻真的是个奇怪的东西,甚至可以让人脱胎换骨。

      “下雪了。”刘秀如厕回来后冲着屋里的三个女人兴奋的大叫。
      秦瑶起身去推开花厅的小窗子,外面已经是一片白茫茫。
      “要不咱们也烫壶酒?”看着窗外的茫茫大雪,白言突然来了兴致。
      其余三人连声附和,一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赶紧招来东儿她们去准备。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切准备停当,四个女人忙着生火烫酒,欢声笑语中,话题也慢慢转了路数,不再是满腹牢骚,也不再局限于家常邻里,多的是乡野趣闻,奇人异事,甚至朝廷时事,从她们嘴里出来的话虽多有局限,有时却也能直点要害,譬如北秦跟南赵的对立,秦瑶把它比作两个恶婆娘吵嘴,吵不过唯有打,打又怕弄坏了自己身上的新衣裳,只好撺掇自家的猫儿、狗儿上去撕咬——这便是西合战乱的原因。
      白言觉得她这比喻极为贴切,事实也的确如此。
      聊着聊着,四人的心情越见愉悦,也顾不得自己那点酒量,交杯换盏间,慢慢开始熏熏然。
      等男人们来看时,花厅里的人早已东倒西歪,酒话连篇,各人有各人的醉态,多半是连自个丈夫都没见过的那一面。

      *****
      入了夜,雪不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
      司马炎在大风雪中送走了白芷和谭弗易两口子的马车,回到寝卧时,东儿已经把那个醉鬼伺候到了床上。
      她倒不再像刚才那样傻笑,而是乖乖趴在枕头上,小鹿般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怎么?酒醒了?”忍不住上前捏捏她的脸颊,不想却被她狠狠咬住手腕,钻心的疼痛乍然袭来,害他左眼皮跟着连跳两下,“饿了?”
      床上的人没答话,松口之后转个头,把脸对着墙壁,不看他。
      “怎么了?”被咬的人不死心,俯身去到她另一侧探视,却被床上的人奋力推开。
      隔了好半天,床上的人才道:“你个骗子!跟别人拉拉扯扯的,还说从小就喜欢我!”
      “什么拉拉扯扯?”再次俯身,这次没给她机会推开,而是彻底覆到了她身子上——想推都推不动。
      秉承着夫妻吵架,床头打床尾和的亘古定理,两人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你跟那个魏缭在一间屋里睡了大半夜,这事不假吧?”用力挠他一把。
      “秦瑶跟你说得?”那丫头喝多了说胡话的吧?“她没跟你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身子挤啊挤,挤到她和墙之间,“十一二岁时候的事,睡一夜又能怎么样?”他小时候吃百家饭的,相熟的人家,哪家没吃过、睡过?
      “……”白言忍不住哼哼笑两声,没再反驳他,她也知道那是十一二岁时候的事,可是听了还是不开心,换做平常不会跟他计较,谁让她现在喝醉了呢,酒后吐真言嘛!“我不想你去西合。”手指在他的耳鬓处揉来揉去,是醉话,也是真心话,“我知道对你说也没用,你始终还是会去。”凄笑一下,叹口气,“跟你说件事,你不能生气,我呢——一直到现在,闭上眼,还记不住你长什么样。”手指在他的下巴上划来划去,“因为对我来说,这世上的人没有谁是不能忘记的。”子寒——意不到,春寒料峭,据说这是母亲当年在父亲叛国出逃后写下的一句话,母亲离世时,她太年幼,且身体不好,家里怕她养不活,便从这句话里拿出一个“寒”字充当她的小字,想不到一语成谶——她便真成了一个寒凉的人,对父母,对祖父,甚至对相依为命的哥哥,都没有骨肉至亲的归属感,好像这世上就没什么事能让她大喜大悲,今天看着嫂子她们喝醉之后的大哭大笑,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怕,她似乎从来没对任何人和事有过那种不可分割的情感,“我不想继续做这样的人。”她也想像她们一样大哭大笑,“我可以做个好妻子,但我不想只有这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酒醉让她的脑子变得很混沌,逻辑也跟着混乱,甚至说不清心里话,她是想告诉他,她不想只要妻子这个名分。
      “明白。”他微笑着答道。
      “你不明白。”他的表情明显只是在敷衍。
      “我明白。”
      “你明白的话,去西合的事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在浦南时我就知道了,不问你是等着你自己跟我说,你却到最后才告诉我,而且开口就是结果,还什么军机秘事。”鼻子里轻哼一声,“军机秘事不能跟我讲,就跟能爹讲吗?”白他一眼。
      因为她的表情,司马炎忍俊不禁,忙点头,“下次不告诉老头,就告诉你。”
      “不许笑,我说正事呢。”眉头微凛,若非有些大舌头,看上去还真是挺严肃,“下次也要告诉我。”她没要求谁先谁后,但是她一定要知道。
      “好。”司马炎陪她一块过家家,“敢问白大人,还有什么令要下?”
      双眸在他眉心呆滞了半天,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不想让你去西合。”只有这件事最清晰。
      司马炎重重叹口气,这丫头真有喝醉了才敢这么任性。
      哄醉鬼是件痛苦事,好在他家这个比较乖顺,关键是长得也可人疼,在你耳边再怎么叽歪也不觉得腻烦。
      花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醉鬼哄好,刚吹灯上床,被窝都没焐暖,就听见外屋的敲门声。
      床上两人一个立即坐起身,另一个迅速抬起头,隔着灰暗的夜色,小两口对视一眼——心里同一个猜测。
      司马炎不敢怠慢,起身下床,鞋子都没顾得上穿,直接出去开门,门外站着三个人,一个是帮忙敲门的丫鬟东儿,另外两个站在院子里,一个是小厮阵祥,另一个面生。
      在司马炎的示意下,面生那个走上近前,低头先冲他行了个抱拳礼,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筒双手递过来。
      司马炎接过竹筒,打开后从里面捻出一根纸卷,展开后上面只有一行小字:东离镇,月阳楼,丑时末,纸卷末尾盖着一枚清晰的华庭印——司马炎在乌卢时见过这个印迹,王老头说过,这是当今主上的私印。
      一旁的白言虽没亲眼见过真正的华庭印,但少时在书仪坊也听人描述过,大致能猜的出来。
      军令已送到,传令人冲司马炎抱拳后,转身离开,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
      白言吩咐东儿和阵祥出去准备一下后,反手合上房门。
      两口子再次对视——
      华庭印都用上了,他们这次恐怕不只是去西合参战那么简单了。
      “有什么要带的么?”暗暗叹口气,前两天已经帮他收拾好了行李,看这样子,八成什么也带不走了,他肯定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
      司马炎摇头。
      “已经过子时了。”东离镇却远在秦都城外,“早点动身吧。”
      司马炎点点头。
      两人都没再作声,一个穿衣,另一个简单收拾出了一个小包袱。
      这是婚后两人第一次分开,原本心里都想好了离别时要说什么,谁能猜到最后却是这么匆忙,匆忙到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深夜,大雪缭乱,把个门楼上的灯笼团团围住。
      白言站在灯笼下,帮他细心系好毛麾带,“当心点身子,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司马炎老早就想好了离别词,现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看着她,然后——翻身上马,“天冷,快回去。”这句话完全出自本能,他果然是个不善甜言蜜语的人。
      望着大雪中他远去的背影,白言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然而当她踏雪回到他们的小窝,看着满室的清辉后,胸口慢慢生出一团闷闷的胀气,随着她的走动,这团气缓缓又从胸口升腾到喉咙,再到鼻子、眼睛。
      第一次为离别这种事难过到流泪,哭着哭着,还泛起了恶心,大约是酒醉的缘故,她吐得特别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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