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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〇八六章 临事而惧 ...

  •   七月初十。
      自清早开始,每隔两个时辰,便有靖北王的亲兵绕城半周,从西京南边快马疾驰往北边传讯报平安,顺带说说战况进展。
      早饭后,倪俭得到第一批王爷信使传来的消息,亲自往主帅营帐转达。进去的时候,那个人正跟妹妹及书僮丫鬟说话。不便打断,反正也不急,点个头先站门口等着。听了两句,原来是在讲经书,内容居然十分耳熟,恰是圣人言论中为数不多的论及战争的几条名言之一:“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
      正讲到后半句,举的是昔日柔然族入主中土又败退北方的例子。因为几个听众对这段历史并不十分熟悉,说话人一边论证一边讲起了故事。倪俭旁听一会儿,不禁入了神。
      “倪将军?”没反应。子释提高声调:“倪将军?”
      “啊!在!”倪俭嘿嘿一笑,解释:“这故事挺有意思……对了,殿下捎信来说,已经到南山口,一切顺利,请子释不要担心。”
      “多谢将军。”
      倪俭瞧瞧对面那人,语气和蔼,神态可亲,忽然有种想多交谈几句的冲动。不知怎么就绕回到那句“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脱口道:“听子释讲文武双全,其实殿下也时常这么讲。不过我们都是粗人,讲不到治国那么高深,也就是除了会打仗,还要认字读书懂道理罢了。”
      子释点头:“将军说得朴素,却是至理。”
      得到肯定,倪俭有些飘飘然。兼之对方态度过好,不由得造次起来:“‘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我看殿下比那什么柔然王可强了一万倍不止。别说殿下,靖北王军中将领,十个有八个称得上文武双全。”瞥见另外几人,补充,“还有公主殿下,包括这几位小哥和姑娘,谁不是能武能文?依我看,倒是那‘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要难得多了。”
      子释歪着脑袋,饶有兴味:“哦?愿闻其详。”
      “嘿……”倪俭挠挠头,见对方带着好奇期待看自己,口无遮拦便说出来了:“锦夏皇帝,文事够多了吧?武备却一塌糊涂。不说皇帝,普通的文人也一样啊。武将好歹都能文上一文,文臣却没一个能武。我们庄军师算顶不错了,也就会骑个马,勉强拉开竹胎弓。再好比……子释你……”说到这,终于觉得不合适,话音咽下去。
      “哈哈……”子释大乐,“有道理,有道理。不过倪将军你却忘了一个人。”笑:“此人眼下不在此处,否则听见这话,定要跟将军大战三百回合不可。”
      倪俭想起好不容易抓回来的小舅子大人,表示同意:“令弟身手,三百回合差点儿,百来招还真没问题。”
      子释继续笑:“‘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这话看怎么说。就如将军所言,好比我李子释,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徒有不烂之舌,手无缚鸡之力,惶惶如过街老鼠,累累若丧家之犬。不过——敢问将军,阁下领兵在此,又是做什么呢?”
      大笑:“我的武备,不就是将军您么?”
      倪俭愣住。过一会儿,讪讪道:“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心想:千万记住,不可以跟殿下抬杠,不可以跟小岳抬杠,不可以跟庄令辰抬杠……再加一个:不可以跟李子释抬杠。
      想到小岳,灵机一动。眼前这位忒有学问,正好请教请教。回头见了岳铮,便可大大炫耀一番,扬眉吐气。
      弯腰拱手:“还请子释直呼倪俭姓名。有一句圣人之言,这个……曾经被殿下罚抄几十次。问过好些人,始终不是很明白,能不能麻烦子释给说说?”
      “未知是哪一句?”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这里头别的都好懂,唯独‘临事而惧’四个字,一直想不通。”
      子释收起笑容,道:“阿文阿章,给倪将军看座。小歌小曲,沏茶来。”

      七月十一。
      倪俭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早饭,兴冲冲往主帅营帐而去。
      昨天听李子释讲道理说故事,不觉待了整个上午。下午巡视一圈,再进去传达王爷消息,人家一招呼,便忍不住又坐下了。顺带还跟着李府众人蹭了一份病号特餐。倪将军吃得舔嘴抹舌之余,心中大得意。除了王爷殿下,还有谁享受过这等贵宾待遇?只是这病号特餐,病号本人反而没吃多少。不过,在倪俭看来,李子释已经是神仙一级的人物。神仙都是不吃饭的,倒也没觉得多奇怪。
      吃罢晚饭,一圈人接着讲故事。子释兴致勃勃,子归也不催他。小姐不发话,文章歌曲四个便陪着。结果倪将军一口气听故事听到半夜,大呼过瘾。一觉醒来,想起昨天的谈话,很是不可思议。也不知有多久没这么老老实实坐下来,坐这么长时间过了。一天工夫,脑子里居然好像空了不少,颇有些要赶紧填点什么进去才行的感觉。
      早上传讯的快马终于到来,立即前去汇报。走到营帐门前,却被两个丫鬟挡住。虽说是姑娘家,跟主子同样身着男装,腰悬刀箭,模样架势一点不差。
      “少爷不舒服呢。有劳将军稍待。”话说得客气,语调却有些不善。几个忠仆明知道少爷不舒服跟倪将军没什么关系,却不约而同迁怒到他身上。要不是他昨日一整天唠叨啰嗦,害少爷累着了,怎么会病症刚好一点便又复发?
      “啊?……”倪将军对“不舒服”三个字没啥概念,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李文出来了,手里端着托盘。见门口三个人一齐望向自己,黯然摇头,轻声道:“刚吃一点儿,又都吐了。前儿晚上,加上昨天……怕是两夜没能睡着……”
      倪俭呆了呆,嚷道:“不吃饭,也不睡觉,哪怕真是神仙也不成哪!怎么搞的……”
      李文沉默片刻,忿忿然:“怎么搞的?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们王爷殿下!”
      “啊?……”倪俭茫然,“这有什么可担心的……”转身撩开帘子,两步跨进去,“子释!”
      “倪兄。”子释靠着蒲团半躺在褥子上翻书,看见他,扶着子归的手坐起来。
      “你是不是担心殿下?所以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定睛看他,泛着淡蓝光泽的眼底纵横几道血丝,整张脸跟他手上翻开的书页一个颜色。倪将军鲜有这般看人的经验,看得心里七上八下。本来还觉得王爷留下自己守大本营,是个过于轻松的任务,这时才发现可能超乎想象的艰巨。
      一把将书抽出来:“别看了!我告诉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才送来的消息,赵琚带着残兵败将从南山口退到行宫,被我们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再怎么死撑,也就这一两天的事。靖北王是什么人?你没跟他打过仗所以不知道,要不是手下留情再留情,这西京城早该换主儿了!”
      又转头教育子归:“公主殿下,不是我说你,虽然他是大哥你是妹妹,像这种情形,犯犯上又怎么了?这么不吃不喝不睡觉,真打算成仙啊?!——咳!王爷回来叫我怎么交待?”
      子归接过他递来的书,摇摇头,低声应一句:“将军,请你不要说了。”
      太复杂,太曲折,太多隐情,太多无奈。而言语,太过贫乏。除了默默陪伴在大哥身边,她已不知还能做什么。
      子释倒是笑了:“谢谢倪兄。所谓‘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倪兄是勇者,所以不担心。昨天倪兄问何为‘临事而惧’,眼前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你看我自寻烦恼,我却是没有办法。要说到底担心什么,既是为你们王爷,也不是。权且就当都是为他罢——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倪兄乃天生勇士,或者,什么时候爱了,大概能有幸尝一尝这临事而惧的滋味?呵呵……”
      被倪俭这么一搅和,情绪冲淡不少。心头放松,登时迷迷糊糊歪了下去。
      子归送倪俭出去,倪大将军忽然想起自己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忙道:“今儿一大早,西京百姓开了城门。还请公主殿下指示,赶紧派人进城找大夫罢!”

      中午,大夫请是请来了,却是士兵们从家里直接绑到马上抓来的。
      可怜谭自喻虽说布衣之身,向来深得敬重,年过花甲,几曾受过这般惊吓?好在他意志坚强,身板硬朗,被几个凶神恶煞般的西戎兵从马上提下来,刚站稳,便负手昂头,傲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我谭某为蛮夷强盗诊治,却是做梦!”
      等到被推进营帐,才知道是给西戎人的重要俘虏看病。再瞧见李文李章,才知道这重要俘虏原来竟是老熟人。朝里的事情,他一个民间郎中如何知晓?谭府又在北城,很多信息相对滞后,自然是文章二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子释昏昏沉沉的躺着,想睡睡不着,想醒醒不过来。隐约听见阿文阿章哄得谭先生着急忙慌把脉开方,取穴下针,倒还有心思走神:君子可欺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谭先生是义士,这么骗他,回头想明白,只怕要怄死。唉……
      这一天子归压根儿没露面。谭自喻不遗余力,立志让饱受敌人精神摧残折磨的李大人早日康复。开罢方子,快马即刻往谭府取药。又用金针入穴止吐,指挥文章二人把汤水药汁强行灌下去。直至入夜,才由西戎兵押着安顿歇息。
      谭先生刚走,子归便进来看子释。
      “大哥……”这事儿办得实在是有些不厚道。然而大哥终于把药和食物都咽下去,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高兴。
      子释拍拍她的手,闭着眼睛笑笑。身体似乎又慢慢变回自己的了,那种无端端沉重难言的压迫感,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虚弱感,随着体力的回归,正在渐渐减轻。
      心想:睡一觉,好好睡一觉,等他回来。
      李歌忽然探头进来,看见小姐还在和少爷说话,才道:“倪将军来了,小姐见不见?”
      这个时候来,必是南边有了最新消息。
      “怎么不见?快请。”
      倪俭放轻脚步走进营帐,压着声音开口,神情语气却极兴奋:“打下来了!公主殿下,啊,子释,没睡呢?” 嗓门放大,“午后就打下来了,送信的刚到。说是咱们的人已经进驻南山行宫……”
      子释问:“是打下来的?还是赵琚降的?”
      “呃……”
      虽然和预想有些出入,但西京最终顺利拿下,城中不损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满城百姓毫发无伤,此番行动可说大获全胜。倪将军心道:一座行宫而已,打的还是降的,有什么区别?
      “怎么着也得先打嘛!打到没法打,就只好开门降了。不过——”倪俭觉得细节无关紧要,但是似乎也没有必要刻意隐瞒,于是接着道,“是太子赵昶领着宗室百官降的,赵琚,唉,赵琚在寝殿里自焚了。听说光救火抢东西就折腾半天,真是,死了也不让人消停……”
      “你说什么!”子释猛然坐起。眼前一阵黑幕金星,子归赶紧扶住他。
      “倪兄,你是说……赵昶投降,赵琚……自焚了?”
      “是……传来的消息,就是这样。”
      “不对。”子释低头思忖,“不对。这里一定有问题。”抓着子归的胳膊就要起身。
      “大哥!”子归急道,“大哥,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看看。”
      “不行!”
      “是啊,”倪俭帮腔,“能有什么问题?就算有问题,你现在去看顶什么用?再说……”
      子释不理他们,挣扎着站起来:“我们这就进城,从北门到南山行宫,穿城取直道最快。阿文阿章,给我备车……”
      “大哥!我不答应。你现在这样,怎么能……”
      “子归,你听我说……”一阵反胃,侧身弯腰,之前灌下去的那点汤水药汁尽数吐在唾壶里。几个人吓得赶紧伺候他,什么话都顾不上说了。
      吐个干净,反而觉着舒爽些。漱了口,定定神,道:“子归,天下谁都可能自焚,那个人绝不会是赵琚。”子归还没回答,李文李章听见这话,一齐点头。
      “除非有人把赵琚绑在龙椅上浇油点火——这会儿谁还有这份闲心?否则,自焚的那个,肯定不是他。自焚的既然不是皇帝,”环视一圈,最后盯住倪俭,“那么,皇帝到哪里去了?”
      倪俭想:啊?!难道死的不是赵琚?围了半天,结果却让锦夏皇帝跑了,这确实是大问题,不妙糟糕之至……
      “所以,我一定要去看看。倪将军,请下令吧。早一点行动,便多一分机会,说不定就能够挽回。”轻轻一笑,“锦夏皇帝跑了,华荣王爷还没进去,咱们此刻进城,你这几千亲卫军,最是拉风气派,我便沾你光过过瘾……”
      倪俭转头看子归。
      子归却明白大哥最后这句看似玩笑,实际特地说给自己听,证明此行并无危险。
      然而,是奔波劳碌危险?还是担忧焦虑更危险?稍稍犹豫,一跺脚:“好!备车,进城!”
      就听倪俭哈哈道:“子释不是要拉风气派?我这靖北王亲卫军统领,亲自给你驾车如何?这可够拉风够气派了吧!”

      是夜,靖北王亲卫军自北安门入西京。由城北向城南一路直行,所过之处,人畜惊惶,争相避让,果然拉风又气派。
      中途居然撞上好几起明火执仗抢夺劫掠的勾当,见西戎军队出现,纷纷如鸟兽散。
      原来赵琚初九日偷偷弃城南撤,戒严的都卫司士兵断后,拖到半夜才走。直到初十白天,南城百姓才发现,不但皇宫和崇政、崇德坊各处府衙一片空旷,恩荣、恩泽坊里官宦大家的宅子也多数成了空壳。很快,满城百姓都知道皇帝领着百官逃跑了。十一日清早,便有人干脆开了城门,大伙儿提心吊胆等着。谁知西戎军依旧老老实实驻扎在门外,倒是原先羁留城下的居民们迫不及待赶着回家吃饭睡觉。
      一城人好几天高度紧张兼惊恐,这下子突然处于毫无监管的绝对自由状态,难免精神失常。那些个窃贼恶霸、地痞流氓、街巷混混、闹市闲人……瞬间成为激活的病毒,变本加厉无法无天,迅速酿出声势。加上趁机报仇的泄愤的捣乱的揩油的……不过一天时间,许多人口聚居地段□□成风,整个城市眼看陷入骚动混乱。
      遇见第三起当街抢劫,子释对子归道:“倪将军跟我去行宫,你带些人巡城平乱,张贴安民告示。必要的时候,砍几颗脑袋挂一挂。”
      子归四顾看看,点头。
      倪俭问:“三千人够不够?”
      公主殿下淡淡道:“震慑平民而已,五百人就够了。”
      耶?
      倪将军骤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气场。
      坚持留下三千人,领着剩下的兵马继续飞奔向南,才一刹那反应过来:那不就是打仗时候靖北王身上同样的气场么?
      忽听子释在身后道:“倪兄放心。当初西京城里的坏人,听见谢子归三个字,都要立即脚底抹油夹着尾巴逃的。呵呵,这丫头……”

      深夜,子释和倪俭终于赶到鸾章苑行宫。前哨飞马报讯,亲卫军笔直冲进宫门,倪统领驾着车停在皇帝寝殿门前。
      门廊柱子都熏黑了,建筑基本完好无损,看样子没真正着起来。然而浓烟未散,焦臭难闻,掺杂着宫墙内外无数死尸血肉的味道,陡然扑面而来,子释差点当场背过去。
      才跨上台阶,长生已经出来:“子释,你怎么……”
      “不是赵琚。”强压下胸口烦恶,看见后边庄令辰几人跟出来,重复一遍,“自焚的那个,应当不是赵琚。”
      “?!……”都愣住了。
      其中符敖是第一次看见子释,张口欲问,军师大人打个眼色,于是先忍着。
      长生伸手揽住他,责问倪俭:“谁准你这个时候往这儿跑?”
      庄令辰道:“子释何以知晓不是赵琚?”
      “我进去看看。”说罢,捂住鼻子抬腿。
      长生横跨一步,挡着:“不要看!”
      因为发现及时,宫室房屋没完全烧着,东西也大多保下了。但是龙案龙椅显然淋透了上好灯油,士兵们进去救火的时候,已经连同坐着的人一起,燃成扭曲失控的烈焰巨兽。最后剩了一团焦炭,从冕旒配饰残骸仍然可以看出,那是皇帝专用穿戴。
      长生握住子释的手:“别去看。没什么好看的。你说不是就不是。无非李代桃僵,金蝉脱壳,我马上派人搜。——让他们送个信不就好了?干什么自己跑……”
      子释望向庄令辰,问:“内侍总管安宸在哪里?”
      后者摇头:“投降的人里边没有他。正在扩大范围清理搜寻,目前尚无踪迹。”
      “太师父子在哪里?”
      “死了。”庄令辰停下来,眼神斜瞟偷看王爷。
      长生道:“这儿太乱,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子释瞅一眼这个,再瞅一眼那个:“别浪费时间。太师父子怎么死的?庄兄请接着讲。”
      “这个……太子率百官出降,我们发现皇帝寝殿在冒烟,便先来救火。随后清点投降人员,不见太师父子,找来太子一问,才知道——才知道原来初八晚上,皇帝与身边心腹密谋,不知用了什么借口,将太师父子骗入宫中,当场杀了。紧接着大肆提拔,重赏勇夫,肃清宁氏集团。一昼夜工夫,竟将外戚势力差不多连根拔起。随即赵琚弃城南逃,意欲突围……这场政变,不但太师父子爪牙,包括他们的家人仆从,几乎都……”
      子释默默听着,不知不觉后退,靠在长生身上。
      “还好我们之前做了些功课,再加上皇帝急于逃跑,许多枝节没顾上。已经得到消息,宁氏夫人,庆远侯、李府诸人,应该均安然无恙,不过尚待确证。只是……可惜迟妃娘娘……皇帝这边自焚,娘娘那头就……唉,悬梁了……”
      长生抱住子释肩膀,低声道:“已经着人收殓,回头以礼安葬……”
      子释忽然挣脱,转身抬头,盯住他:“不对。这场政变——赵琚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哪来的魄力和胆子?他几时有如此狠心辣手?他——”
      停口。
      庄令辰在旁边小心道:“皇帝肃清宁氏,打的旗号是……叛国投敌……”
      长生被面前人逼视得无所遁形,声音艰难的往外挤:“子释……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嗯。”
      “咱们……在广丰郡的时候,出发前一天晚上,来了三个刺客……最后死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跟你来过的聂坤。没死的那个……功亏一篑,叫他逃了。追到盘曲关,没追上,多半……恰在合围之际,逃进了西京城……”
      “嗯。”
      “子释,我……”
      长生努力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他断然截住:“我知道了。一个理方司统领,一个内侍总管,再加上皇帝本人,铆足了劲,有心算无心,确实有本事搞出这样一场政变。”
      仍旧问军师:“赵昶最后见到赵琚,是什么时间?”
      “中午。宫门眼看快要守不住了,皇帝召见太子,说了几句话,似乎有诀别的意思,遗诏和玉玺也一并给了太子。不久,内侍总管便叫人将行宫各处奇珍异宝都抬出来,分发给将士……”
      “指挥守卫行宫的是谁?”
      “起先似乎是金吾将军——理方司统领平叛有功,临时封的。等到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太子少师,连太子自己都说不清楚。多半当时场面混乱不堪,有人临阵逃脱也没及时发现。对了,席大人要自尽来着,救下了,暂且跟其他人绑在一起。”军师说到这,停下。
      子释听罢,转过头,默默望着寝殿大门。
      那是安宸。
      安宸救过自己。
      安总管除了一件事糊涂,别的事心里都跟镜子似的。
      他连玉玺都留下了,把皇帝托付给傅楚卿,自己以身相替,只求为赵琚谋个平安。西京城活着的人里,除了他李子释,还有谁敢如此笃定,死的到底是哪一个?
      心想:你希望我放过他,可惜……
      轻声道:“自焚的这个,多半……是内侍总管安宸。现在的问题,是赵琚还能躲到哪里去……”
      随着那句“躲到哪里去”,声音突然掐断,一个念头脑中闪过,浑身巨震。想法尚未完全成形,空前强烈的直觉已经抽走了全部力量,自灵魂深处骤然而来的疼痛,迅速凝聚到身体的某一点。
      “长……”刚说得半个字,一口鲜红的血液喷出来,身子软倒在他怀里。
      长生下意识搂住,呆望着眼前几朵血花渐染绽放,连成红艳艳一片。等到回过神时,刚刚过去的一瞬竟然长得像半辈子。
      这才能够发出声音:“子释!”脸色煞白,立即下手封穴,却被他死命抓住。
      “进……城……他们……定是,反过来……进了城……”
      行宫虽然围得紧,但外圈的兵力都集中在南面。若从宫中潜出,再退回城里,反而相对容易。
      子释觉得心上有个地方正在干馏炭化,连疼痛都要感受不到了。
      “兰……兰台司……咳!”第二口鲜血涌到喉头,强行咽下去的时候,痛觉冷不丁恢复,猛然呛咳出来。
      “子释,不要说话,别说话……”长生要给他点穴,却从那死死抠住自己的十指感觉出无比强硬的拒绝意念,打着颤替他擦拭,脑中一阵阵发昏。
      “兰台司……地下书库……那里……”
      “我知道了,兰台司地下书库。你别着急,这就派人追!”
      子释抓住他不放,指甲都成了青白色:“不、不行……”
      “我明白,不要别人去,我自己去!”
      “我……跟你去……”
      长生强行镇定下来,一手搂着他,一手输送内力:“你放心,我亲自去。乖乖在这里歇着,太医马上来……”
      “里头的机关……还有……书……那些……书……我、我要……亲眼看看……”喘息,“不……让我看……除非……”
      长生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打定主意弄昏他。手指点到中间,却被后半句硬生生吓回去。
      “除非……你想我……死不瞑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第〇八六章 临事而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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