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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无忧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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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十六年,卫夏两国大战,两败俱伤,九州大乱,周天子力挽狂澜,一举收复天下,大胄分合百余年再次一统,改国号天庸。
我死在天庸元年。
那一日,大雪纷飞,天庸王土,刹白遍野。那一刻,天庸新皇一身华服登上百阶长梯,额前细珠流光轻荡,碎下片片雪丝,摇曳珠光后,望不尽他朦胧眸光。连最后一眼,他都不愿给我。
而我,就这样死去,在他不知道的远方。
在我即将死去的最后一刻,记忆中某些早已模糊了的片段慢慢清晰起来,某些本以为是一辈子的情感,却在那一刻,剥离消散。我短暂的一生中,有过许多不甘,许多怨愤,也有许多不解,许多深刻。但当一切都仿佛镜花水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之时,我似乎终于明白,原来我这一生所有的追逐为的,不过只是最初的那一份纯真。
很多年后,我经常问自己,若那一日重新来过,我是否还会做同样的决定。
六月飞雪,天生异象。
我与他,与他们,相遇在这样一个季节。
连日大雪封闭了整座雁回山,那时的我已被困在雁回山某一处隐蔽的山洞七天七夜,身上仅有的干粮早在三日前便已消耗殆尽,每日只得取得山洞外的积雪食以果腹,却也只是得以活下去。
第八日,雁回山暴雪依旧,洞外愈发难以融化的积雪再也无法支撑住我虚软的身躯,雁回山第八日黄昏,我的意识终于开始模糊,等到黑暗蔓延了整个山洞,我终于缓缓闭上了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的最后一刻,鸣声不断的耳边似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抹白色身影闪过眼角,我下意识张了张嘴要呼救,却在下一刻便失去了知觉。
混沌中,我隐约听见交谈的声音,忽轻忽重,十分模糊。不知过去了多久,交谈声渐消,我感觉到意识渐渐回笼,下意识动了动眼皮,只听耳边传来一声轻呼,我睁开沉重的眼皮。
“琦儿。”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闯入视线,用着一副比记忆中要更显苍老的声音唤着我那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
我张嘴想要发声,却从喉咙处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我难耐地咳起来,扯动了干涩的喉咙,疼痛愈加。
“小柒几日未进水了,先让她喝口水再谈那些事也不妨。”我望向门口,只见从门口进来一身穿青蓝色布衣的青年男子,面带永远温和的笑容,如沐春风,似乎外界所有的一切难以拉下他上扬的嘴角。
“先生。”我扯动涩哑的喉咙唤他。
他淡然一笑,走到我床前,对着身后端着一碗浓黑药汁的十三四岁少年唤了一声:“小舞。”
小舞轻轻点头,来到床前一只手将我扶起,让我靠在他肩头,然后另一只手环绕到我面前,舀起碗中的药汁,递到我嘴边示意我喝下。我看一眼那浓的发黑的药汁,蹙了蹙眉,乖乖地就着小舞的手一口口将药喝下。
只听一声轻笑,那个从我醒来便一直坐在我床前不曾离去的中年男子用一双难得带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几年不见,我的琦儿竟这般不怕苦了。”
我瞄一眼他,又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一直嘴角噙着笑站在一旁的百里先生。
百里先生见我药已喝的差不多了,才淡淡说道:“小柒,这位是秦国公,是你的父亲。”
我看向秦国公,他一双凌厉的眼睛中隐隐含笑,眼角淡淡的细纹却仍是阻挡不了他的威严。
他伸出手,伸向我:“琦儿,这几年你受苦了,如今父亲来接你回家。”
当时的我对秦国公一国君主的身份没有太多概念,只是知道,秦国公,便是一个总是以“本王”自称,将我狠心送走的父亲。他的长相在我心中已变得模糊,他的威严,这些年却深埋在心中。
“你不是我父亲!”我原本虚软的身躯不知哪来的力,突然大吼一声,一把将他的手连带着他的人一起推离我简陋的木床。
他一愣,站稳身子便想要上前。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不知是尴尬还是放不下记忆中他“独有”的尊严,他竟也不再向前,只是远远的站着,用一双威严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对于他的威严,我一向惧怕非常,此时却不知哪来的勇气与他一再僵持。
或许,是积压了四年的那一份委屈;或许,是踏过鬼门关之后的那一份释然。
而那时候的我年幼,并不懂这些。
一旁的小舞见我与秦国公僵持不下,看了看手中残存的药汁,无奈地望向一旁一直安静站着的百里先生。
百里先生默了一会儿,淡淡说道:“小柒方才醒来,身体难免所有不适,理应好生静养。”而后又望向秦国公,“国公,我看我们还是先离开,也好给小柒考虑的时间。”
秦国公对着我固执的眼神又望了一会儿,才轻叹一声:“是我对不住你们娘儿俩,你不跟我回去也是……罢了,你且考虑考虑吧。”
忘忧谷,故忧忘。却是不知,孩童忘忧,是一件何其残忍的事。
我三岁时随娘亲被送进忘忧谷,到如今的七岁,虽仅有短短四年,我却以孩童之躯,看遍了世间无数死离生别。生死一瞬,看破则无忧,看透则忘忧。
寅时刚过,我便已洗漱完毕,拎着我的小布袋往回春堂走去。忘忧谷分前后两半谷,忘忧谷中的人大都居住在后谷,后谷至前谷,途径一片蓝色海棠花海,淡淡的海棠花香,将整个忘忧谷串起。
而回春堂落于忘忧谷前谷,名为回春,自是取其妙手回春之意。世人有谁不知,有谁不晓,忘忧谷的百里先生,受世人尊称一声,医仙回春。忘忧谷医仙还有一个世人皆知的规矩:非濒死者不医,王孙百姓,一视同仁。
这也是四年来,我心性愈发沉静的原因。四年来,我在忘忧谷中能接触到的外人,最后不过都落得个死别生离的结局。
“小柒,你这般年纪便已把生死看得透彻,却不知是好是坏。”十五日前,百里先生不冷不热地将这句话扔给我,便将我带到雁回山,命我找到一株百年雪莲之后方可回谷。
十日前,我终于在一处风雪交加的峭壁上寻得了一株雪莲,顾不得是否已满百年便匆匆将雪莲收于布袋中,而后便被暴雪困在了雁回山,小小年纪便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对了百里先生将我狠心遗弃在雁回山这件事,我虽心里有些许芥蒂,但仍然不忘在身体痊愈后的第一天早晨便赶到百里先生处报到。
不过十多日不见的回春堂,乍一看之下,又少去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取而代之,是一些新鲜,却也注定将会再一次消失的面孔。
百里先生远远便望见了我,却只是淡淡地瞅了我一眼,便又专注于救治面前的病人。我心中有些不快,但还是疾步上前,熟练地接过他顺手递来的药方,然后小跑至回春堂后方的药房,对着方子中的草药逐一抓取。
“柒丫头,你身子刚好,怎么不多休息几日。”药房门口,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拿着一张药方,惊讶地看着我。
我对着他哼了一声:“我没事了。”
少年挑了挑一对姣好的剑眉,小碎步到我跟前,好笑道:“你呀你,看你倔的,不就是不想看到你那位秦国公父亲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只要我在房中养着伤,秦国公便日日坐在我床头陪着。而我不愿多见他。
他继续侃侃而谈:“现在整个忘忧谷可是都知道了,咱们乖巧伶俐懂事可人的小柒柒丫头是秦国独一无二的公主,九州霸王秦国公的掌上明珠。柒丫头,以后你要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你陆大哥我啊,虽然这几年我没少欺负过你,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一定不会记在心里的是不是?”
我是秦国公之女的事,他与百里先生等人自是从一开始便知。只是从娘亲离世的那一日开始,大家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娘亲……他们最最尊敬的师姐,忘忧谷百里先生最最得意的门生,第一次出谷行医救世却无名无分地跟了秦国公,几年后才拖着病体带着年幼的我回到忘忧谷。
第二年,娘亲病逝。双十年华,一个女人本应最风华的年华,却已油尽灯枯,便是连百里医仙,也无力回天。
娘亲曾对我说,她的师兄姐妹们定是恨透了秦国公,怨极了秦国公。娘亲说,既然已经那么多人很他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是不少。
所以,她让我,别恨秦国公。
但是娘亲,你的师兄姐妹们,似乎并未如何怨待秦国公,如若再少了我这一份恨,你真的会甘心么?
我看向小陆,发现他冷森森地对我笑着,我手下一颤,草药散落一地。我轻呼一声,急忙蹲下捡草药,小手还未伸出,一双大手便先我一步快速将草药捡起。
而后大手轻轻地拉起我,摸了摸我的头,拿过我手中的药方说道:“这些草药过了地便不能用了,你先下去吧,我再抓一副新的。”
我抬头,望进一双带笑的眼睛,却与百里先生的笑中带冷不同,这个人的笑,终于给人丝丝温暖的感觉。
我不由自主地对着他笑:“珥哥哥。”
他拍了拍我矮小的肩膀,说:“下去吧。”
我乖乖走到门口,然后转身迅速对着小陆做了一个鬼脸,马上奔跑而出。
身后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小陆,昨日才听你发誓不再欺负柒儿,怎得今日便忍不住……”
慢悠悠回到了前堂,百里先生正坐在一排药壶边上,手中一把蒲扇摇出阵阵轻风,往药壶下燃烧着火焰吹去。我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向前,走到他面前。
“先生。”
百里先生似是没听到一般,手中风力不改,眼神专注的盯着眼前的药火。我攒了攒小手,低着头又唤他一声:“先生。”
百里先生终于停下摇扇,转头看着我,不问我为何没有抓来药材,却是问道:“小柒,让你采的雪莲呢?”
我一愣,从布袋中翻出在雁回山采到的雪莲,下意识说道:“小柒只找到这一株,不知道是不是百年的。”
百里先生拿过雪莲,在手中察看了一会儿便将它放在一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问我:“小柒,前几日雁回山大雪封山,你困于山中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中可有惧怕?”
我凝眉想了想,摇头:“小柒不怕。”
百里先生默着,看了我许久,突然抬手,轻柔地摸着我的头,一脸淡然的脸上竟是露出了出家人慈悲为怀的神色。他有一次对着我叹道:“小柒,你这般年纪便一把生死看得透彻,却不知时好时坏。”
我一时有些无措,年幼的我,在他眼中视生死于外物,却还不知透彻为何物。
“先生,我不懂。”
百里先生只是对着我笑了笑,拿起手边的雪莲交于我说道:“这是韩公子的药引子,你且用后山的冰泉将它洗净送去他房中吧,小祀已等候多日了。”
韩公子,一年多前来到无忧谷救治的七八岁孩童,那孩子满脸疮痍,从来到无忧谷第一日起,脸上便脓血不止。百里先生为他诊治了几日后,虽是开出了药方,但其中的药引却迟迟不说,只道其中药引世间难求,一切全凭缘分。
而后,陪着那孩子来的大人们想要放弃对他救治,却又不甘心地日日为他煎药,已保住那孩子一口气,只为寻得那一份虚妄的“缘分”。
我与那孩子有过几次照面,却仅限于给他房中送药时候的几次视线的交集。他张几近溃烂的脸上,却嵌刻着一双无比清澈的眼眸,清澈到让我无法想象那双眼睛也终究会长眠于世间。
还好,他不用如此。不用与我死别,而只是生离。
一颗沉静的心,隐隐跳跃起来。我将洗净的雪莲放进一条布块中小心包好,然后轻轻揣在怀里,只差跳着小步子飞奔至那孩子的房间。
回春堂前堂中,四处散布着席地而坐的病患,回春堂后堂中,一处略显简陋的房中也住着病患,不因身份,不因钱财,只因他们都将不久于人世。我在一间稍稍精致些的房间外站定,收紧怀中的雪莲,却不知为何开始怯步,望着紧闭的房门愣愣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才猛地一下被打开,一股难言的药味扑面而来,我的心里莫名停顿了一会儿。房中出来一位女子,约莫二八年华,一身白衣,清致的脸蛋不施粉黛,质朴又不失风雅。她一见我,先是一愣,而后急忙上前搂住我,摸着我的头说道:“小柒儿,可算见到你了,前几日听小陆说你被大雪困在雁回山了,本想着告知师父去山中救你,可是小韩偏又病发,我就……”
因为我终究还是得救了的,所以我并不在意是谁救得我,又是谁没来得及救我。可此时,我心却被她口中的“病发”给堵得难受。
“祀姐姐,小韩……他死了吗?”
小祀放开我,手指勾了勾我的鼻子,无奈道:“别胡说!小小年纪,别整天将‘死’挂在嘴边,不吉利。”
“哦。”我心中一松,乖乖点头,将怀中的布包交给她,说道:“这是小韩的药引,我洗干净了。”
小祀一怔,脸上浮现出狂喜,揣着布包,抱起我原地转了一圈,激动地说道:“药引,这是雪莲,十年一开的雪莲!”
她激动地跑进屋,冲进一个男子的怀中,与他紧紧相拥在一起。“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北忱,小韩有救了!”
男子颤抖着手,握上小祀手中的雪莲,粗犷的面容笑得都有些狰狞了,让我一时不敢踏进门去,只得躲在门后小心将视线投向内室。昏暗的内室中,一盏小小的烛台摇曳着些许光亮,白纱笼罩的床上,隐约可见一副小小的身躯与一张遍布疮痍的面容。
这个孩子,韩公子,小韩,即将得救,因为我。
我躲在房门后,摸着自己小小的心跳声,原本对百里先生将我扔在雁回山不管不顾的耿耿于怀,竟在一瞬间都幻化成极致的满足。
小孩心性,可以让一切曾经的埋怨,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深吸了几口气,抬腿准备迈进房去,却不想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提在了半空中。我下意识挣扎着,头顶却传来一声厚沉的嗓音。
“琦儿,你当真这般不愿见我吗?”
我心中猛地一沉,身子停止了挣扎,却不敢抬头看来人的表情。隐约的认知,让我将他此时的表情判为极度的冷冽。
此时,小祀终于从狂喜中缓过神来,见我被“劫持”的模样,冷下了一张姣好的容颜说道:“你是何人,放开小柒!”
粗犷男子北忱急忙拉了拉小祀,对着我身后的人恭敬地作了一个揖:“秦国公。”
“你便是秦国公?小柒儿的父亲?”小祀看一眼北忱恭敬的模样,蹙起眉头。
小祀终日在此照顾小韩,虽没有见过秦国公的模样,但大名鼎鼎地九州霸王秦国公来忘忧谷接女儿回家的事却是早已在忘忧谷传遍了的。
秦国公冷峻的眼神看向小祀,北忱急忙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对着他更加恭敬道:“祀儿久居深谷,对俗世规矩难免不知,冲撞之处还望国公见谅。”
我心中大叫不好,模糊地想起在秦国王宫时,曾经有一名刚进宫的宫人未认出便装的秦国公而对他稍有不敬,便当场杖行三十大板。霸王秦国公最见不得不守规矩之人,最受不得无视他王威之人。
小孩的心性让我将这件事想象出一个无比严重的后果,以致我开始挣扎着身子,吼道:“你要是敢打祀姐姐,我就永远不回去,永远不认你!”
秦国公一顿,轻轻放下我的身子,扭过我的身子,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无奈:“我不打你的祀姐姐,琦儿就跟我回家可好?”
我扭曲着眉瞅着他不说话,心中万般纠结。
这些天,秦国公日日陪坐在我床头,严肃着面容却不吝啬地一句一句向我道歉,也向我那早逝的娘亲道着歉。从小我便不喜欢他,有很多事我都不懂。我不懂,为什么娘亲生下他的女儿,却处处受王宫中人的欺负;我不懂,为什么作为父亲的他要狠心对娘亲不管不顾;我不懂,为什么娘亲受尽欺凌病逝,他却能欢喜迎娶天女,将病弱的娘亲与年幼的我送至千万里之外的忘忧谷。
我更不懂,为什么到最后一刻,娘亲千叮咛万嘱咐的,却是让我别恨这个父亲。
娘亲说,父亲有他的苦衷,父亲总有一天回来接我们回家。
而如今,父亲真的来了,却接不走娘亲了。
久久,秦国公见我终是不愿回答他,轻叹一口气,伸手摁在我眉头,轻柔地将我眉间的褶皱舒平。“小小年纪便这般喜爱蹙眉,日后长出一脸凶相,小心嫁不出去。”
我不习惯他对着我开玩笑,又舍不得躲开他温热地指尖,只能微微垂眉,不敢与他对视。
“小柒儿一看自己的鞋尖子就表明她心虚了,”小祀望见我的模样,不甘心地哼了一声,说道:“秦国公,虽然我们都不希望你把小柒儿带走,可秦国毕竟是她的家,若你此次真能将小柒儿带走,便望你能当真如她娘所说的一般,会真心待她!”
秦国公动作一顿,双眸微微垂下,眼神前所未有的沉重。
北忱瞥了眼小祀,示意她别再多话,而后仍是一脸警惕地看着秦国公。
“紧张成这样,他长得有那么恐怖吗?”小祀不满地咕哝道:“你长得明明比他恐怖多了……”
“祀儿!”北忱冷冷地喝了她一声。
小祀更加不满了,嘟起嘴,对着北忱“哼”了一声:“我就是没规矩怎么了!”然后抱着雪莲往内室跑去,不一会儿,便从内室中飘荡出阵阵刺鼻的药香。
或许是因为小祀对他的不敬,又或许只是因为那药香太过引人不适,我感到秦国公揉着我眉头的手指加重了力道,使我下意识退离开来,疑惑地看向他。
秦国公对着我扯出一抹笑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琦儿,她说你是愿意随我回去的,是吗?”
我看着他似乎有些紧张地神色,抿着嘴,犹豫地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默了一会儿,望进他又开始逐渐低沉的眉眼,终于缓缓点下了头。
然后,我看到秦国公严肃的脸慢慢变得柔和,最终化成狂喜,抱起我小小地身子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琦儿,琦儿,我的好女儿!”
那时,我被他抱过头顶,低头望着他,看到耀眼的阳光洒落在他脸上,拂去了他一身冷厉,印出了他仿若珍藏了一世的和祥。
那时,我心中想,娘亲对我从小的小心嘱咐,便是想让他如今轻而易举地便能将自己的女儿接回家吧?
或许是我怕反悔,秦国公抱着被转得有些晕乎的我,几乎是一站定便迈开腿往房间走去,走到一半突然转身,不知意味地看了一眼仍站在门口一脸警惕望着他的北忱,蹙了蹙眉,才抱着我转身离去。
我以为他带着我回房收拾行李,却不想被带到了百里先生处,而对于随秦国公离谷这件事,百里先生似乎不在意一般,只是淡淡地望着我说道:“溯本归源,人之常情。终究血浓于水,柒儿年幼,自是需要父亲的。”
我鼻子一酸,心中不知是委屈还是不舍,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丝毫不受控制。百里先生摸了摸我的头,淡然的脸慢慢笑了起来。
“柒儿,回了家,便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孩子,知道吗?”百里先生对我嘱咐道。
我擒着泪点头。很想说,其实身在无忧谷,我亦是快乐的,只是总被嫌弃不像个孩子。
一切,在我还未做好准备的时候便悄然发生。
在我们向百里先生告别的时候,随着秦国公来的随从早已收拾好我们的行李,备好马车,只待我们出谷。送我们出谷的有小祀、北忱还有小陆,我望着他们身后,日落黄昏空荡荡的山谷,心里突然又开始酸涩起来。
小祀向来懂我的小心思,蹲在我身前,拉着我的小手解释道:“近日来谷中病人多,小舞和师兄们手边忙走不开,你别怪他们。”
“……我知道。”
“日后要是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
“……嗯。”
我吸着酸涩的鼻子。
“日后别让自己受了欺负,要是受了欺负,便欺负回去,只要不欺负死人,你父王定会护你周全。若是真不小心欺负死人了,只要留他一口气,我们便能将他给救回来。”
“……嗯。”
我抿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你要记得,忘忧谷永远是你的家,如果在秦国待得不开心,就回来。”
“……”
强忍着泪水,我低下头,看着鞋尖子。
小祀抬起我的下巴,泪眼含笑,对我说道:“我们的小柒儿以后可是公主了,可不能总是低头,遇到人要抬头挺胸的,知道吗?”
我点头,一口哭腔道:“知道了。”
秦国公听及此,一把拉过我抱了起来,对着小祀不悦道:“琦儿的家在秦国,在我秦王府。”
小祀站起身,擦了擦眼泪,插着腰哼哼道:“我告诉你,日后你要是让小柒儿受了半点儿委屈,我才不管你什么秦国公,我都照打不误!”
秦国公脸色一冷,北忱急忙上前护在她身前。秦国公冷哼一声,对着北忱道:“护好你的女人。”
“不劳国公费心。”北忱对着秦国公作揖道。
秦国公又是冷哼一声,抱着我转身便要上马车,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推了推秦国公示意他停下,然后转头看向小祀:“小韩他……”
“雪莲已入药,待到熬制十二个时辰,我便端去喂他喝下。” 小祀脸上洋溢着温柔,对我笑道:“待他醒来,我一定告诉他,是你在雁回山寻了十五个日夜,才寻回了他一条命。”
我心想,雁回山十五个日夜,我并不知晓自己是在救他的性命,被大雪所困的那七个日夜,我也曾想将寻得的雪莲食以果腹。
而最终,我却是救了他。
百里先生说,寻找药引,全凭缘分。
那时,我还不知。一株雪莲,串起了我们之间的缘分。
那一日,一顶华丽的马车驶出忘忧谷,将我带向俗世,六月的天空,再次飘下了片片白雪。不如那七个日夜的雁回山,那时的我正蜷缩在久违的父亲怀抱中,安静地沉睡在温暖的气息中。
而后的几日漫漫行程,我收到了小祀的飞鸽传书。信中写道,小韩的病情已经慢慢好转,他脸上的伤疤正在慢慢结痂。然后又是几日,我再次接到了小祀的飞鸽。信中写道,痊愈之后的小韩出落成了一个俊俏的小伙子,而她也将与北忱订亲……最后一封信,小祀写道,小韩的家人不久便会来无忧谷将他接走,而她的未婚夫已发誓不离谷半步。
那时的我即将踏入秦国国土,此后几年,便不再有从忘忧谷飞来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