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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试探较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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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宁皇宫勉正殿,室内室外,灯火通明,一如白昼。
殿外,有一人端正地跪立在殿前石阶上,目光幽幽地凝望着那扇打开的朱红色大门。
殿前不远处,离那人身后约一尺距离,数位身着各色官袍的大臣零零散散地跪了一地,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石阶。
殿内,年轻女子高据御案之后,面色犀利,目光冷意万分,透过那扇打开的大门,她看到了赤裸裸的威压,野心和欲望。
案下,同样有数位大臣分立两侧,但是,比起外边那群人,显然人数上少很多。或许,关键并不在于数量上,而是他们的态度。到底是谁让他们如此有底气,能够光明正大地挑战皇权;又是谁让他们确信,如此作为之后还能安然无恙?忻云萱的目光没有迟疑地定在了石阶最前面的那人身上,辛家家主,辛启。
秋夜沉凉,寒意渐重。
石阶上,有人悄悄撑起身,双手相互摩擦地搓了搓,稍稍缓解了手中的僵硬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将双手伸入了袖中。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接触到不远处那个挺直的背影时,立刻觉得身子更凉了几分,双手再也顾不上取暖,迅速低下头,双手匍匐,如身边的任何人一样。细看那人额头,竟然在渐冷的夜里冒出了冷汗。没有人注意到石阶上的这一小段异样,所有人的心思都集中在跪着的男人与御案后的女子身上。
“时间过去多久了?”众人屏息凝神间,忽听案后女子问道。
“已经两个时辰了。”
女子敛眉,将手中刚要打开的折子重重搁下,冷笑道:“众位今日怎么都成了哑巴吗?辛相已经在外跪了两个时辰,你们难道看不见吗?”忻云萱的声音明明并不大,却引得殿内众人心头均是一震。
今日下午街头闹剧到底起因如何,孰是孰非,这些都不是现在关注的重点。众人都明了。重点是辛少佑的确双腿被废,张扬右手残疾,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恰好是来自苍尔的明姝郡主。
辛家之于忻宁,是内臣,是掌控忻宁药材命脉的最大世家,辛家家主辛启居相位二十余载,门生遍地,权势遮天,他想要为自己受辱的子侄讨回公道,论起来似乎天经地义;而苍尔之于忻宁,是盟国,而且是实力明显甚于忻宁的大国,明姝郡主是苍尔明王的独生爱女,她在忻宁国内一日,忻宁都必须待之为上宾。
与辛启在官场周旋已久的副相高領在心中反复思索了几个来回后,对于辛启的目的不能十分了然,却也猜到了七八分。辛启今日之举,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忻都城素有夜禁,即使在平日,入定之后,城内也严禁走动,巡视森严。自前几日夜闯事件之后,巡视更加严密。不及入定,街上已没了人影。
出皇宫大门,沿忻都大街直行半刻,两条大道交汇,折而向东,行约半个时辰,就是四国使臣所居映月馆。
此时,隐约可见到数人脚步匆匆地出了皇宫。
映月馆入门处,建有一小亭,亭内摆放着一架名震五国价值连城的屏风,名为临渊,是由分属于五国的二百名绣女经三月而完成,上面绣的恰是五国最具代表性的山川地貌,从左至右分别是穹原、苍尔、大瀚、忻宁、弥海。巧妙的是,五副图虽代表的是五国不同的地方,所选地形地貌也不尽相同,然而相连处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衔接十分自然,仿佛那些山,那些地,那些人本该如此,浑然天成,就是一副完整的山川地形图,让人怀疑在大陆上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地方。而且,这副屏风还是大陆上很罕见的双面绣!屏风的另一面是一座比如今五国都城都要宽广的巨大城池!城有三围,外城、内城、宫城层层环绕,街道笔直分明,屋舍有别于今时,人们神情愉悦满足,或游湖赏景,或结社斗诗,或切磋武技,或行乐田园,男女老幼,各得其乐,一片安然,俨然就是世人一直孜孜追求理想桃源。一面为图,一面为城,这副双面屏风因此闻名大陆。
亭后,是一条长长的矩形小湖,将映月馆分成了两部分,东馆内,擢梅轩和泠兰苑临湖而建,中间由长廊隔开,尽头处是一临水高台;西馆内,蓼竹轩和藏菊苑一应尽如东馆。如今,苍尔和大瀚的使臣分别住在蓼竹轩和擢梅轩。
蓼竹轩内,苍黎脸色很难看。黑袍老者站在他身后,冷清如故。
“……世子,”燕归不意这位一向温和的世子会有如此威严,让人不敢直视的时候,说话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慢慢思索着说道:“据闻,辛启点灯之时既已进宫,如今长跪于殿前,请求公主为辛家人做主。但忻宁公主直到现在未曾出过殿。”
“辛家人?辛家人都该死,自作自受!”趴在桌上如醉猫一样的少女突然一跃而起,使劲地拍了拍桌子,说完这句话后,身子歪歪扭扭地想要坐下,不料椅子早就被她不经意间踢出去了,最后直接和地面来了个狠狠的亲密接触,令在场所有人都触不及防!
燕归立即上前扶起苍蔚,但偏偏苍蔚还不消停,在燕归怀里不停地推搡挣扎,嘴里也不停嘀咕着,“君姐姐,酒……是个好东西呢,感觉好美妙……”燕归也只是闺质弱流,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让苍蔚不倒下,哪还顾得上苍蔚不时的挣扎,一时间,屋内只听得见苍蔚的醉言醉语。
苍黎只觉一阵无力。当街伤人,酗酒胡闹,这还是三年前那个苍蔚吗?
“聂老,您觉得,苍蔚是不是变了?”
燕归带着苍蔚离去,室内只剩下两人。
“或许吧。郡主离家七年,长大了。”聂敬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清冷漠然,无波无澜。
苍黎喟然,“这事情该如何收场呢?”
湖的另一边,东馆擢梅轩。
临湖一侧的窗户尽皆打开,顾攸景站在窗前,另一人微躬着站在他身后,声音平缓地说着,“刚刚,有一个小内侍进了蓼竹轩,不久苍黎世子就出了映月馆,应是去了皇宫。”
窗下湖水粼粼,映着屋内照射的灯光,形成了一条条影影绰绰的光带。
顾攸景突然转过身,看向面前男子,“顾温,你觉得,忻宁公主最后会如何了结此事?”
勉正殿气氛一如之前凝滞,殿内殿外相持不下。
忻云萱的脸色早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辛家如此行事,分明是自恃有所依仗,公然挑衅皇权,满朝大臣竟无一人敢出来说一句?忤逆威逼之心,昭然若揭!
千砾看着上首女子死死抿紧的唇和微微抖动的肩膀,眼里闪过一抹心疼。数月前,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明媚少女,有着纯净的眼神和清澈的笑容,会拉着他的袖子,甜甜叫他师兄;会担心他太过封闭自己,总要拉他去尝尝人间的烟火气;会看着明砂和旋复斗嘴,而高兴地开怀大笑。千砾从来没有想过,和他一起长大的小妹妹会在数月后迎来这样的人生变故。
“公主,世子到了。”
伴随着这一声通报,殿内所有垂着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高領却突然上前,道:“老臣斗胆,敢问公主会如何处理此事?”
“副相。”高座上传来的声音让高領心一冽,公主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几分太上皇的气势?
“虽然辛家子侄被伤是事实,但凡事总不能只听片面之言,我们总得给苍尔一个机会,看看事实是否正如辛相所说,是明姝郡主伤了那两人。如若不然,冤枉了明姝郡主,岂不破坏了忻宁与苍尔之间的友好邦交?况且,副相难道忘了?苍尔世子和郡主为什么会来忻宁?他们是来恭贺本宫继位的,是本宫的客人。主人岂能只听一家之词,就随便给客人定罪?副相,古往今来,何曾出现过这样的待客之道?您说是不是?”
高領心头一震,退回原位。
忻云萱看向门外,恍惚想,一门之隔,光明与黑暗竟离得如此近,也如此分明。
苍黎跟随引路的宫人跨过石阶,走向大殿,经过辛启身边时,苍黎停了停,施了一礼,“辛家主。”
辛启闭着眼眸,并未睁开。
苍黎转身,继续向前走,行了几步,回转过头,看见辛启仍闭着眼跪在那儿,怔楞了半晌,直到身旁宫人开口提醒,才恍然回过神,走向明亮恢宏的大殿。
转眼已到子夜。
君沐华扶着醉得一塌糊涂的秋泓回了云王府。君沐华本没有打算带秋泓回云王府,可奈何她要走时,秋泓死拽着她衣服不放,君沐华怎么掰都掰不开,而且嘴里一直念叨着:“沐华,沐华,你带着我去找角羽,带我去找角羽,好不好?”
因此,最后的结果是,君沐华只好把醉酒的秋泓带回了云王府。将秋泓安顿好,君沐华正欲回房,想了想,突然转而走向后院,还未进院门,就听到后院亭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后院亭内,此时确有两人。君沐华走进小亭,随意倚靠柱子坐下,直接问道:“今天发生什么事呢?”早已过了夜禁,已近午夜,云王府却一派通明,管家在门口翘首等待,下人们各居其位,这样的时辰,这样的气氛,不太正常。
“沐华才回府吗?”沉茗问。
“嗯,怎么不见角羽和千砾?”
沉茗皱眉,“角羽刚刚才离开,至于千砾,至今未归。”
“那先生呢?”
沉茗道:“先生外出寻药了,也未回来。”
君沐华低低“哦”了一声。
沉茗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沉声道:“沐华,今日辛少佑在街上被苍尔明姝郡主废了双腿。”君沐华不语,沉茗继续道:“辛家御前告状,最终目的恐怕是想试探公主对此事的态度。”
“云萱会处理好的。”君沐华淡淡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就走。
沉茗不知此时君沐华心中会如何想。君沐华虽为人坦荡,但似乎不太愿意向别人坦露自己的心思。
“如果辛家谋反,会有胜算吗?”沉茗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轻飘,仿佛只要风一吹,就会消散。
银白衣裳男子挑眉,“忻宁皇室看似处于弱势,但却并不尽然。”
忻宁国小,兵力并不强盛。守卫忻都的禁军只有四万,辛家若要谋反,恐怕先要控制禁军。左卫虽已依附辛家,但据闻,禁军左卫与右卫矛盾极深,右卫如何尚不能确定。如此的话,辛家只能依靠隐藏在位于京郊附近的兵力,显然不会太多。那么,辛家就没有必胜的把握。何况,忻宁皇室还有一只隐秘的军队,至今未曾现世的飞羽卫。而在忻都之外,声名赫赫的武威大将军殷列绝对能够牵制辛家剩余的兵力。孰胜孰败,尚未可知。
映月馆擢梅轩,顾温推门进来,顾攸景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问:“可有结果了?”
顾温应道:“辛启一刻前出宫,现在应该已经回到辛家。苍黎世子也已回到蓼竹轩。”
“事情可如我所言?”
顾温抬首,看向那一双黑得深沉的眼眸,轻声道:“分毫不差。”
辛府密室,辛启、辛少翊相对而坐。
辛启沉吟良久,方才说道:“少翊,这位公主虽然年纪不大,但心志却十分坚韧。即使今日面对一众大臣威压,也没有露出丝毫怯意。反而气定神闲地请来了世子苍黎当堂对峙,狠狠地打了我们一巴掌,完全扭转了局势。今日之试探,差点棋差一着,溃不成军。”
“那个小公主能想出这样的办法?”辛少翊不愿相信,曾经羞辱过他的忻云萱会让父亲开始忌惮。
辛少翊话里的怀疑,辛启也想过,但最后都被他否定了,他能确定,这的确是忻云萱想出来的法子,借力打力,直接将了他的军!辛启眼里闪过一丝愤恨,然而很快变得沉静,问:“少翊,修忱招了吗?”
“没有。”
辛启眼中精芒乍现,语气狠厉无比,“那就不要留了。”
“是。”
勉正殿只剩下忻云萱、千砾还有高領三人。
忻云萱还是先前模样,气势没减半分。
“副相,你对今日之事如何看?”
高領斟酌片刻,慢慢道:“公主,臣以为,辛家今日之举意不在此。”
“副相,接着说。”忻云萱似来了兴趣,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公主,依臣看来,辛相为人谨慎,凡事思密周全,一向举止有度。今日之举,辛相似乎有些刻意。”
“哦。”忻云萱眼眸转了几转,“副相所言有理。辛相今日举动,的确太过急躁了些。”
高領离开了。忻云萱却好似陷入了自己思绪中,不知在想着什么。
“沐华他们今日回来了。”千砾突然道。一声言语,拉回了忻云萱的心神,也打破了室内的沉闷。
忻云萱心中雀跃,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他们好吗?他们去哪儿?”
“我也还没见过沐华。但看角羽他们,似乎不错。”千砾也笑道。
“我想明天去云王府见见他们,师兄,你说可好?”
千砾不作他想,“沐华见到你,应该会很高兴。”
忻云萱唇角弧度越来越明显,但却突然一僵,“师兄,皇叔还未回来吗?”
千砾一楞,脸上也没了笑容,“先生看到信后,一定会赶回来的。”
对话戛然而止。
千砾微微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气。
忻云萱挥退宫人,静静走近床榻。
“父皇,您快点醒来吧,醒来和我说说话。女儿……女儿真的好累……”
榻上的人面如枯槁,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危在旦夕,已昏睡多时,当然不可能回应她的话。
“父皇,如果我最后守不住了,您会不会怪我?”
忻天泽食指动了动。
忻云萱继续说着,“父皇,您知道朝上那些大臣今日是如何对待女儿的吗?如果您知道了,一定会心疼吧。还有辛启,辛启…他在逼女儿,女儿不怕他,但是,女儿害怕最终会让他得逞……”忻云萱低声哭泣着。
“云萱……”忻天泽半睁着眼,右手努力地想要拉住忻去萱的手,然而终于还是没有拉住。
忻云萱主动握住父亲的手,泣声道:“父皇……”
“云萱,”忻天泽似乎自知自己醒来的时间不多,竭力想要清醒时,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云萱,枕…枕头底下,放着…飞羽卫……”忻天泽艰难地说着。
“是这个吗?”忻云萱立刻从枕头下摸出一块银色的铜牌。
“这是…调动飞羽卫的兵符。它在……” 忻天泽终于还是没能说完,就这样再次昏了过去。
“父皇,父皇……”忻云萱趴在床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公主,有人闯宫。”
忻云萱抹干眼泪,将兵符收好,恢复了镇定,一边走一边说道:“让太医过来日夜守着,不准离开殿内一步。”
无论如何,一定要等到皇叔回来!
行至殿门处,轻声问:“在何处?”
声音虽轻,小宫人却觉一阵戾气袭来。
“崇宁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