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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梧桐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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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帝的震怒之下,众人也顾不得卢妃了,几个年轻内侍连拖带拽,把卢氏架了出去。那卢氏还挺硬气,一路挣扎着也不求饶,甚至大声埋怨奚峥偏心。
我大脑浑浑噩噩,仰面躺在奚峥怀里,只看见他对我说话,却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什么。视线缓慢地越过他,在殿内扫视了一圈,看见了去搬救兵的银叶和她身旁的穆鸾台;清奴则跪在另一边,脸颊红肿,低声啜泣,只是眼下不好上前来看我。
奚峥见我不答话,不禁眉头一皱,也不再问了,直接把我横抱起来,轻轻地放到榻上,同时转首叫人传太医署。这之后,直到医官前来,殿内的气氛都极其压抑。奚峥满面阴沉地站在榻边,其余人跪了一地,医官在这样的局面下也颇为紧张,仔细地把了好一会脉,才稍稍露出放心的表情。
听医官说我无碍,孩子也安好,奚峥脸色方缓和了一点。跪在地上的宫人们虽然没有出声,但我能感到他们集体都松了一口气。之后又过了片刻,外面禀报常山王求见,奚峥刚刚展开的眉头又聚到了一起,他在我榻边坐了一会,对医官叮嘱了几句,这才出了光极殿。
“公主,都是奴婢惹的祸,奴婢该死。”奚峥走后,清奴哭哭啼啼地膝行到我跟前。我见她的狼狈模样,不禁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今天的意外恐怕没人能提前预料,就算大家都清楚卢氏那醋海生波的性子,谁又能想到她敢来宫里撒野?更不会料到她敢对我大打出手了。
这件事后来是如何处置的,身在众多医官监督之下静养的我不得而知,不过自有机灵之人告知于我——比如银叶。那天她见自己拦不住卢妃,当即就跑出殿去找穆鸾台,这才有后来奚峥赶过来的事。由于也被卢妃打了,所以银叶说起这些,颇带了份解恨的口吻。据说那天卢氏被拉到了掖庭宫,笞杖五十,随后命她在金墉城中禁闭一年,不得返家。
“只可惜了六殿下,偏偏娶了这么个恶妇,无端被连累。”银叶幸灾乐祸了半天,却替奚峡叹了口气,可见夫妻一体,卢氏闯的祸,奚峡不能一点表示没有。所以他那天进宫后,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直接就向奚峥请罪。奚峥难得训斥了他,但到底待他不同常人,最后还是大事化小,仅是罚了些银钱。
除了奚峡,穆鸾台也算是无端受累的。他那天不在光极殿里,本没有责任,但事后他很识时务地以监管不周为由,自请裁罚。奚峥撤了他车骑将军的头衔,但那都是虚职,实则并没有影响他的地位。与这两位比,卢妃的父亲成国公及其家人却是受到若干不同的降职处分,明显重了很多。同是被连累的,这里面的差别就大有玄机了。
但是对于始作俑者,不管银叶描述得有多绘声绘色,我也知道,那些处罚对卢氏来说都不算伤筋动骨。只要没革她的封号,她还是堂堂的亲王妃。卢氏那天说了诸多污言秽语,却有一句话说对了——我是个落魄的公主。我背后可以依靠的南朝,远不如一个范阳卢氏来得有用。对这一点,我和奚峥都心知肚明,所以卢妃一事尘埃落定后,我没有再行追究的表示,而可能是作为对我的补偿,奚峥正式下旨将清奴赐给奚峡为侧夫人。这是仅次于王妃的妾室,远远超过了我为她所求的名份。旨意传到光极殿的那一天,清奴对我叩谢不止,她言明会永远奉我为主,只要我需要,她随时为我效命。
我身边又一个亲近的人就这样走了,望着送清奴出宫的队伍,我不知道在自己未来的岁月里,还将独自送别多少人。不过在神兴三年的三月初一,光极殿里又添了一个人口,这天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因紧临初三的上巳节,他便被唤作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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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倦怠地半靠半躺在榻上,生产之后的虚弱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殿里的宫人们井然有序地做着事,努力不发出一点噪音,因为现在这殿里最尊贵的小人正在乳娘怀里睡觉。
要问我是不是还恨这个孩子,其实是不恨的。早在感觉到他的胎动之时,我对他的厌恶就渐渐变得复杂;而当他初生之时无助地依偎着我,柔弱的小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指的时候,我便发觉自己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将恨意,发泄在这个尚且不能独自存活的小生命上了。他是别无选择被我带来的,要按道理,他或许更该恨我才对。
可要问我是不是爱这孩子,恐怕也未必。他是北朝的皇子,将来势必要为北朝尽忠,像他的父亲一样——他的功绩和成就必然来自于对南朝的倾轧。那么当他喜气洋洋地把他的胜利展示给我看的时候,我能由衷地为他高兴吗?
一边是对孩子天生的母性,一边是对故国的舐犊之情,这样的两难终于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昭仪,该用膳了。”银叶把膳食端到我面前。清奴走了后,她就成了近身随侍我的人。大概清奴的例子让她看到了自己的美好前景,所以她事事尽心尽力,务必要做的比南朝的侍女更好,这其中也包括逗我开心。
“刚才尚食局的内人来送膳时,与奴婢聊起鸿池那边的曲水会,”她见我望着婴儿发呆,便含笑道,“她有好友在那边掌御膳,说今日的曲水流觞好不热闹,特别是陛下令人以三皇子为题,执酒的大人都要为皇子作诗。”
今日正是上巳节,除了我殿里,宫中众人都随奚峥去城外的鸿池宴饮作乐了。所谓曲水流觞,乃是上巳节盛行的游戏:由众人排列坐于蜿蜒的水渠两旁,将酒杯置于上游,随水漂流,停驻在何人面前,何人便要饮酒作赋。这游戏在南朝士族之中被视为风雅,就不知道北朝这些臣子们吟诗作赋的水平如何。
我兴致缺缺,端过碗来默默进食,并没有接银叶的话,她便再接再厉道:“皇子才出生两日便这般受宠爱,这是前所未见的,依奴婢看,三皇子将来必然不可限量。”
“不可限量?”我搅了搅碗中的肉糜,随口一句,“还能如何不可限量?”
“昭仪何必明知故问呢。”银叶用托盘遮着嘴笑道,“当初二皇子出生时,卢贵嫔可是人前人后都一副二皇子必能继承大统的意思,如今陛下对三皇子的喜爱犹胜当初对二皇子,这说明什么?何况昭仪您的位份又比卢贵嫔高……”她剩下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这大概也是光极殿里所有侍从的心愿,若是日后的天子出自这里,他们就真的鸡犬升天了。
可我没银叶那么乐观——或者也没那么在意,提醒她道:“就算祀儿超过二皇子,将来也未必没有皇子超过祀儿,而且别忘了,陛下尚未立后,跟庶子相比,嫡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银叶对此却不以为意:“昭仪不用妄自菲薄,陛下对昭仪如何,我们人人都看得见,将来昭仪不是母凭子贵,便是三皇子子凭母贵,总归占一头的。”
她说得那般笃定,就好像已经看见我登上皇后宝座似的。我无奈笑笑,也不想跟这个年轻宫人解释我们母子在南北夹缝中的微妙地位。就这么闲聊了几句,刚过了午时,殿中局派人来报,奚峥往我这来了。
这个时候曲水会肯定还没结束,什么事让他此时前来?我把碗筷还给银叶,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奚峥就带着穆鸾台进了殿里。
如今还是春寒料峭,他却已经换上了春天的袍服,浅色的衣服上绣着如意云纹,外面只罩了件镶毛的织锦披风。不过奚峥进屋后并没有马上入内室,而是先解了披风,在银炉边把身体烤暖和了,再靠近我。
“胃口怎么样?”他见银叶端着食具告退,随手掀开了一个盖碗看了看。
我没有回答他,反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陛下中途离席,也不怕扫了大家的兴。”
“年年上巳节都是这样,离席一次又能如何。”奚峥无甚所谓,“你和祀儿也不在,我觉得无趣,就回来了。”他说着向乳娘招手示意,要看看孩子。那年轻的乳娘目中闪过几分犹豫,有些不敢把脆弱的婴儿交给一个男人。奚峥好笑地斜了她一眼,径自把孩子接了过来,很熟练地用左手拖着孩子背部、脖子和头,右手则拖着孩子的屁股和腰。
“怎么,你还怕朕把孩子摔了?朕抱过的孩子未必比你少。”他打趣乳娘道,同时低首亲吻孩子的脸蛋,也不管孩子听懂听不懂,亲昵地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时下达官贵族的新生幼童一般都先起小字,待到年龄稍长,长辈才会根据其品性或期望,取一正式名字。奚峥说“祀”与“巳”近义,又与“四”同音,恰好合了孩子出生的日子和家里的排行,所以才起了“祀儿”这个小字,并且对此名似乎十分满意。
孩子在奚峥的逗弄下很快睡意全无,但他并没有啼哭,而是一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边伸着两只小手不停对着奚峥抓握。奚峥稍稍抬起脸来,保持在孩子差一点就能够到的地方,眼带笑意地看着小家伙努力又徒劳的样子。
“你看,这是今日誊写出来的大臣们的诗作。”他最后把一根手指递给孩子,满足了他的欲望,随后让穆鸾台把一个漆盒摆到我跟前,示意我打开。那里面有一沓子诗稿,大概就是曲水流畅上朝臣为祀儿写的诗词。我粗略翻了翻,多数是些不切实际的赞美之词,奚峥则特意让我看最后一首,说那是今日曲水会上评出的最佳一作。
只见精致玲珑的“松花笺”上写着一首七言绝句:晓报红雪樱桃发,垂絮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童子捉柳花。
“乍看疏野无奇、粗略草率,然而真正的天伦之乐不正是如此么。”奚峥见我看完,做出了这般评价,复又去逗弄祀儿。而我缓缓放下诗稿,望着坐在身边的奚峥和他怀中的孩子,只觉得人生恍如隔世。
万物复苏之时,慵懒的午睡起来,头脑尚未清醒之时也无甚思绪,便悠闲地看着小童把玩花草……是啊,如果还在南朝,大概我现在也沉浸在这番情*趣之中吧。然而修思也好,南朝也罢,那些浓烈的情爱与记忆已经遥远的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我的今生通过这个孩子,业已与奚峥绑到了一起,千头万绪,不知还能从哪里解开。